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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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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号吃力地摆了摆手,截住了参谋的话。信中的大部分内容是他写给妻子而被金喜蹦抄了去的。
  “军区关于金喜蹦的处理意见已经转回。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军籍,押送回乡。他的信就不必转了。”一号用极快的速度说这几句话的同时心想:金喜蹦幸而死了,不然,这条意见也会置他于死地的。
  “郑伟良有什么遗言?”他忽然记起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没有。他的信封内是一张白纸,一个字都没写。据周围同志讲,他曾说过,他母亲心重,当年他父亲牺牲后曾对着遗物昼夜啼哭,因此,他不愿留下片言只字再惹母亲伤心。如果可能,请组织上将他的遗物全部烧毁。”
  “晤。那么,他的遗物内有什么特殊物品?”一号盯住参谋问。
  “有。”参谋一惊,“正要向您汇报。”他赶紧递过一个小包,“这是从郑伟良前胸贴身处找到的。”
  一号拿起上面的纸卷。“敬爱的军区党委……”果然不出所料,还是那些观点,不过更系统一些。字迹相当潦草。
  “这个……是否也同其它遗物一并烧掉?”参谋试探地问。
  “这不是遗物。”一号冷淡地扫了参谋一眼。小伙子,你不如郑伟良!他接着口授道:“找人誊清后,发往军区。”一号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没有必要销毁反面意见。
  他又揭开布包下层。一束银白色的丝露了出来,根根坚硬似铁,因为在指掌间摩擦生电,猛然问直立起来。


  白牦牛尾巴!他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烈士的儿子!
  一号险些站立不住。吃惊、悔恨、夹杂着愤怒。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却让我苦苦寻找。他什么都知道,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然而这一切都流逝过去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年老的母亲如何第二次接过父子两代人的遗物,他颤抖着手,上下摸索着。身旁的参谋立刻递上打火机。
  火苗燎起来,伴着一股刺鼻的焦烟。一号突然又用手指去掐灭它,仿佛全然不觉得烫。“
  参谋不知所措地站着,“还有……”他察看着一号的脸色。一号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还有号长李铁的遗言中说有一张像片保存在郑伟良处,要求给他家寄去。查遍了郑的遗物,也没找到这张像片。只是在郑伟良带回的胶卷中,有一张是李铁的。郑伟良把胶卷放在胸前,保存完好,像片已经洗出。只是……”参谋迟疑着。
  “只是什么?”
  “只是那是一张遗像。”
  “废话!这个也要来问我!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给一个战士的亲人寄去一张遗像,亏你们想得出!”一号暴怒起来。
  不知何时,参谋退了出去。一号呆坐着,感觉非常疲劳。
  “一号,有人要见您。”高大的警卫员无声地走了进来,用蚊子样的小声说,“是……”
  “不管是谁,不见!一号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
  一会儿,门又开了。
  一号并不回头,静等着警卫员再次开口时,将他痛骂一顿。
  “您就要离开这里了。为什么不肯见见你的士兵?”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谁说我要离开这里?”一号已接到升任军区要职的命令,但他一直扣着未作传达,昆仑部队内无人知晓。这小姑娘手眼通天。他判断出她就是甘蜜蜜。
  “我妈妈呀!甘蜜蜜并不回避。她自幼在军营长大,比一号更大的首长也不知见过多少,她毫不打怵地说,”昆仑部队拉练伤亡不少,我妈生怕我也死了,赶紧给我打了个电话,顺便告知我这个军事秘密。“
  一号不由得笑了。他突然渴望和她谈点什么。他太寂寞了。在昆仑防区,他永远只扮演一种角色,发号施令;他只有一个很小的谈话圈子,这个圈子里还都是他的下级。此刻,牺牲将士的亡灵纠缠着他,使他心神不宁。他很想谈点轻松的事情。
  “你妈妈和你说了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呀?”他慈祥地问道。
  “哎,这正是我今天要找你谈的三件事中的第一件!
  “噢,有三件?”三件事,不知我能否帮她办到?离任之前,一号愿意为更多的人做一点儿好事。他笑笑,鼓励甘蜜蜜说下去。
  “第一件,我妈妈正在活动将我调出昆仑防区。我希望你能阻止这件事。我不想离开昆仑山。”甘蜜蜜表情郑重严肃。
  一号收敛起笑容。他不再把眼前这姑娘当作小孩子了,这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血管里和他一样涌动着军人的血液,他庄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请求您将郑伟良和肖玉莲的陵墓靠在一起。他们相爱已经很久了。”
  一号“噢”了一声。停了一会,他小心地问道:“那么肖玉莲,是干部吗?”
  “不是。”甘蜜蜜敏锐地感觉到这问话的含意,急急辩解着,“她是因为入不了党,才提不成干的。现在,追认她为党员了,可干部没有追认的呀。”
  “第三件呢?”一号不愿当面伤这小姑娘的心,另起了一个话题。
  甘蜜蜜还想说什么,可这第三件事,更加牵动她的心神:“您可一定要答应我!她的眼圈红了,”请把金喜蹦安葬在烈士陵园吧!只是一座象征性的衣冠冢,他的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回来,我刚才又到灵堂里去了一趟……一号,他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甘蜜蜜掉泪了。
  一号缓缓地说:“军区关于金喜蹦的处理意见已经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甘蜜蜜急急忙忙打断了一号的话。她不能听人再复述一遍那些令人悲愤的言词,”但金喜蹦牺牲在前,意见是刚刚才到的!“
  “不!”一号沉重地说,“我核对过时间了。军区签发的日期在前,只是由于路途遥远,刚转到这里。这样,金喜蹦坠崖的时候,就已经被开除军籍了。象这种情况,是不能进烈士陵园的。你说的最后两件事情,我都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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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有办法!有办法!”甘蜜蜜绝望地呼喊起来,“是你让我们去拉练,他们才死的!想不到,他们连临死前最后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你是胆小鬼!你害怕了、怕军区、怕丢官、连死人你都害怕!怕他们会在陵园里谈恋爱,怕他们进了棺材还当反革命!他们的血已经流尽了,尸体都找不到了,难道还不足以洗刷他们蒙受的冤屈吗?!一号,你敢到灵堂内去吗?面对一具又一具那样年轻的尸体,你不觉得有愧吗?!”
  这简直是一尊复仇女神的化身。一号想喝令她出去,象他在这块土地上曾无数次行使权利时一样。调令虽已来了,但他仍是昆仑防区至高无上的主宰,什么人都不能如此放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独立大屋,那就是灵堂。两个持枪的哨兵,钢打铁铸般地守卫在门口,仿佛已和脚下的土地凝为一体。
  他确实还没有去过。没去那大屋。
  一号在昆仑防区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肖玉莲和郑伟良的陵墓,公置于陵园两角,拉开能够拉开的最大距离。条例规定:战士不准谈恋爱。死去的战士也是战士。
  他把自己的调令一直压着。直到军区再三催促,他才在一个晚上离开了昆仑防区。
  越野吉普无声地滑行在下山的路上。天气渐暖,已经开始有零星车队往山上送给养了。白天逆着车流下山,会车时十分麻烦,司机很感谢一号选择了夜里行车。
  他稳稳地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并不回头,任凭昆仑防区在他的身后越来越远。调令按照他的安排明天早晨将向防区宣布,那时,他的车已经驶出了这块土地。
  随着车轮的滚动,一号的心逐渐空荡起来,象是一团丝,被车轮越抽越细,越抽越长……
  “停车!”他突然叫道。司机一脚踩死刹车,他披着大衣走了下来。警卫员不知何事,也赶紧跳下车。
  “你在车上待着吧,我想自己走走。”黑暗遮没了一号的面容,单听声音,象一个慈爱的父亲在劝说随行的儿女。
  警卫员退了回去。他已经看清,这里是烈士陵园。
  一号缓缓地走动着。暗夜中的陵园显得分外宁静肃穆。一排排半凸于地表的水泥长方体,排列得极为齐整,象一支匍匐于地下的军队,正随时准备出击。位于正中的高大墓碑直指星天,好似一把折断了锋刃的宝剑。当年进军昆仑先遣部队的英魂们就安息在这里。一号记得很清楚,合冢时他把一块无法分辨的骨片,也掩埋了进去。那是他在曾行过军的路上检的。他宁可让一匹野马或是野羊的骨殖在此享受后人的瞻仰,也不愿有一块烈士的遗骨曝在旷野。面对这些老兵们,他是问心无愧的。做为一个幸存者,他自信已把他们的业绩和传统交了下去,墓碑周围按牺牲年月呈放射状排列的墓|穴,是一部凝固的历史,功过都由历史去评说了。当一号的目光扫到墓群的最外侧时,他倏地僵立在那里。
  一圈新挖的墓|穴还没有落棺,巨大深邃周正的墓坑象一只只睁着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严冬季节,短时间内在永冻土层挖掘出这些墓坑,单凭人力是很困雄的,这是出动了挖掘机的结果。在拉练的全过程中,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机械。
  墓坑,就是——那些数字!它们从指挥员的统计表上走下来,在这暗淡的黑夜变得如此狰狞可怖,张着巨大的口将吞噬进那些年轻的生命。
  一号孤零零地站在墓地,感到难以自制的悲哀。不要登报,不要升迁,不要和呢军帽比高低,只求这高耸的土丘填回去,填回坑去,让地面重新冻结得钢铁上样坚硬……
  一刹时,一号想驱车驶回防区,打电报请求上级将调令收回。我哪儿也不走,我至死留在昆仑山上。
  他把一大块冻土踢进墓|穴,发出空空洞洞的回响。这声音震动着他的耳鼓,使他清醒过来。一号蹒跚着向陵园外走去。
  烈士陵园的门前,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十七
  清明到了。
  烈士陵园一夜开满了人世间所有的鲜花。细钢丝拧成的花蒂,在钢筋绑成的花圈架子上难以绑紧,每一朵花都沉重地垂着头。在烈士陵园两角,安放着两个纯白色的小花圈,玉洁冰清,纤尘不染。其上各有一只雪白的蝴蝶,被柔软的钢丝托举着,凌空欲飞。
  默哀完毕,漫山遍野的花圈被同时点燃了。最初的一瞬间,花朵笼罩在火海之中,神奇地保持着各自的姿态,只是颜色一律变为金红。火苗放浪地舒卷着,象遍地滚动着赤云。炽烈的热流升腾起来了,烟波浩淼地浮动着,花朵仿佛置身子波光粼粼的水中,火舌欢快地舔着蓝天,花瓣皱缩又怒放开来,褪去金红的色彩,变成一种钢灰色,驾着拔地而起的热风,轻捷地飞上了长天。不久之后,它们缠绵地旋转着,旋转着,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对小小的白蝴蝶,化成银灰色,从烈火中比翼飞出,眷恋地依傍着,在云中翱翔……
  火光熄灭了。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站着一列年轻的士兵。纸灰无声地洒落在他们崭新的军装上,象一块块自天而降的黑纱。他们是拉练中牺牲将士的子弟,其中有李铁的弟弟———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肖玉莲的堂妹——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
  队尾有一个满面稚气的小战士,登记表上注明是郑伟良的弟弟。在这个士兵贴身的口袋里,揣着一束烧去半截的白色牦牛尾巴。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他,其实是一号唯一的儿子。
  圣父、圣母、圣灵般的昆仑山上出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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