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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岁月,如梦似幻。
雁涉水(1)
我非常希望弄明白红军路过涞滩码头那些天,乌溪小镇究竟是什么模样。那年,一九三五。三月。阳历,还是阴历?乌溪河两岸,正值仲春。布谷鸟可曾从老君山山巅的青松林里成群结队地飞出来,唱绿了春天的原野?小镇东头吊脚楼周围的洋槐树皂荚树,可曾一派繁荫?这是诗人的感觉,而那些天,乌溪小镇没有诗人。时隔多年,老皂荚树,繁花如梦。布谷声声,不绝于耳。我甚至怀疑,红军是否真的路过涞滩码头。当地档案馆保存完好的资料,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不仅红军,还有当年石达开的队伍,都曾路过涞滩码头。那是春天。乌溪小镇,兵荒马乱,鸡犬不宁。连夜烧船。川军民团,张牙舞爪,穷凶极恶。收缴山中百姓口粮。拆卸镇上各户门板。围追堵截的队伍,远远开来,浩浩荡荡,匆匆驻扎,连夜挖壕。山头河岸,星光火把手电筒,不安地闪烁。大战来临之前的恐怖紧张气氛。军令阵阵,石块铁锤,敲击声声。飞机可曾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怒号?涞滩码头数百米水面上,炸弹腾起如林的水柱,渡河的勇士排着队伍,打散,聚集,聚集又打散。这是电影,而那时的乌溪小镇,就连军阀土匪廖佐煌,也不知道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红军过涞滩,在小镇老人,不是如风,也不是我父亲——我几乎没有从他那架“英雄老风车”口中听到过“那一年,我参加革命”这样的字眼——的记忆里,一个飘逸纯美的神话。
那年春天。某晚。油菜花开的乌溪河岸,月色美妙。江边吊脚楼住户,某年近九旬依然耳聪目明、精神矍铄的老者,悠悠起夜,或给圈里的青牯牛添完夜草,忽觉远处传来隐隐约约踩踏滩头的脆脆水声。老者抬起头,透过贴了银色月光的樟木小窗望出去,宽阔码头,朦胧水面,好长好长的人影儿,一排,两排,月光下,粒粒如豆,飘渺似雁,数也数不过来。他十分肯定,水声就是那些如豆如雁的人影儿发出来的。老人惊呆了。他当然不知道那是红军。那时“红军”两个字,在涞滩在乌溪人们心目中,根本就不是熟悉的字眼。他就那么张嘴望着,睁眼又揉眼瞄着。不知不觉,月色白了,洼里河岸人家的公鸡打鸣了。咦,奇怪,水声没有了,水面上排排人影儿,忽悠不见了。咋哩?见鬼咧?老人不敢向家人宣布他的发现。天明了,老人蹩出吊脚楼,远远望着涞滩码头,晨雾依旧,流水依旧。第二日,老人没有上山打草,到田里观苗,而是在老屋里翻找什么。至夜晚,月上中天,他特地搬了木杠,铺了稻草做床,依偎在樟木小窗口前瞭望,昨晚水声、人影儿依旧。他打着盹,听听看看,直到公鸡打鸣。水声人影儿又被发白的月亮悠然收走。大概这种景象,在老人留在世上已不长的时日中,重复了三五天。后来,他的家人发现,老人死在吊脚楼下的偏房里,樟木小窗口下,数头青牯牛悠闲地啃嚼着草,他平躺在自己铺就的厚硬稻草床上,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一张枯瘦的老脸,神态安详。和老脸一样枯瘦的手腕上,戴着一枚墨绿色的手镯。后来,手镯和宝剑,就成了我们家族的传家宝。
这是一把“翼王剑”,是当年石达开亲自赐予他的!他,老瘦狗,居然是我父亲的父亲!
那年,石达开的队伍路过涞滩码头,也是春天。老瘦狗,那时还是小瘦狗,是临时征召的船工,不满十七岁!划船送太平军队伍过涞滩码头,他忙乎了十天半月!
也许,看到红军涞滩码头涉水而过,他想,肯定是石达开那支包着黄布套头流浪的队伍回来了,终究,还是要来把他收了去。
当年,他拒绝了石达开愤怒的要求,跟随他们的队伍,过河之后,沿着山峦河流密林深处寻找道路,继续向西。
这个颇类似神话的传说故事,很优美,很凄美。关于石达开与红军的情节连续,很有象征意义。但档案没有记载,当然不足信。查了所有红军长征路线图,都没有乌溪小镇和涞滩码头的标志。我创作油画《国色Ⅰ号》系列,也没有采用。涞滩码头月色下,如豆如雁悄然涉水而过的红军队伍啊,在这片山水间曾影影绰绰寻找生路的精神意象,终令我神往!我曾请教过研究这一带历史军史的朋友,听了老人的故事,他睁亮了眼睛,大声说:
雁涉水(2)
“说不定,表面看来越荒唐,才很有可能是最真实的东西!你想,红军当时,根本就没有既定的行军路线。还有,这片山水,码头也多,滩头也多,不可能每一座码头,每一个滩头,都画在红军长征路线图上,还有,几乎所有长征路线图,都是后来靠回忆记载,由研究军史的专家们画出来的。再说,既然是回忆,就可能有误。既然是记载,就可能有遗漏。”
哦,我知道,红军长征的真实历史,不是一张简单的路线图。包括,当然,以下情节不能简单类比。老瘦狗当年没有跟随石达开的队伍远征,究竟是不是当时的他,十六七岁的山中小伙子,觉得第二天上午,于旌旗猎猎、刀剑森森、高度警戒的涞滩码头,缠缠绵绵地乘在他船上渡河的那群翼王石达开的王娘妻妾,皆太多太漂亮,如肃穆的美神,其中,仅有一窈窕淑女,面若桃花,正发着高烧,居然飘了孔雀蓝丝裙,露出生白的大腿和手臂,嘻嘻哈哈地玩弄清澈的河水。他是翼王或翼王的部下,抢走了涞滩上游山坳人家某一大户的女儿?而他那时还是光棍汉。羡慕、嫉妒,或者他已经嗅到了这支队伍悲剧命运的先兆,我们不得而知。唉!也许,他想,军中有这样健壮多情,像皂荚花玉兰花一样素净绚烂的淑妇美女跟随,是幸还是不幸呢?何况,那时,从他船上渡过涞滩码头的翼王的部队,是一支目的不明的流浪的队伍!
这不是神话传说。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位替石达开队伍划船的小伙子,老瘦狗,我父亲小瘦狗的父亲,真实的身世和命运。真是神话啊!家谱记载,多情的老瘦狗,成了一代药王,接近七十岁,还得了我的父亲。只不过发生的地点,虽然是涞滩码头,毕竟不是吊脚楼,而是码头上面的卧佛寺庙。那时还不是药王的小瘦狗,石达开过涞滩码头的临时船工,一脸阳光而精明。乘在他船上的那位长发飘飘,穿着孔雀蓝丝裙的姑娘,正是石达开死在我们这一带最漂亮的小妾佘三娘,而且,佘三娘和小船工瘦狗之间,曾发生了那么美丽神奇的一段类似于战地黄花的爱情。这个故事,给我们家族男人们的生命,平添了几分凄美浪漫的色彩。
几十年后,红军来了。当年石达开的小船工,变成老瘦狗。而老瘦狗的去世,并不是如流传所说,是红军过涞滩码头,把他吓死的。而是,至少老瘦狗那么认为,是石达开带佘三娘回来把他收了去。那时,老瘦狗的老家,深山中药世家刘家祠堂的衰落,完全是因为遭土匪抢劫。那把“翼王剑”和老人手腕上墨绿的手镯,后来,传到我父亲小瘦狗刘正坤手上。以至于后来,“翼王剑”经历了反复曲折的旅行,也许从我喜爱的姑娘娜木措手上,致命地插进我的心上,我的怀中。而墨绿手镯,居然会戴在小红军女护士田翠花和我的痴心爱人,瑁黧和佳苇的手上!竟然,使得我和我父亲的情感生活,都变得那样荡气回肠!唉,新老瘦狗的命运,代代相传。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很好地延续这种命运,或者,摆脱这种命运!
我们能不能因此否认红军曾路过涞滩码头呢?显然不能。乌溪小镇的老人们,亲眼见过红军的,大多已经作古。留下的一些传说,只能凭记忆口口相传。乌溪小镇街道的木板墙上,现在,除了偶尔可见“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那是鹰钩鼻子男画家和卷发女画家,“文革”中后期来到乌溪小镇创造的杰作,似乎没有红军留下的直接标语。城里博物馆陈列的那些标语,我见过,生气勃勃,也火药味十足,大都写得……从书法的角度看,很专业。我有点怀疑那是来自后人,且都是不错的书法家的手笔。文物价值和观赏价值堪称,不说一流,起码入流。真实的情况是,红军路过涞滩码头,是来不及为我们后人创造精美文物的。他们刚在云南贵州境内,很艰难地打了几场恶仗。而且,在围追堵截的险恶战争环境中,这支队伍以跑得快、跑得灵、跑得巧著称。他们身披战火硝烟而来,路过涞滩码头,都很疲惫。据老人们说,初来乍到万年台歇马场,他们不少人没来得及卸下身上沉重的枪弹背包,取了廖佐煌家房梁上用来做种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就啃,全不顾玉米棒子上还挂着的蛛网和布满的烟尘。这个细节也许有些可信。那时,正当年少就入了袍哥的地主恶霸绿林好汉廖佐煌,虽然是这一带响当当的舵爷,手上已有百十剽悍弟兄,已被当时的官军收编,委任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某军少校营长,且已得到上峰指令,对红军“开路送客”。但是,红军首长把他家的底细摸得很透。红军的死对头是国民党官军。何况廖佐煌当时仅是杂牌军都算不上的当地豪强绿林,按红军政策,属于争取对象。当时,红军和廖佐煌不知道做了一笔什么交易,双方摆得很平,都同意将万年台廖家大院作为红军总部临时指挥所。所以,朱德,或刘伯承,才可能在那里阅兵台下的洋槐树上拴战马。所以,我们才可能……今天还可以在万年台的青松林里,找到拴马桩和悬崖石壁上红军刻写的标语。如果真是这样,吃几根生玉米棒子,照红军看来,虽然违犯了纪律,刚来时发生这种事情,也可以理解。说不定红军还送了廖佐煌几条他们从云南缴来的宣威火腿哩!镇上某些死去的老人,真的见过那时的红军首长。那时的红军首长,都很年轻。他们在万年台廖家大院堂屋里围着八仙桌开会讨论进军路线,吵吵嚷嚷,一屋子呛人的叶子烟味,且大都紧锁眉头,争论不休。这个我也有点相信。他们那时的行程,几乎每一步都是往绝路上闯。他们的工作,就是带领队伍在险山恶水中穿行,躲避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枪炮,绝处逢生。那么难的事情,要他们去决定、去实施,不狠狠抽烟行么?由此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刘正坤。虽然,他伤得那么重那么深,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叫身边的护士,往他干瘪的嘴唇上贴了一片辛辣的叶烟。想到这些,我心里很沉。他们那一代人的尊贵与光荣,来得真不容易。他们征战岁月的每分每秒,都可以拧得出浸入骨髓的辛辣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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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涉水(3)
哦,现在该说说我父亲,怎样从涞滩码头走上革命道路的了。档案没有记载。他的档案,虽然不厚,不珍贵,还在几次辗转单位的过程中,被粗心的负责人,或管理员给弄掉了。“文革”时,为了证明他,大概是过草地后,南下还是北上生死攸关的焦点论争中,不是叛徒,不是逃跑。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果断地去找了当时身居要职的某某伟作证。当然,那时曾经南下的,有比他大得多的人物。他们都身居要职。而且他那一次执拗地想跑回雪山草地去,不知是为了寻找什么人。显然,他逃跑的动机,根本就和南下北上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无关!“叛徒”的罪名,也根本落不到他的头上。而他自己从此也不再关心此事。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芸芸众生,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各忙着国家、军队和自己的事情,历史书不可能把他们的所有业绩统统记载。还是从小镇流传的一些信息,可以看到这个迷雾一样的个人事件,真实的蛛丝马迹。柳如风和我的父亲,是什么关系呢?我姓柳,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姓柳,而姓刘?要不,如果祖母,或者母亲姓柳,那么,柳如风就应该是我的舅公,但都不是。要不,正如不仅是我的捕风捉影,年少的刘正坤和柳如风,曾经交换女人?我百思不解。不过,我后来还是弄明白了,我真正的老家,离乌溪小镇百里之遥的布依族山寨对面的刘家祠堂背后,还有我的祖辈留下的坟茔。那个被山中土匪数次打劫火烧的地主兼药材商人之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弟兄姊妹,皆饱读诗书。如果这样,那么,我的父亲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就一定有他从小受到家庭中谁谁革命思想的影响云云。但,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这种说法显然不合适。想想红军过涞滩那些天,虽兵荒马乱,也朝气蓬勃啊!标语快板,舂米织鞋,扩红充军,就连赶场的细娃、路边的乞丐、俘获的官军、反水的土匪,都可以跟随那支部队走。他,我父亲,小瘦狗刘正坤,走上革命道路的机遇和原因,还不是挺正常的么?当然,说了这些,其实,我心底里想掩盖的另一个可供参考的原因,非常不好意思,开始我听到这个故事,也不敢相信,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来自云贵川交界处某一山寨,不知是彝族,还是布依族的女人,现在还活着。
不久前,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和一个来自乌溪,自称在这个城市某某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学历史的姑娘,人称张师妹,在泛着混黄江水的江边鱼船上,边吃鱼边讲家乡的历史。江面浩荡,远水苍茫。张师妹说,这个故事是她母亲对她讲的。她母亲何许人?姑娘不便讲明。她说:“廖佐煌为什么当土匪?因为镇上某一财主抢了他新婚的女人。财主何许人也?柳如风的父亲。廖家祖上是乌溪小镇有名的大户人家,土匪军阀廖佐煌的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黑痔。浓眉大眼,很是怕人!女人被抢,他便上山当了土匪。当了土匪的廖佐煌,小名黑蛮,后来也抢了许多女人。当然,地主老财也没有霸占到那个女人,他的儿子柳如风,小名干豇豆,和外甥刘正坤,小名瘦狗,皆十六岁。他们把那女人,用粗麻布包着裹着,塞于明月下吊脚楼皂荚树下的小船上,给放跑了。干豇豆和瘦狗,从此双双外出流浪。有人说,他们的小船载了那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逃进了深山……”
接下来,张师妹不再讲述。她说,“后来的故事,也许对作家,还有意义。可惜,你是画家”。
荒唐!我涨红了脸!不用考虑我是作家,还是画家,这事怎么会出在我们家族身上?亏你还学历史!这种添油加醋污七八糟的荒野小调,野史都不配!你就不要学历史,而学写荒诞无稽的庸俗民俗小说去吧!但我没有直接这么骂她。张师妹说,学历史也可以写小说,还可以学画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转到艺术系学习画画了。你学画画?你是什么人?我望着姑娘,脸盘圆圆的,还算清秀,她那小巧的鼻子上,种了一痘暗疮。思春了吧?我想。喝了满杯冰啤,脑袋一阵晕乎,我不再想清秀的姑娘张师妹脸上的暗疮,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咦,对呐,我为什么姓柳?那年,一九七一,父亲为什么要把我送回乌溪小镇柳如风家躲避“文革”?他们之间,即使不因为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更真实、更神秘的联系么?难道这事儿,又印证了历史军史专家的话,越荒唐的东西,越接近真实?
雁涉水(4)
我不敢往下想。
或许布依族姑娘,那年,也只有十六七岁。乌溪小镇“三剑客”,黑蛮廖佐煌、干豇豆柳如风、瘦狗刘正坤,一次相约进山,在那个山寨赴歌会时和她认识。姑娘叫罗乌支。山寨木楼池塘边,罗乌支的歌声,云雀一样清脆婉转:
“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