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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说:“都不合适都不合适。”
黑哥说:“那你说什么合适?”
我说:“人死有的轻如鸿毛,有的重如泰山,我自己的看法是,总得死得轰轰烈烈点吧?我觉得抱着一颗核弹头,飞到某个大城市,轰地一声化成齑粉,如此死法最壮烈不过,可谓死得其所。”
黑哥说:“我到哪儿去找核弹头?找到了人家也不发射。这种死法的前提是打起核大战。缺乏实际的可操作性。”
我已经看出黑哥眼神木讷,表情僵硬,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人士,便也不再逗他。黑哥却认真地唠唠叨叨:“而且你说的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很可能我都已经自然死亡了,还是没赶上。这不就自杀失败了么?什么事情都要在理想性和可行性之间取得恰当的结合,此法实在不足取。我还是回到既有的思路上来:到底是安眠药、刀片还是麻绳?我排除了近两百个选择,只剩下这三个,但又难以取舍。”
他转向动物般的女孩:“你说呢,哪个好?”
动物般的女孩说:“你哪个都用不着。”
黑哥说:“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不敢死?”
动物般的女孩说:“不是,我知道你确实想死。不过用不着就是用不着。”
黑哥不得其解,动物般的女孩也不再说,兀自点上了一颗烟。我又拿出老论调:“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先搁着吧,这是希腊先哲教给我们的。”
黑哥说:“反正早晚得自杀,搁着就搁着好了。”
动物般的女孩说:“反正早晚难逃一死。”
暂时摆脱了这个死结般的问题,黑哥拿起吉它弹了起来。那确实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技艺实在精湛。虽然不会弹吉它,但我可以确定,在我所听过的吉它手里,没有一个比他弹得好。通常所谓高手,对待吉他可以像庖丁对待一条鱼一样,但黑哥不存在“对待吉他”的问题,吉他变成了他手的一部分。通常高手和他的差距就像我和鲁宾斯坦在弹钢琴上的差距一样。那是不可能以人力飞跃的鸿沟。
我瞠目结舌,张彻大概听不出来,动物般的女孩无动于衷。我认为,黑哥完成了技艺上“人力”与“神力”的跨越,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真的活腻歪了。万念俱灰之下,天人合一。
而我还认为,人之所以会选择一死,大概是看到理想世界在未来的道路上永远消失了。内心变成灰烬,手上却因此弹奏出天籁般的声响,音乐与生活不可兼得。黑哥的幸运与不幸都在于此。即使张彻崇拜的约翰…列侬没有死于意外,他也终有一天会选择自戕,因为约翰…列侬的理想世界已经被现实彻底否定了。
约翰…列侬的幸运与不幸也在于,他还没来得及走到那一步,就在1969年被发疯的歌迷用手枪击中了胸膛。
7神秘人(1)
心如死灰的黑哥在地下室教张彻练琴。黑哥作为一个老师的好处,在于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希望”或“失望”一类的感情,因此即使张彻弹得一团狗屁,他也不会烦躁。
“再练练,再练练。”做过示范后,他只会说这一句。其他时间,他继续看着安眠药、刀片和麻绳发呆。而这三者用在自杀上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也许正因为没有本质区别可言,黑哥才会长久踌躇不定。
在此期间,我们再次迫切需要一般等价物。
卑贱是卑贱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贱与高尚之间的界线,聪明人也搞不清楚,不过傻子都知道一般等价物是这个世界上的通行证,如果没有它,剩下的只有墓志铭。
长久以来,我一直隐隐感到,眼下的生存环境并不是久留之地。我无法也无心融入其中,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至于离开这里去哪儿,却模糊不清:希望是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钢琴。
认为自己不属于当下,却不知从何处而来,一心想要逃离现状却不知该向何处去,就像一个捡来的孩子,我与外部世界之间隔着一堵无形之墙。
动物般的女孩大概是我的同路人,她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一切都充满诡异,暧昧不清,却能以空洞的眼神穿透我的心扉,使我感到两滴水融合在一起般的同质性。
我盘算着,假如与她一同远走高飞,需要多少一般等价物作为保障呢?那大概不是一个小数目。具体多少我也无法估算,但蝼蚁一般的白领一年的工资肯定不够。
归根结底,还是一般等价物的问题。无论你的想法有多多,无论你的感觉有多微妙,无论你的处境有多荒诞,那些复杂的东西全都不起作用,起作用的只有一个:有或没有一般等价物。
花光了一般等价物,又无法为社会提供无差别人类劳动,脑子里想的一切都是扯淡。这段时间,不要提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横亘欧亚大陆的火车旅行和靠着厚砖墙静看莫斯科的雪景了,我们的吃饭都成了问题。三千块钱像自来水一样从手缝间淌走,我、张彻和黑哥本就一贫如洗,动物般的女孩当初出手大方,但和我在一起后,我发现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没有来历、没有住处、没有名字也没有钱的姑娘,是如何生长发育到这般年纪,无论如何也是个谜。虽然她可以变戏法般地搞到厚厚一叠纸币。
“也许你实际上是一女大款,要不就是某大款的女儿或姘头,逃出封建家庭,追求理想爱情——这么猜想是不是太老套了啊?”我叼着“都宝”香烟的烟头恋恋不舍地嘬着,对她说。
她也拿着半支“都宝”香烟,不置可否,一心一意地抽着烟,仿佛在进行一项高技术作业。
“或者你干脆是个仙女,就像黄梅戏里的那种,私自下凡,留恋人间繁华乐不知返,连累我跟着一块儿遭天谴——也特别老套吧?”我笑道。
她吐出一口烟:“你那么想探我的底?”
“没那个意思,说着玩儿嘛。”
“你要是想不明白,就照你说的那样理解算了,反正你怎么理解我也无所谓。”
“实在没辙的话,也只能这样,”我说,“否则你让我怎么理解你的来历?”我忽然想到奥黛丽…赫本演的《罗马假日》。那电影的情节实在是假得不能再假,不过赫本近乎不真实的美与之相得益彰。每当看到赫本的黑白海报,我都会蓦然想起小时在动物园看到的鹿的形象。但眼前的女孩并不像鹿,而像一切动物。
“咱们又没钱了,”她轻轻把烟头扔进可乐罐子说,“再去弄点儿吧。”
“你瞧,还想隐瞒自己的资产阶级出身?”我说,“说得那么轻松。不过按照传统剧情,我是不是也应该表现自己是一个有志青年啊,否则你怎么会爱上我——不,我不能用你的钱,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我要劳动!”
“别逗了行不行?今天晚上跟我出门。”
7神秘人(2)
我不再开玩笑,换成正经八百的语气说:“其实我好好找找,也能找到弹琴的地方,你依靠我一回行么?”
“不是谁依靠谁的问题,而是谁弄钱更方便的问题。”她说。
我放松语气:“既然你那么仗义,我只能被你说服了。”
晚上,空气湿润,仿佛酝酿着小雨,我和她穿好衣服走到楼下。黑哥在地下室里铿铿锵锵地弹琴,我把两包方便面放到张彻的自行车筐里。
“你听得出来,黑哥的技巧是不是不同一般?”她问我。
“简直不是凡人弹的,那是一双魔手。大概只有活腻歪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水平。”我说。
“也有这种情况。”不知她指的是“魔手”还是“活腻歪了因此技巧高超”。
我们并肩而行,向初次相遇的酒吧街走去。她把手深深插进兜里,我搂住她的肩膀,感到她头发飘动轻拂着我的脖颈。猛然之间,我紧紧搂住她,几乎把她挤进胸膛,但两人都没说话,调整好脚步后继续走路。
到了酒吧街,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数着灯火辉煌的门脸。两家欧洲乡村风格,一家模仿巴黎塞纳河畔,两家典型的纽约酒吧中国翻版,两家音乐主题,但一律粗暴地用高音喇叭播放着电声音乐。动物般的女孩一家一家地点过去,又从尾到头点回来,最后在一家挂有巨大的“喜力”啤酒广告的门脸前停下,放下手说:“就这家吧。”
“这儿的买卖全是你们家开的?”
“要是我们家开的,我直接进去要钱就是。”
“你不就是直接进去要钱么?”
“才不是。”她说着走过马路,擦着一对怎么看怎么像偷情的男女的肩进去。我紧跑两步跟上,拉着她的胳膊: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弄钱的?”
她说:“你想干吗?你学不会。”
“你告诉我,我心里有了底,也好配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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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用你配合了?”她已经走到经理室门口,拍了拍门。
一个剃寸头、穿梦特娇牌T恤衫和黑色毛料西裤的男人开了门。典型的做生意的粗汉的模样。他看着我说:“干吗?有事儿找吧台。”
动物般的女孩向后一挥手,把我推开两步。我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不由得退开。她一侧身滑进门里,门怦然而闭。我上前握住门把手,心里犹豫着是否应该拧开它,但没过几秒钟,感到有人从里面开门。我赶快拉开门,看到她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不灵了,奇怪。”她梗着嗓子说道。
门里面,那个膀大腰圆的经理吼叫着冲出来,对服务生喊道:“拦着他们!”
我拽上她,撞开两个不知所以的顾客,向门外冲去。一个梳着小辫的男服务员守住门口,虚张声势地挥拳踢腿。我住跑两步,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连人带门一起踹开,然后踩着他的肚子跑了出去。
我们在落花飘零一般的霓虹灯下奔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恐滑脱。一边跑,我一边问她:
“什么不灵了?”
“要钱的办法不灵了。”
“什么办法?”
“不灵了就是不灵了,而且麻烦大了。”
我松开她的手,站住脚,向后眺望,并不见酒吧里的人追上来。这样繁华大众的街上,他们也不敢动粗。
“没事儿了,把他们甩开了。”我对她说。
“麻烦大了。”她张大眼睛重复,眼神空洞得连灯光也反射不出。
“赶紧回去就行了呀。”我说着转过身去,想再拉住她,却拉了一个空。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了。我四处乱看,身边只有表情悠闲的路人,他们并不注意我。
我想叫两声,却想起来她没有名字,只能喊道:“你在哪儿?”惹得路人慢下脚步,侧目而视。也没回音。
我拦住一个身穿黑皮裙的姑娘说:“刚才有一个梳齐肩短发,穿牛仔裤的女孩,她跑到哪儿去了?”
7神秘人(3)
“没有啊,你不是一个人在这儿跑么?”那姑娘大概怕上了釉一样的彩妆受损,绷着脸毫无表情地说。
“不可能!绝对有!”我说。
“那你接着找吧,反正我没看见。”姑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慌忙扭开。
我又拦着一个身穿短袖羊绒衫、披着薄风衣的典型女白领:“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刚才跟我在一块儿,你看见了么?”
这位姑娘干脆地说:“有病啊你。”
“我是有病我是有病,我就问你看见没有?”我追着她说。
她身边一个团委书记风格的男青年霍地闪出来,像等待登台等了很久的B角演员一样,正义而宏亮地朗诵道:“不要纠缠她!”
我说:“那我就纠缠你,你看见没有?”
那哥们儿遣词造句地说:“不知所云!”
我又试图拦住一个壮实得像柔道运动员的姑娘,但没想到那姑娘真是柔道运动员,而且身旁还跟着一个男柔道运动员。还没说话,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就一拳砸到我脸上:“滚操!”
我眼冒金星,感到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汹涌地奔腾,叫也没叫一声,仰面而倒。此时天清月朗,街上灯如流水,屋檐上方树影婆娑,街上弥漫着时代特有的快乐与百无聊赖。这就是动物般的女孩失踪的经过。
二十分钟以后,我捂着花瓜一般的脸跑回去,拍开地下室的门,失魂落魄地唔噜不清。此刻,张彻正抱着吉他,咬牙切齿地苦练最简单的指法,脚边散落着两三根弹断了的弦。黑哥安详地握着刀片,在左手动脉上比来比去,不时摇头叹息。
“我×。”张彻看到我,条件反射般地蹦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链子锁,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铲仇铲仇。”
“不用了不用了,人早跑了。”我从烟灰缸里捡出两个相对干净的烟头,把过滤嘴部分剥离下来,塞进鼻子里。
黑哥抱过张彻的吉他,随手扫了几个音,美妙无比。张彻往门外看了看,又问我:“你那个姘头呢?”
我无法解释,只能让他骑上车,跟我再到街上去找。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深深垂着头,预感到这次必将无功而返。仅仅是形式上的寻找。
我们在街上遛了三圈,逢人就问,没打听出任何消息。几个酒吧的门童眼睁睁地看着我挨过打,却一致否认当时曾有个女孩和我在一起。路上的行人早已不是原来那些,问他们无异于刻舟求剑。第三次经过今晚进去的那家酒吧时,我忽然想起什么,拉上张彻推门进去。
酒吧里已经一如既往,恢复正常,服务生和客人像舞台剧布景一样或坐或立,不动声色地看着主人公奔忙。我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几步跑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拧开门进去。
标准糙汉一般的经理端坐在巨大的仿红木老板桌后面,面前放着一盒“三五”牌香烟、一个酷似硕大的花朵的玻璃烟灰缸、一支小瓶装的“嘉士伯”啤酒。
而桌上最醒目的摆设还是一个袒胸露|乳、穿着黑色连裤袜和长统皮靴的女人,她毫不惊慌地点上一颗烟。
“人生极乐。”我忍俊不禁,对经理说。
“也就是没乐找乐,其实也没劲。”经理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因为他的裤子没有随着臀部上移。
“适当来点儿威慑,我觉得这气氛不严肃。”我对张彻说。张彻便呜呜呜地抡起链子锁,边抡边寻找目标,最后一家伙砸到烟灰缸上。夸啦一声,玻璃花变成一片乱琼碎玉。但是经理不为所动,稳如泰山地系着裤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同样的烟灰缸:
“哪拨儿流氓进来都砸这个,真他妈形式主义。”
我也笑了,这年头什么事儿都透着形式主义。“你严肃点儿。”我对他说。
经理果然是常在街面混的人,一瞬间便形式主义地严肃了起来,对我说:“我见过你。你胆儿还挺肥,还敢来呢?”
“我来这儿不是为别的,就是问你点儿事儿。”
7神秘人(4)
“也怪我胆儿太肥了,没叫点儿人过来,否则非弄死你们小丫的。”经理嘟囔着说,“那你问吧。”
“今天那女孩儿没再来过你这儿?”
“没有。跑了之后我也没追你们。”
“她进来的时候跟你说什么来着?”
“还说这事儿呢。”经理烦躁地说,“一进来就跟发了臆症似的,死盯着我眼睛看,我不看她还不行,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来这么一句:扫黄办的,拿钱来吧。差点儿把我给乐死。有那样的扫黄办么?说雏鸡我倒信。”
“就说这个?你确定是跟我一块儿跑的那个女孩?”我怀疑他弄错人了。
“绝对是她,今天晚上除了你们再没人进来过。我也劝你们一句,以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