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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彻飞到我这里,链子锁旋转的速度渐渐放慢,成功着陆。“看见了吧?逆规律而动,这还是肱二头肌么?整个儿一个马达。”他用力揉着自己的胳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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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把手,先把老丫的抬走再说。”我怕小伙子们回过味来。
我搬老流氓的头,张彻搬老流氓的脚,合力把他抬起来。但刚一使劲,张彻就哎哟一声,放开了右手。
“这胳膊怎么了?刚才那么有劲儿,现在全麻木了。”
“运动过量抽筋了吧。”我说。于是只能我一个人劳动,跑过去拽住老流氓的一只脚,拉着他跑。颠簸了两下,老流氓终于呕吐出来,一边被拖一边吐,在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印,好像一支蘸满了水的拖把。
“你们丫的太不仗义了,我都让人踩死了才过来。”老流氓恬不知耻地坐在地下室里,啃着一塑料袋肉包子,“中午饭白吃了。”
“刚开始没认出来是您。”我还不好意思和他撕破脸。
“差点儿让哥哥坏在鼠辈手里。那帮孙子也太不尊老助残了,明知我第三条腿有毛病还故意找茬。”
“甭不要脸啊,老丫的。”张彻一把抢过包子,“我还想踩你丫的呢,光知道蹭我们的,吃穷了就走人,你丫也太缺德了吧。”
“我那时候也是无产阶级,除了自身之外一无所有,连脸都不能要,哥儿几个多包涵吧。”老流氓又从张彻手里抠出一个包子。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4)
“滚操,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包子铺就是你开的。你还没钱?”张彻想起了过去的苦日子,更激愤了,把包子摊到老流氓鼻子下面。
老流氓顺势往塑料袋里啐了口唾沫:“这下儿全是我的了——哥儿几个有所不知,我欠着人家一大笔赌债,债主天天在胡同门口堵着我,要让他们看出那包子铺是我的,早就把它给拆了。我也有苦难言。”
“又装孙子?”
“真的,有一句假话天火燎逼毛。”
“你跟债主也这么说的对吧?”
“你瞧,你也信我有债主了吧。”
“没法儿跟你老丫的置气,赶紧吃完滚蛋。”张彻说。
“别别,我还有一财路跟哥儿几个商量呢。”老流氓啃包子说话两不耽误,让人不禁怀疑他有两张嘴。
老流氓所说的财路,就是集中性地处理城市的大便。集中性地处理城市的大便,也就是到垃圾场拾掇垃圾。他也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边叫着穷,一边在北京西面的郊区承包了一个巨型垃圾回收站。他告诉我们把垃圾分门别类地加工利用,可以牟取巨额一般等价物。
“这么好的事儿你能想到我们?”张彻不信任他。
“不瞒你说,咱们得合作。光我一人干利润太小了。”
老流氓出去打了个电话,旋即开来一辆“解放”牌微型卡车。车身脏得一塌糊涂,车斗里散落着苹果皮、烂裤头和用过的卫生巾。驾驶室里坐着一个脸上沾满污垢、脏得像从肛门里生出来的汉子,他操着河北口音问:
“老板,去哪儿?”
“你配去哪儿?回破烂山!”
于是我们就跳上车斗,垫上报纸坐好,和老流氓一起前往“破烂山”。那汉子大概只开过手扶拖拉机,“解放”牌卡车载路上东扭西歪,跌跌撞撞。车不但脏,而且根本没有防震设备,估计四个轮子三个都漏气,颠得我们如同蹦豆一般,每次臀部离开车斗,张彻就叫唤一声:
“我靠,肛裂了。”
老流氓更是一路没闲着,每隔十来分钟就要站起来,往车斗外撒一泡尿。在颠簸中,尿撒得像天女散花一般,旁边的其他车辆避让不及,纷纷被溅上。
尿了十来泡尿,终于到了远郊。车在土路上颠得像吃了“灭鼠灵”的耗子,我们紧紧抓住车框,牢牢闭着嘴,因为一开口就会吐出来。如此又行进了小半个钟头才停下来。
“这儿就是破烂山,像山一样高!”老流氓站起来,作振臂呼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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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爬起来,跟着他望去,果然看到了山一样高的垃圾。占地足有几十亩大,满满当当,全是垃圾,总体积比昆明湖畔的万寿山还大几倍。从冰箱彩电到针头线脑,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共同特点只有一个:脏。不仅是垃圾自身的脏,而且还有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浮土,厚厚地附着在山上。我从生下以来,没有见过这么应有尽有、雄伟壮丽的垃圾,不仅目瞪口呆。张彻哆哆嗦嗦地点上颗烟,立刻被风吹起的浮土呛着了,不停地揉眼睛。
“看见没有,全是我的!”老流氓豪迈地向破烂山一挥胳膊。
“你他妈可真是雄才大略啊。”我说。
黑哥也跳下车来:“大大大大自然的伟力。”
“怎么能叫大自然的伟力呢?”我说,“这明明是人定胜天的产物。”
“人类也是大自然的组成部分嘛。”动物般的女孩说。
“有哲理。”
“你找我们合作,”我说,“说说怎么一个合作法儿吧。”我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这儿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风从西伯利亚高原穿越蒙古大陆千里迢迢地赶来,但力道丝毫不减,吹得整座大山都在当当作响,山上不时传出金属碰撞和玻璃破碎的声音。站在原地极目望去,方圆几里没有一棵树,人在风中无处藏身,不一会儿便像从西域挖出来的干尸一样浑身是土,感到体内毫无水分。大家只好缩在小卡车后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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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5)
“一项艰巨又有意义的工作。”老流氓一边往浮土里噗噗地撒尿一边说,“一人套一塑料袋跟我来。”
他递给我们几个白色的厚塑料袋,袋子上印着“家乐福超市”的字样。我们学着他的模样,把袋子罩在脑袋上扎好,只在眼部扣出两个洞。
“今天头一次来,没给你们准备雨衣,下回再给你们。”老流氓说着走出小卡车背后的避风港,我们四个眯着眼睛的白气球在后面跟着。在大风扬尘中,我们像南极科考队员一样弯腰蹶臀而行,逐渐靠近雄伟壮丽的破烂山。
到了山脚下,风似乎小了,但山本身振颤的声音却越发响亮。垃圾聚合在一起像具有生命一般,对着大地低吼。纸和塑料制品的啪拉啪啦、玻璃酒瓶子的叮当叮当,金属壳的咣叽咣叽,不时还有轰隆隆一声巨响,大概是冰箱大衣柜之类的东西发生了山体滑坡。这些东西的声音在城市里都被汽车声、音乐声和喋喋不休的人类语言遮盖,只有到了这里,伴着大风的合奏,才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心声。
老流氓带着我们蹒跚到一个钢筋和黑塑料布搭成的帐篷前,从里面拿出一个电线到处冒头的大喇叭,对着山上嚎叫:
“孙子们,都他妈出来!”
他的叫声旋即被风声和垃圾声淹没,但消失片刻,又在山上盘旋起来。我们顺着大喇叭的方向仰头望去,山上的几个角落隐隐约约冒出些东西来。仔细一看,似乎是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头上也罩着白色塑料袋,但身上裹着黑色的厚雨衣。这些家伙身处漫天飞舞的包装袋和碎纸屑之中,身体飘摇不定,如同在坟场里游荡的小鬼。他们在垃圾之中行走的动作熟练而迅速,简直是脚不沾地地飞了下来。
“爷爷好爷爷好。”一到近前,他们就亲热地向老流氓打招呼。这么直接的称谓倒也奇怪。
“一二三四五,”老流氓清点着从山上下来的人数,“六七###呢?”
“报告爷爷,”一个塑料袋里嗡声嗡气地说,“六七###在后山吃香蕉。”
“早就告诉过你们,别他妈老吃变质水果,回头得抽他们丫的。”老流氓说。
塑料袋里说:“报告爷爷,他们说拣到了药片,不怕拉肚子。”
老流氓说:“什么药片?你们丫的还认识药片呢?”
那个塑料袋套出一个药盒给老流氓看:“就是这个,和上次您给我们吃的差不多。”
老流氓接过药盒拿给我看,是一包同仁堂的“六味地黄丸”,早已过期。
“不识字就别自作聪明,”老流氓气急败坏地说,“这药不治拉肚子,治的是手Yin过度头晕眼花。”
“那你吃吧。”方才说话的塑料袋接过药盒,递给另一个塑料袋,“你吃比较适合。”
“下午把你们拣的药片全给我拿来,我给他们挑出点黄连素。”老流氓说,“先给你们介绍几个朋友。”
方才说话的塑料袋向我们转过头来,我发现他的眼部没有扣洞,只在下巴处开了一个小口用来呼吸。但他立刻清点除了我们的人数,似乎早已适应了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袋进行观察:“是十十一十二十三吧?”
“他们跟你们不一样。”老流氓说,“他们是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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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爷爷辈儿的。”塑料袋们肃然起敬,集体对我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知识爷爷好。”
“不用行此大礼不用行此大礼。”我们慌忙扶起他们,问老流氓,“你哪儿找来的这么一帮纯朴的小伙子?”
“你们上去接着忙吧,我们到山洞里去。”老流氓傲慢地支开塑料袋们,然后招呼我们跟他走。
我们又跟着他蹒跚前进,途中不时拨开在空中打转的废纸和塑料袋。绕着山脚转了几百米,我看到破烂山中间竟然还有山谷,老流氓招招手让我们进去。这个山谷又深又长,宽度足以容纳并排的三辆六轮卡车,进去以后,风陡然小了,废纸只在地上抖动,仿佛垂死的蝴蝶。我得以把塑料袋摘下来透口气,四下打量。山谷像是人工挖成的,拼成两壁的垃圾咬合得结实而整齐。如果在夜里,会让人感到置身与真正的山谷,但白天则让人头晕眼花。谷壁上镶嵌着数以万计的家用电器、家具、生活用品的残骸尸骨,世界上的所有品牌都可以在这里看到,简直就是毫无规律的商标大展览:耐克、松下、沃尔玛、可口可乐、麦当劳、联想、黛安芬……人类对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大屠杀,而这里就是它们的万人坑。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6)
“山谷随时可能倒塌,但山洞绝对安全。”踏着废纸向纵深处走了足有几百米,他指着一个大黑洞说。山洞的入口开在谷壁上,居然是整齐的正方形。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无比巨型的集装箱门。所谓山洞实际上就是集装箱,其高足有两层楼,宽有几十米。如此巨大的集装箱大概只能匹配远洋航行的万吨巨轮。
我跟着老流氓走进洞口。他们在集装箱内侧摆放了许多应急灯,进去打开,昏黄的灯光在洞里呈漂浮状。
老流氓还在介绍:“两年前美国佬用这大箱子往咱们这儿运来几百吨洋垃圾,全是穿剩下的胸罩内裤,甭提多骚了。我们全给洗了摘干净黄毛儿,卖给广东那边的二道贩子。”
往集装箱的深处看去,我们看到了几个较小的垃圾堆。一堆全是屏幕完好的电视,一堆是零件齐全的桌椅,还有书籍、酒瓶子、玩具等等,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老流氓搬了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现在大家知道我是干什么了的吧,你们也可以管我叫破烂王,实际上就是把从垃圾山里挑出还能用的东西,修理之后卖给农民兄弟。”
假如城市是个庞然大兽,垃圾就是它的排泄物,老流氓这类人相当于微生物,替它分解粪便;可怜的农民兄弟是下层生物,消费粪便。
“刚才那几个孙子叫我爷爷,是我教他们的。那些小伙子是农民工的孩子,在这块地方长大。他们从来没上过学,因为上学也没用,全是智障,智商发育最高的相当于五岁小朋友。大量出现这类孩子的原因,是在这里变成破烂山以前,曾经有个养鱼场,为了让鱼长快点儿,老板不知往池塘里投放了什么化学制剂,让鱼苗三天就能长到五斤来重。可吃了这种鱼以后生出的孩子都比较低能,前些年北京大量出现白痴孩子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在鱼场工作的农民工则是第一批受害者,集体性地生出了低能儿,他们认为这地方风水不好,就把孩子随便一扔跑了。老板赚了点儿钱,又到温州做劣质西服去了。只剩下这些孩子被当地一个老头带着,组织他们种地,后来老头死了,这儿改成垃圾场,就由我收留他们。”
“敢情你丫还是一慈善家呢。”张彻说。
“扯淡,没发财之前用不着那么虚伪。”老流氓说,“我就图他们不要工资,否则雇些个外地老冒儿也得花不少钱呢。这些孩子也没名字,当初可能有,后来也丢了。我把他们称为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认为可以把他们集体称为垃圾之鬼。”张彻说。
“由垃圾人类处理人类的垃圾太合适了。”老流氓说。
“你丫最近说话怎么那么富有哲理啊?”我问。
“都是生活中的一些感悟。”
“别逗我乐了。”
“那你要找我们做什么?”我问,“既然你已经有了不需要付钱的劳动力。我们虽然也是流氓无产者,但浑身小资产阶级习性,不服从指挥又追求享受,雇我们你不亏了。”
“有些活儿那帮人干不了。”老流氓道,“在知识经济时代,勤劳勇敢的###满街都是,但一无是处。光教他们把完整的电器分门别类地放好,就花了两个月工夫,告诉他们桌椅板凳需要四条腿用了一个礼拜,对这帮低端劳动力,你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即便如此光卖旧货能赚几个钱?而且在这里找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又太难了,我干了这么长时间,只找到这么点东西。所以我决定拓展业务,充分利用资源。”
我看看不远处的家具电器,虽然数量不少,但一两年内只有这点收成,大概也赚不了钱。
张彻说:“你是想——把报废的电器拆开,卖里面的原件是吧?”
老流氓说:“聪明。所以这活儿非你出马不成。”
我问张彻:“你会这个?”
张彻说:“一直没告诉你,我懂电工。”
老流氓说:“那是,技术一流。以前帮我修过收音机,经他改装之后还能收听敌台呢。”
14老流氓和波罗乃兹汽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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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他弹吉他的笨样不禁诧异:“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那俩手除了善抡链子锁之外和偏瘫差不多呢。”
“有的手天生适合干有的事。”张彻借点烟的功夫用打火机照亮他的手,无可奈何地展示给我们看,“可适合干的你不喜欢,不适合的却喜欢得不行,那才是悲剧。我虽然学不会音乐,可就是想弹。”
“别难过天道酬勤,”我只能说,“祝你八十岁能完整地弹下来《铃儿响叮当》这首世界名曲。”
“怎么样干不干?”老流氓问张彻,“你是技术总监,无需你们几个动手,看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干就行。”
“光问我不行,得问我的战友们。”张彻说。
“干嘛不干,有钱就干。”我问动物般的女孩,“不能老让你弄钱去再说你现在还间歇性失灵——对吧?”
动物般的女孩抽着烟说:“那是,反正我哪儿呆着不是呆着。”
“黑哥也没意见吧,反正哪儿死不是死。这儿可供自杀的东西多了去了,可以让你慢慢挑选,终有一款适合您。”张彻问黑哥。
黑哥摊摊手:“我都要死的人了,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那成,成交。”我对老流氓说,“你给多少钱?”
也没讨价还价就谈妥了价钱,老流氓每月给我们五千块一般等价物,并提供雨衣墨镜头盔等一系列防护用具。我们又坚持要“解放牌”小卡车每天送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