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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仁点头。父子俩刚起身,门外传来敲门声。
24
“谁啊?”秦愿跳起来,七手八脚套好衣服。
贝壳回家了?不对,她有钥匙。猫眼里看不清楚,来人的胸口正挡在那儿,紫罗兰色的,且有弧形的高度,应该是个女人。秦愿开了门,微微一怔,是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扁平的脸庞上撒满雀斑,“什么事?”女人一鞠躬,雀斑捉对儿打架,笑容溢出,“我是正大保险公司业务经理……”。秦愿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已刚买了几份保险。”“那打扰您了。”女人不无失望地说着,又一鞠躬,转身继续向楼上爬去。这个刚出道的雏儿也是可怜,穿得如此暴露,仙女似的,下凡时脸却先落了地。
秦愿关上门,地板上多了张传单。现在的小广告真是无孔不入。他捡起传单,准备扔入废物篓,瞥眼见到一行鲜红的标题:“美女总动员,热辣艳舞,香肌雪肤。”传单印刷粗糙,图片模糊,但还是能瞧见姑娘的大腿踢得有多高。心口忽热,耳边响起富康车上那妞的娇啼,秦愿赶紧一把将传单扯碎。小公主酒店也搞这种艳舞?小公主酒店的老板叫赵松,秦愿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感觉是个斯文人,没想现在居然也奔下半身了。秦愿打个哈欠,揉去眼屎,浑身突地一颤,糟糕,贝壳怎么还未回来?他赶紧抓起电话,贝壳没开机,又给朴晓德拨,还是对方已关机。今天是星期六。朴晓德的家住哪?上次听他提过,当时没往心里记。真是该死。脑海里如同电光火石。秦愿的手下意识地往脸上摸去,抠住下颌处突出的俩疙瘩,用力一挤,指甲尖上多出点脓液,白色的,粘粘乎乎,是骚包。心里生起无名之火。秦愿进了卫生间,胡乱地洗了把脸,昨夜没睡好,眼窝深陷,额骨一团青黑。秦愿冲镜里那个猥亵的男子吐了口唾沫。
贝壳,你在哪?心悬在半空,吊在嗓子眼。阳光洒落,溅起一束束尘土。秦愿的眉毛拧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在屋里团团转,一口气灌下几大杯凉开水。他出了门,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了趟社里。空荡荡的大楼在阳光下阴森得紧。没有了人的地方只会死气沉沉。朴晓德不在。秦愿在办公桌前发了一会儿愣。桌上是吴小南做好的图片。他还真把那两只Ru房弄成女人的哭脸,还特意涂成青紫色,就差没画上一根鲜红的舌头了,否则准能吓死几个胆小的。他抄成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个叉,劲用大了,笔尖折断,Ru房似被横着割了一刀。这个吴小南太不像话。秦愿只觉得心里那团无名的郁闷越鼓越胀,他用笔笃笃地敲击桌子,顺手端起水杯。水忽然溢出腥味。他闭上嘴,水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肚子里已如万刃搅动。鼻子与嗓子眼里似开了调味铺,酸甜苦辣咸,齐涌上来,发出巨大嘈杂的轰鸣。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冒出,一口秽物,飞溅而出。秦愿浑似一架被人砸坏琴键的管风琴,嘴里呜呜地发出声。病了。痛。身体发软,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难受,沾在身上,又如针扎一样。骨髓都疼。
口渴,想喝水。秦愿颤危危地再为自己倒好一杯水,凑到唇边。水不烫,温的。嘴不敢大张,微开,仰脖,倒,小心翼翼地抿紧唇,阖好牙关,栅上双重保险。水在嘴里晃来晃去。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罩上一个海螺。喉咙深处,似有只猫爪在挠。痛,而且痒!更令人秦愿沮丧的是,这猫爪竟把喉咙堵得结结实实。水渗不进,声音也透不出。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扭曲,跳动。心里慌慌的。喝水会这般艰难?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完成,而且还这么难?这实在搞笑。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两块变了形的扁桃体活像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严格执行三不政策。大脑下达的任何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外。真痛。鼻子里又溢出一些水,一股酸酸的滋味直扑脑门。秦愿剧烈地咳嗽。他在肚子里咒骂着。昨夜受寒了?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病来如山倒。他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完蛋了!每咳一下,身体便像被刀狠戳了,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之声。被戳处亦如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起,扯起一大把神经,沿脊椎骨一路狂奔,纵声嘶喊。痛,真有想喊妈妈的欲望。难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秦愿皱起眉,往口里倒水,剧烈的痛楚中,他听见有样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他终于咽下这一小口水。
周死皮来了,木乃伊似的浮在玻璃门后,“秦主任,你怎么了?”
这周死皮翘辫子后,阴魂怕也会留在这座大楼里不肯散去。秦愿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想挤出点笑容,喉咙里又是一口秽物喷出,腥臭的。“秦主任,你病了?”周诗萍推开门,“病了就莫上班。别这么拼命。今天还是星期六。”周诗萍紧搓双手,目光里流出点柔和,“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呀,你呀……”
“没事。昨晚我按你的要求把所有的稿子又理过一遍,只是来拿些资料。”秦愿一字一字地说道,人伛偻得似只虾米,伸手从墙角摸出扫帚。周诗萍一把夺过,“你想死啊?看起来像急性阑尾炎?这可呆搁不得。”周诗萍的口气也急了,“我女儿在医院,今天正好是她值班,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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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忍忍就会好。”秦愿心里真是什么滋味都有了。
“好什么好?别犟。”周诗萍不容分说拽起秦愿的手,没拽动,回过身,“你趴我身上,我背你下楼。”
这话差点把秦愿的眼泪拽出来,他捂着肚子,慢慢挺直身,脸色青白,嘴唇哆嗦,“不用,周社长,真的,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25
太阳正在蜂窝般高楼大厦上空喧哗着。滚滚红尘里的喜怒哀乐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在空气中飘荡,做着布朗运动,忽然累了,落下来,撒在方形屋顶上、泛绿的草丛中,以及几张涂有口水的玻璃纸和一道长长铁栅栏的夹缝里……鸽子咕咕地叫,银色的翅翼在令人晕眩的天光里一晃而过。天穹因为蓝,变得忧郁而且深遂,像个谜,高悬于步履匆匆的人的头顶,并发出嗤嗤的响声。守在岔道口的斯蒂芬克已经来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秦愿患的是急性扁桃体炎,并无大碍,在门诊打完针后,想找厕所撒尿。门诊厕所里的异味熏得他五脏翻滚,还没推门进去,腿即软了,他就拐去住院部,那里病人少些,厕所应该也要干净点。走过间病房,恍眼瞅见朴晓德,心里一怔,定睛一看,确是。秦愿的视线慢慢落在朴晓德身后的病床上,呆住了,瞳仁放大,眼珠子缓缓凸出,眼前一阵阵发黑,一股冷气从脚心直蹿上百合|穴,突地炸开,现出一圈圈淡黄|色的光环,一个套一个,忽明忽暗,忽大忽小,还嗬嗬地响。心脏迸出几根沾满鲜血钢针般尖锐的绞痛,大脑里嗡然回旋一个声音,这不可能,不是她,不是的!
秦愿撞开房门,撞翻正嚼着肉包的朴晓德,扑通下,床前跪倒,手扳正病床上女人的脸,两眼直勾勾,身子僵住,一动不动,乍眼望去,整个人似被雷殛,浑身焦黑。贝壳,你这是怎么了?泪水终于滚落,滴在手背,刀子般。秦愿的双手在贝壳脸上迟缓地移动,仿佛想覆盖住她脸上所有的伤痕。
“嫂子,她,她……”,朴晓德也傻了眼,张口结舌。秦愿跳起来,一拳击在朴晓德脸上,“你把她怎么了?畜生!”秦愿额头冒出青光,脸上泛出铁锈,眉毛斜竖,眼眶开裂,喉结滚动,抄起桌边放脸盆的木架就欲砸下去,呆若木鸡的贝壳如梦惊醒,从床上撑起身,“住手。”朴晓德身子后跌,双手捂脸,一声惨呼,指缝间鲜血直涌,“秦愿,你他妈的毛病啊?”朴晓德语不成声,鼻子疼,心里恼,偏生不好还手,只好口不择言。
屋子里顿时就静下来,静得三个人都似没有了呼吸。秦愿放下木架,脸转向贝壳。阳光下,她的脸庞近似块透明的玉,那些伤痕像不小心泼在上面的脏东西,只要轻轻一擦,便能擦得干干净净。贝壳扭过脸,疲倦地合上眼睑。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掉。朴晓德爬起来,吸着凉气说,“我走了。”鼻子虽疼,心里虽恼,但胸腔里那个是否要打电话通知秦愿的结却被解开。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朴晓德叹口气,轻阖好房门,在房门口发了一会儿愣,心里溢出几丝柔情。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对梅娜,绝不让她受到这世上任何一点伤害。他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梅娜,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怜她,疼她,给她说这世上最肉麻的情话,告诉她她就是他的生命。
血滴在地上,开着朵朵梅花。
爱情捂着酸胀的鼻子,望了眼蔚蓝的天穹,大步向外走去,在离医院不远一间自动餐厅口停下,掏出枚硬币塞入手机快速充电架里。远远的,有红旗招展。一辆油罐车轰隆隆驶向加油站。那里,严禁烟火。朴晓德伸脚踏灭司机刚扔下的烟头,捡起,扔入身边的垃圾筒内。一条狮子狗出现在街道这头,另一条哈巴狗出现在街道那头。在街道中央有根很大的骨头。两条狗你瞅我我瞅你,突然,都动了。
梅娜吃惊地望着桌上的手机。手机跟手雷似的。
她实在没有勇气拿起它。昨夜朴晓德送她回家,吃过饭,洗完澡,瞧了几分钟央视主持人呆板的脸,再翻过几本书,皆无趣得紧。那些铅字厮打在一块,活像群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孩子,一个个鼻青皮肿。她便上网,居然又遇上那“苦行僧。”聊着聊着,梅娜就稀里糊涂地把手机号码什么的都给了他。中了邪,自己一定是中了邪。梅娜埋怨自己,用被子盖起手机,铃声却依然刺耳。她再拿起来彻底关机。过了一会儿,抑不住心底一丝说不清楚的好奇,小心翼翼打开,手机沉默了几秒钟,又尖叫起来。梅娜愤怒了,抓起手机,喊,“你知不知道,人家要睡觉?”
“知道,所以特意来给你唱摇篮曲。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电话那头的苦行僧居然一板一眼地唱起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还别说,唱得真不赖。梅娜差点就噎过气,“苦大哥,能饶了我不?”
“不能。书上说,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孩就要使劲欺负她,绝不宽恕。”
“再胡扯,以后不理你。”
梅娜与这个苦行僧敲山东快板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讽刺来,挖苦去,一眨眼在电话里就说了大半晌,从蚂蚁是如何向大象求爱,说到老鼠又怎样与猫度蜜月,再谈到网恋的必要性、危害性、合法性、欺骗性,嘴皮子越磨越薄,还磨出阿芙蓉的浆。梅娜在学校读书时即是一把辩论的好手,这回算被苦行僧撩拨得珠玉在嘴里乱响,聊到最后,苦行僧冷不丁来了句,“我已坐上飞机来看你了”,说罢,就挂断电话。梅娜吓了跳,往回拨电话,苦行僧关掉了手机。
怎么办?铃声响起。是苦行僧打来的。接还是不接?梅娜心如乱麻,犹豫不决。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她伸手去捞,捞了几下没捞着,身子俯低,哗啦声扯下一张书页。
26
出租车在路上疾驶,晨曦清澈,微寒。挂在天边的太阳就像个睾丸。风,很冷静地捏爆了它,淌出些鸡蛋黄般粘稠的东西。方睡醒伸展四肢,“师傅,路不对啊。咋要在桥上盘旋两圈?多累人呐。”
“这路不能直走。设计师等着入选福布斯傻逼五百强排行榜呢。瞅见不?桥边高架上那个沙发就是咱老百姓挂上去的,好让设计师没事时可坐那上面看看自己干的是什么破事。”瘦条司机嘿嘿地乐,扭动方向盘,“哥们,放心,蒙不了你,瞧你英俊潇洒的,咱也不忍心下那毒手。”
方睡醒一乐,兴致来了,旅途上的困倦一扫而空。那高架上确是有一张沙发,是某厂家的实物广告。“哥们第一次来吧?”司机说话了,车子已驶入市区。
“是啊。这里的房子蛮多破的嘛。”方睡醒与这个陌生的话痨子开玩笑。瘦条司机扬起下巴,也乐,“当年拉登想炸中国,飞机开到我们这头顶没油,本想就这么着扔下炸弹,一看,又脏又破,拉登当时就掉眼泪,‘这怕还是当年小日本炸过了的吧?比起俺阿富汗还可怜’,就转身回去了。”
真有够贫的。一个城市的精气神恐怕更多地就体现在这些开计程车的司机身上吧。贫侃,并不算坏事,至少算得上苦中作乐,所谓物质饥渴,精神填饱。方睡醒微笑着,“哪家酒店离香巢住宅小区近?”
“那就去小公主酒店吧。”司机笑眯眯地点头。敢情他与小公主酒店暗有协议,介绍个房客,另有回扣可收?方睡醒摇摇头,继续打量这个城市的早晨。到了酒店,入房洗脸刷牙,方睡醒上床睡了一觉,几个时辰后,爬起来,眼望天空中那个已完全爆裂开不再有睾丸样子的太阳,精神抖擞,拿起电话,开始拨。
铃声从一二三四五响到六七八九十再重新继续响叮当。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式,再来一次”,方睡醒趴在床上,恨不得把眼珠子摁手机键盘上去,身子拱来供去,脸色渐渐发苦。走的路已有千山万里远,见过的女人可从黄河排到长江边,这回阴沟里要翻船?还好自己来时已经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方睡醒咬咬牙,正准备拨另一串电话号码,手机通了。
“你真来了?”是梅娜的声音,有些狐疑,有些不安,还有些蒜味儿撒在里头,呛得方睡醒一咕噜从床上翻身而下,眉开眼笑,姑奶奶,你可终于接电话了,“蒸的当然煮不了。我说来看你,那就来,哪怕上帝老儿搞么子末日审判,天上下刀子,又或是雷公打断我双腿我也要爬着来。”
“呸,有这么激动么?若我昨晚告诉你的地址是假的,譬如我此刻却在美国,你岂不是白跑了?”手机烫得耳根发红,梅娜起身,把书页夹回书本,窗外阳光明媚。
“那我就偷渡去,宁可被人蛇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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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在哪?”
“小公主酒店五零二房。”
“很近。”
“是为了能与你靠得更近。”
“你的嘴巴太甜了,让人不敢相信。”
“那因为我付出的全是真心。”
“肉麻。你真这么想见我?万一,万一,我是一只,一只恐龙呢?”梅娜有点扭怩,但还是把恐龙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方睡醒心中一抖,嘴巴却立刻接下去,“那我就是来自于株罗纪。”
“为什么要见我?仅仅是因为我说的话,给了你一些幻觉?”梅娜沉吟着,“我们才认识一天。”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好像虫子爬在上面,痒的。
方睡醒离开银行边走边混的几年也算颇有斩获,算个小有名气的漫画、摄影家,当然,这是网络上一帮“驴友”之间的互相抬举,入不了大雅之堂,但应该被称之为真正的“soho”一族。方睡醒那天一时心血来潮,逛入碧海银沙的聊天室,又偶然遇上梅娜,聊下来,感觉竟非常好,生命亦仿佛因这几个小时的淬炼,变得细致结实,即对网络那头的梅娜生了好奇。当听到梅娜讲她在这个城市时,方睡醒蓦然想起贝壳的那些来信,她也在这个城市,他之所以未及时回,却因她的信一下子来了太多,让他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便呆搁下来。看看贝壳去,自然,主要还是看一下那个让他心有所动的梅娜。此时的方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