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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很好。小镇上空,浩淼无云。小镇东头,古老绣楼和“金皇后美食娱乐城”,歌声飞扬。那天晚上,郎天裁镇长在绣楼美食城,设宴招待我和易安,吃着有山村山寨特色和农家彝家风味的烤羊,围着通红的火塘喝着清冽的苗家米酒,吃着香气四溢的深山土家老腊肉和蹄膀,那是来自山涧的原汁原味的农家风味啊,我们吃得很开心。当然,郎天裁镇长也不是无缘无故请我们吃饭。我要以这个古老小镇为背景,画一组表现小镇风情的油画,用来装饰这个红色旅游风景区的大小厅堂,而易安也要在涞滩码头和老君山半山腰,修建红军和石达开的队伍过涞滩的大型石雕。石雕还要表现这个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往事。这一组组油画雕塑作品,正在我们的绣楼上热火朝天的大吃大喝中构思,小镇上的山水人物、古树断桥、老人小孩,都将成为我们的模特。还有来自湖北、湘西、布依山寨和蝴蝶泉边的姑娘,都可能在画家雕塑家的脑海和心中,成为新时代人文风景的模特,栩栩如生。因此,作为画家,我也是一个男人,易安作为雕塑家,也是一个女人,在带着艺术情调和色彩的男人女人眼中,眼前的景物人物、山川历史,又将怎样成为我们笔下和手中的模特呢?不用说,山川历史大地流水,作为模特,我相信自己能够驾驭它们,老实说,我不得不非常私人化地寻找我的模特,那就是,夜晚,月光,灯火阑珊的小镇绣楼戏台上,那个穿一身大红衣裙,拖着一根长长的油亮的辫子,跳着婀娜多姿的少数民族舞蹈的姑娘,我们心中的美神——娜木措。
模特(7)
那时,我和易安在乌溪河边的青石桥下的河岸上写生归来,远远的望着那幅月光下的美景,绣楼上的红灯笼和彩灯闪烁着,映进清凉的河水,流动着彩光,欢快的芦笙和姑娘灵动的舞姿,以及围着绣楼吃喝着欣赏着的人群构成的一幅美丽的图画。当时,我看了易安一眼,她也沉浸在这美丽的图画中。我们都没有说话。那时,那个少数民族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整个的一幅绝美的艺术作品。可是,不知哪天晚上,或者黄昏,当我独自一人进入那条街道,新开发区的街道上,酝酿的暧昧嘈杂的晚景。汽车三轮车摩托车,慌慌张张地从咖啡馆门前驶过。我没有进入咖啡馆。透过白得耀眼的日光灯,我看到了长长的沙发上斜斜地躺着一个高高的倦倦的少数民族姑娘,安静安闲的脸庞,无力的斜分着的双腿,我突然觉得,她,也许,就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美神!
但是,据知情人告诉我,那就是娜木措。
我似乎依然看到了她浓浓眉毛下,镶嵌着的那对黑宝石一样的眼睛,似乎已经不再像那潭秋水那么深沉明净动人,而她那长长的细小辫子不见了,此刻,她刚洗浴过,五色草变成了一蓬乌黑溜长的云丝,从椭圆形的脸庞上滑拉下来,丝丝缕缕,轻柔地搭在她因斜躺而显得有些扁平的胸脯上。这当然不是我又一次见到她的完全印象。她上身穿着一件松软的丝织的浅绿色的衣裙,她的周围前后忙碌着三三两两和她打扮差不多的姑娘。咖啡馆的顾客,还没有到来,或已经到来,正在不知什么地方消费。没有音乐,也没有芦笙的欢歌。斜躺在沙发上的少数民族姑娘并没有立即站起来。她们常常用那样的姿势,在晚上或黄昏招呼来往的顾客。当然,我没有成为这样一个顾客。也许,我是一位十足的无聊的看客。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和不想看到的东西。尽管只那么匆匆一瞥,就已经使我的脑海涌潮,心如流水。我心中的模特,我心中的美神,原来,或者本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奇怪,”易安说,“过去,在绣楼上唱歌、跳舞、敬酒的姑娘,留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是纯粹的艺术!”
……
我迷惑地望着易安。
……
“咖啡馆里斜躺着,长长的双腿欲分非分,以那样的形态姿态招徕着女儿坪风景区往来客人的那个姑娘呢?她不依然叫娜木措么?”
……
“不,那时,她仅仅就只剩下一个女人!”
她说得很轻,也很清,没有表情,也没有怨恨。
……
“那么,你的意思,在画家眼中,究竟应该留下艺术,还是女人?”
她摊摊手没有回答。
“哦哦,不不,”瞧着我深深失望的样子,易安也似乎慌了神,安慰小弟弟似的对我说,“艺术与女人之间,不是这样简单选择的对应关系。有时,画家可以把一个女人完全推开,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有时,纯粹的女人,也可以在大画家笔下,直接走向审美!……再说,说不定她不是娜木措呢?这里的少数民族姑娘那么多。乌溪小镇和女儿坪风景区,还有十多里。”
我当然不肯完全接受老朋友易安对我的安慰。我觉得像我这种人,是谁能用什么语言来安慰的么?接下来,我要思考的东西还很多很艰难,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应该沿着艺术,还是沿着女人的思路和道路,走到我所向往的娜木措的生命世界和精神世界之中去。洒满月光的古镇的夜晚,那条通往女儿湖的山路上,在没有鸟叫、没有流水欢唱的青松林里,我们没有带画笔和画板,我们就像当初她和画家莫尚,依然在这个青松林里漫步一样,谈论着关于模特与画家的话题。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要想说的东西,也许都融合在这片远离尘世喧嚣的青松林和月光中。几十年前,我知道她和那个叫莫尚的画家,也在这片青松、这片月光中走过,一直走到女儿泉瀑布的山水中,进入女儿河旁边的小木屋。我不知道,那样的情景是怎样发生。我也没有忍心问她,究竟,当时,她是自愿,还是不自愿地做了画家莫尚的模特。
模特(8)
“那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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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对我,或对她自己,这么说过。
“所谓爱情,就是在男女之间常常发生的一些感觉,起于青萍之末,荡漾于云水之间,可是伸手去抓……得来的不是粗糙的青萍,就是湿漉漉的云水。……感觉了就行动,冲动了就愉悦,她们……就那么做了,做了她们想做愿做的一切。至于穿没穿衣服,穿了多少衣服,为了绘画做模特,还有为了纯粹男女的心理愿望、需要和满足,这都不是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人,能够了解能够阐述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想,易安和莫尚,二十多年前,正是青春年华。他们之间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我想,不用经过群众专政和裸体游街,就已经完全能够说明清楚了。如果他们有爱,那么,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已经得到了一切。只不过,他们之间恩恩爱爱,大闹一场,痛苦一场,耻辱一场,却没有结果。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们都成了画家和雕塑家。我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她们通过什么来联系,甚至我并不完全知道她们究竟交往到了什么程度。我想,既然他们都已经被人裸体抓住,又还有什么样的联系,比这样的一种联系更深更紧地联结着他们年轻的生命呢?易安没有结婚,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把最美的青春、生命和情感,交给对方了么?正因为没有结婚,易安才潜心作画,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探索,成为了全国出名的雕塑家。我想,难怪易安把画家和模特的关系体会得那么深刻,难道不就是她和莫尚用赤裸裸的生命,以及当初“文革”时代,以他们赤裸裸的生命受到践踏和污辱为代价,换来深刻沉重的人生感悟和艺术感悟么?
不过,此时,在这一片她和莫尚曾享受沐浴过的月光中,我们没有谈到那些沉重的话题。那天晚上,热情的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多敬了我们几杯米酒。酒、月光、女人,往往紧密相连,晕晕乎乎中,也没有改变我们之间,仅仅是熟悉的画家和雕塑家的关系。虽然接近五十的易安,因为没有结婚生子,依然显得风姿绰约。经过岁月风霜的洗礼,全国著名雕塑家的心灵深处,此时此刻,也躁动着浓烈的生命欲望。心灵的折磨并没有使她的形体变得丑陋,相反还使人觉得,她身上保持着艺术家的高贵脱俗、清丽文雅。这些表现,也许就是艺术的内含。这些内含并不是谁逼迫她装出来的,那是自然的馈赠和生活的磨砺。我想,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们的交往,她给人的感受,以及她给我带来的那些真正的艺术感悟和见解,能使我们互相启发,得到我们都愿意得到的东西。
岁月呢?难道我们没有艺术相伴,一同走过时间的隧道么?我不敢继续拷问自己。
的确,易安并没有明确把我看成她艺术上的伙伴。她那时而像岩石一样深沉、时而像鸷鸟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有时也会向我投来一缕快活灵动的目光。我认真地解读过那些目光,没有轻浮,没有引诱,真诚大胆,热情豪放,尤其是谈到艺术谈到雕塑谈到绘画的时候,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心灵,都露出了那一片片烟霞似的男人女人本色。那时,她的目光又显得有几分悠然和淡然。当她低下眉头,望着明澈晶莹的乌溪河水告诉我,目前,正时时牵动着我灵魂的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在什么样的气氛中是艺术,在什么环境下是女人的时候,我发现晚霞的波光,静静贴在她清癯的面颊,鼻梁的线条很高很幽雅,朱红的嘴唇、平静的嘴角,淡淡地抽搐了一下。我知道,她也许正在考究一个男人,一个见到漂亮女模特儿之后,就会语无伦次、魂不守舍的男人。不用说,我有时也会把女雕塑家易安,作为女人来考察。明确地说,有时在我眼中,她就是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女儿山上搜寻雕塑石材,夏日的乌溪河边上绘画写生,虽然她有时十分矜持,不愿露出她的身上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性感的地方,但我依然发觉她高挑的身材、优美的曲线,依然可以做一个十分标准的人体模特。虽然,她没有了当初的女儿山青松林里月光下的纯洁清新,她的腰还是那样细,胸部和臀部并没有像其他结婚生子的女人那样突出臃肿。她走起路来依然虎虎生风。爬山,采集石块,她拄着一根颇带艺术情调的楠木拐杖,穿着麻线草鞋的腿脚,白皙有力。那双没有受到风霜洗礼而变得粗糙的女人的脚,在我心中勾起了一些美丽的遐想。有时,我们外出绘画写生,不好找厕所,她干脆叫我给她站岗放哨,而她就在岩石背后、或灌木丛中方便。我想,她根本就没有把我看成外人。当然也不会把我看成是她生命中的某一个男人。男女之间的事情,她已经经历了,她经历的一切,给她带来几十年的情感伤痛。只不过这种伤痛,完全掩盖在她所创造的属于艺术属于雕塑的岁月中。我和她没有走到各自生命历程中去,但至少,目前已经走进了我们共同创造着的艺术生命历程。我们在谈论艺术谈论模特甚至包括谈论现在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可以做到无话不谈,而且也不再脸红。所以,我才能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和她慢慢地行走在那一片纯洁如水洁白如水的月光之中。
模特(9)
……
“画家和模特之间,肉体、情感与艺术,真有什么明确的界线么?”
她说。
“艺术是激|情宣泄,欲望的狂泻。有时,甚至是生理欲望,生理激|情的宣泄、狂泄和展览。你以为遇到一个画家,你以为画家遇到了他时刻寻找捕捉的那种模特,他画笔下就必然能产生辉煌的作品吗?的确,也许模特的生命,永远都只能是画家笔下的调色板,或如一堆颜料。我不知维纳斯的作者是谁,我也不知道维纳斯的作者,身边围绕着几个女人,而且那些女人,是不是都像维纳斯一样漂亮。我知道达·芬奇的身边是有不少女人的,而且那些女人都是他变换着的模特。有人说,她是富商的妻子,有人说是达·芬奇的情人,或者母亲。至于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们不好评论。我只知道那些西方古代的大画家,他们呈现给我们的作品,那些人体艺术的美,是我们所能看到世上美好事物中的一部分,作为人体,通过画家的画布,固定下来、流传下来。我们看到了那么美丽的人体的某一部分,并且沿着他们艺术的足迹和笔迹,去感动去玄思,就够了。仔细考究那些人体艺术背后赤裸裸的女性生命,究竟是怎样像云彩一样飘来荡去的呢?而且,她们飘来荡去的语言、动作和形态,我们能够考察不出来么?完全用不着了吧。但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伟大的艺术作品,他们的背后所牵涉的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纠葛和情感冲突就越多越大。罗丹、毕加索一生都在几个女人,他们在几个模特之间的情感融合与冲突中度过。那些模特,当然都是他们那个时代最美丽最有特色的女性。画家不断变老,而画家所追求和使用的模特,越来越年轻。
清亮的月光,从遥远的古镇前面的山头上升起来,静静照耀着我们面前的这片青松林里。易安的话,引起了我长久的寂寞。我望着她在月光下缓缓向前走动的高挑而有动人曲线的背影,我真想上前仔细端详她,甚至想紧紧抱住她,同时告诉她,我想把你没有说完的那些话,继续替你说下去。如果愿意,我真想做你的模特,或者你把我作为模特,来欣赏,来创造。易安说完,意犹未尽,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叹了口气,旁若无人走到一棵古松下面。那棵青松,表面看来是一棵,实际上是一株像男人和女人相互融合缠绕仰卧横卧着的双人松。双人松在松林中间,周围的青松,默默挺立。一片银白的月光,洒在古老的松干上,给青黛的树干抹上一片片鱼鳞似的光。我慢慢向易安走去。她的手轻轻搭在松树干上,抬起头,扬起月光下她那张略显惨白的脸。
我似乎看到,一行清冷的泪珠,在她的腮边滚落下来。
“造孽啊!”
她的声音很细,似乎来自一潭痛苦的深渊,一汪心灵的湖泊,幽幽地、丝丝缕缕地传出来,听得我心惊胆战。
她来到当年她和莫尚曾创造过动人生命故事的地方。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易安是不是依偎在这棵双人松下,让莫尚挥笔作画。她几乎哽咽着说,我们肯定画画了,但我们也仅仅是画画。再说,什么才叫做画画呢?而且,依然是这片青松、这片月光,年轻的鹰钩鼻子画家莫尚,摊开画板、支起画架,双人松下闪现出还没有完全进入青春时代的易安,云雀一样轻盈的身姿,胭脂花一样静悄悄绽放的面影。她偷偷穿了一件鹅黄|色连衣裙,套在她那娇好的身躯上,显得动人而高贵。那件丝质连衣裙,是她外祖母留下来的。她外祖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出过国,留过洋,“文革”时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那时,根红苗正的造反派画家莫尚,就是因为从不把她看成是反革命的后代而接近。他们小时候就已经认识,易安从不把某某美术学院守大门的老头从孤儿院领养的眉清目秀的儿子莫文青,看成下等人。这个孤儿有画画的天赋,深得易安父亲,老雕塑家某某美院院长的喜爱。帮助他成长,教诲他绘画。正好,一九六五年,考上“文革”前最后一批美术油画系学生。“文革”开始,着魔似的莫文青,改名为莫卫青,扯起旗帜拉起山头造反。于是,一场旷世的悲剧发生,也许,很可能,后来改名莫尚的莫卫青,看上了易安的漂亮和年轻。莫卫青已经是才华横溢的青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