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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行,她又笑了。
这顿饭,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截止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翩翩。一个跟天空跟白云跟小鸟和翱翔有关的名字。我所了解她的只有这么多,而我的所有秘密档案,她却都掌握了,包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跟Zuo爱以及第一次带女孩子去妇产科的全部细节。靠,昆虫真不够朋友,竟敢出卖我!
吃饱了,喝足了,我们俩反倒默默无语了,就这么相互凝望着,凝望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有一百年。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不知道说点什么,优柔的香气,在我的周围流淌着,很微妙,也很凌乱,我知道,那是她的味道。
我几次张张嘴,想问她个问题,却总是问不出口。翩翩的眼风似乎始终在我脸上徘徊,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她说。
我想否定,可是翩翩尖锐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我就慌了。我估计我这人要是在白色恐怖时代被捕,严刑拷打都不怕,就怕美人计,来个窈窕淑女往我跟前一站,我就什么都他妈的招了。这不,翩翩尖锐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我便坦白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她愣了,愣了半天。我结婚,我结什么婚,我跟谁结婚,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问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翩翩说。
那你手上戴着的这个……我指了指她戴着的订婚戒指。
哦,这个呀,她突然笑了起来,但又戛然而止,那笑犹如鱼儿在水中游过,没留下任何的痕迹。我结婚怎么了,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她眉头紧皱地说。
我心里骤然刮起一阵寒风,落叶飘零。我竟失落的要命,仿佛我是个孤寂的夜行人似的,尽管我有堇子,和西西。不过,我还是特虚伪地说:谁说你嫁不出去来着,像你这么妩媚,恐怕连上帝都想娶你。
不理你,我走了,她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她回过身来,问了我一句:你真的没见过我吗,以前?
我摇了摇头,又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却见过你,你那时候好可怜啊,她说。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不记得?我问道。
她说:我还跟你说过话呢,你忘了,在从武汉飞达北京的航班上,我问过你——你是哪个单位的?
死魂灵
西西给我带回一个人来。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领上还打了蝴蝶结。我问西西,是不是唱美声的歌唱演员,帕瓦罗蒂那样的?西西说,他是个教授,虽说不是医学教授,却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通阴阳,晓八卦。从她虔诚的脸上可以看出,她被他折服了。我说:你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西西说:你知道把他请来多难呀,张三托李四,李四托王五,托的都是知名人士,人家忙着呢,还带了好几位研究生。
我发现教授从进病房来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教授是不是很喜欢摄影?我问道。
不是,我用它来拍摄鬼魂的照片,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总有他们的身影,教授淡然地说。
那么也就是说,我这里也有鬼魂?我的心突突跳着问道。
有,有很多,影像最清晰的往往都是最近才仙逝的死者,从我的镜头里显示出来的是,你搬进来之前,这屋里住的是一个30来岁的女记者,而记者之前,则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我要是不拦,他可能还会继续说下去。
西西也脸色煞白地说:别讲了,再讲这个我就不敢在这里住下去了,教授,你还是讲一讲他的病吧。
教授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讲他的病,是我讲了也没用,因为他不信,教授轻描淡写地说。
他信,他信,他一定信,西西赶紧说。
不,他绝对不是个轻信的人,从五岁起,陌生人给的东西他就不吃了,除非对方先吃,大师从我五岁一直说到十五岁,仿佛是亲眼看着我长大的似的,所说的一切也都###不离十,连我父亲当过兵,我母亲做过童工,都知道。后来,他说:到十五岁,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西西惊奇地问道。
十五岁那年,我父亲把我带到他工作的一个小地方,他说,你在这里总惹祸,还是跟我走吧。那是刚刚发生了抢军帽事件不久。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个码头,他在码头上的仓库当警卫,牵着个警犬。我问父亲:那么我要是上学怎么办呀?父亲说:上个屁学,你们除了学工,就是学农,就是不做学问!是啊,我父亲从没上过一天的学,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便扛枪打仗了。这么一想,我也就释然了。每个周末,随父亲坐火车回家,到星期一的早上再从家里到码头来。我曾对父亲说,假如给我工资的话,我就跟父亲仓库里的学徒工一模一样了。父亲说:你想得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喜欢上了读书,也许就是从发现父亲他们单位里的图书馆那天起吧。我读书读到了痴迷的程度,因为我发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要有趣多了……
我曾经的理想是把父亲单位图书馆里的所有书都通读一遍,可惜,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使这个理想成为了泡影。那天,跟平常一样,打开窗,照样能闻到海上浓郁的海葵气味。唯一异常的状况是,到晚上,天出奇的热起来,蚊子也出奇的多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后半夜才有了一点清爽的风,人们刚入睡,突然间就是山摇地动,闪电雷鸣,地震了!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地震的程度仿佛就是地球荡起了秋千,从梦乡中惊醒的人们站都站不住,只能抓住屋子里的暖气或水管才勉强不会跌倒。我知道父亲惊慌地冲着我喊着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喊的是什么,地声的分贝比海啸还要大,淹没了一切的一切。父亲伸过手来想拉我,可是在完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爬出窗户,一纵身就跳了出去,就在我也准备尾随其后的时候,楼塌了,上面的预制板噼里啪啦地扣下来——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
知道你父亲死了的那一刹那,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教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问道。
首先想到的是,我父亲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撑腰了,只有老实点,别招灾惹祸了,我坦白地说。
父亲死了,你哭了吗?教授接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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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自己都奇怪,当时我怎么会没有哭呢?我难道不爱我的父亲吗?不,我爱他,尽管他惩罚我的时候也很严厉,他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汉子。那么就是我太麻木了,麻木得都不懂得怎样来表达忧伤和悲痛了?似乎也不是……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久了,就会在内心深处凝成一个结,这个结不解开,你的病就好不了,教授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总是在变,一会是凝重的,一会是空洞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敏锐的。
西西激动地把脸凑到教授的跟前,问道:您说,他怎么才能解开那个结呀?
做好事,积德行善,在帮助他人排忧解难的同时,自己也一定能从中得到莫大快乐,虽说这是老生常谈,却又确是灵丹妙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咔嚓咔嚓地给病房的各个角落拍照。
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怎么好去积德行善哪?西西指了指我,问教授。
你们是做什么的?教授问。
做书生意的,西西说。
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寻求与上帝的默契吧,教授笑着说。我才发现原来他也会笑,而且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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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伯爵常常充当我的智囊,有时候。我把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带着地道的黑高参的表情问我:你从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个了?你是越活越唯心了。在少许的朋友当中,我的往事他是知道最多的……我想跟他争辩,伯爵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样,他要你积德行善,倒绝对是没错的。
既然连伯爵都这么说,那就按既定方针办吧,我把摇篮找来,叫他来负责此事,反正我手里的稿子有的是,都是出版社因为没有销路而毙掉的,包括几何的那一本。
没有想到的是,西西却站在我的对立面,跳出来表示反对,你要出那些赔钱的书,还不如直接赞助他们现钞来的实惠呢,她说。
你要是这么对待一个普通人,也许他们会感激你,而对一个作家这样,他们非骂死你不可,因为他们会认为你侮辱了他们,太伤自尊了,我说。
说白了,就是又要做表子,又要立牌坊,西西说。
嘘,别胡说,我瞪了西西一眼。我知道,跟作家打交道没那么容易,打个比喻说,就像走在雷区一样,得特别小心才行。
就拿这个格林来说吧,几天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饺子来,结果一个多礼拜也没见他的人影,更别说饺子了。再见他,他好像压根就没这么回事似的,你要问他要饺子,他还数落你胸无大志,整天到晚就知道吃……
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一样,装傻,把什么许诺都抛在脑后,就当他是放个屁!
听说,你要给几何出书,她那破玩意儿行吗,赔不赔钱不说,你就不怕她砸了你的牌子?格林一见面就冲我兴师问罪。
稿子一般,属于可出可不出的,不过,我想帮她一把,我尽量对他晓之以例,动之以情,免得他闹腾。
你真糊涂呀,要帮,帮谁不行,干嘛要帮她呀,操,格林点着我的鼻子说。
帮她怎么了?我很纳闷。
她是个公共汽车,谁想上,谁都可以上,跟他妈的窑姐差不多,这路货色也配当作家!格林像擤鼻涕似的哼了一声。
我突然对他极度反感起来,故意说:她跟谁睡觉关我什么事?我关注的是形而上,你只注意形而下。
文如其人,懂吗?她这种境界的人,能写出什么高品位的东西来呀?给,看看我这个,这才是真正的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鲜明的时代特色的艺术作品呢!格林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摞稿子来。
我接过来,真想再摔在他的脸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叫他这一通丑恶表演,把我本来晴朗的心情搞得阴云密布。我以为,赞助作家出几本书总是好事吧,总算得上是大师所说积德行善吧,毕竟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自我完善,这是最起码的追求,也是最合乎情理的生存之美,可是,结果呢?
一间可以看到风景的房间
我发现,你这里探视的人又多起来了,这天,迢迢一进门来就说。谁说不是呢,从前天开始,来送稿子的人就没断过,一拨接一拨,走马灯似的,而且都说是格林推荐他们来的,说你稿源匮乏,叫我们帮你一把……
干脆,你把他们都给我屏蔽了吧,我冲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她绝对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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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哩,小菜一碟,看我的,迢迢伸了伸舌尖,掩饰不住自己的一脸得色。
我不管你用什么阴谋和诡计,我不管,只要能叫我清静清静就行,我说。
顶多是故伎重演罢了,迢迢走出去,跟手就把脑袋从门缝探进来说道:对了,我要找你说一点事。
有事就尽管说。
说来话长,改天吧,迢迢浅浅地一笑,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战略战术成功地阻击了来访者,反正我这里恢复了平静,平静真是一种享受。可惜,享受没多久,电话铃声就响了。一拿起听筒,我就听到翩翩气急败坏地声音:你在捣什么鬼呀,把我阻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让进!我赶紧说:谁说不让你进啦?翩翩说:护士。我说:你把电话给护士,我来解释。
翩翩进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就像是谁她的头上扔了两颗原子弹似的。我一边给她赔不是,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该来吗?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幸亏我身手敏捷,拉住她,让她悬崖勒马。
该来,来得恰倒好处,我谄媚地说。
今天是星期六,歇班,所以才有时间来,她说。
哦,今天都已经是星期六了?我说道,住院住得我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星期六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星期六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星期六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这话,知道是谁说的吗?翩翩歪着脑袋问道。
当然知道,是穆时英。他还说星期六是不做贼的人也偷东西的日子,星期六是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的日子,星期六是老年人也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的日子……不过,人家原来说的是星期六的晚上,我提醒她。
嘿嘿,我只是偷换了一下概念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她调皮地笑了。
何止是偷换概念,漂亮的女孩可以有更多的特权,比如撒娇,比如耍赖,再比如强词夺理什么的。
其实,我来最主要的意图是叫你晒晒太阳,你看你的脸色,香蕉皮似的,她捋了捋披散着的长发,说道。
还是不要吧,我蹒跚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不是怕光,而且讨厌光,因为它叫我紧张,紧张得总是满头大汗。
来嘛,你要是不去,我可要生气了,她威胁我说。看来,在她面前我是个输定了的角色,不但输掉的是这么一次,也许会永远地都输下去。
我被她拖到了阳台上。我猜得出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手在簌簌发抖,我也猜得出我的脸色一定跟白衬衫一样的苍白,但她就是假装没看见。你看,你看,她指着花园说。我看见了,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朵朵零散的云散漫地在天上飘荡,几只麻雀在开了花的树枝上啁啾,很逍遥。
这里真好,可以随时看风景,翩翩兴奋地轻声絮语道,兴奋得她鼻尖上的那几星雀斑也闪闪泛光。
要么你也搬来住好了,岂不天天都能看到风景吗,我尽量使自己放轻松,放轻松不成,就装做轻松。
别这种开玩笑,我搬来做什么,你不是有西西陪着吗?她突然脸色阴沉得像色泽幽暗的菌覃一样。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把视线从一脸戒严令的翩翩脸上移去,我发现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红色的了,红得像伤口处流淌着血,呼啦啦地在空中抖,具有一种惨烈的美。这景色,我见过,是在我掩埋父亲的那天——
那天,我和我父亲的同事,将父亲的遗体拉到郊区的一片水洼地,用手刨了个坑。因为火葬场的烟囱被震塌了,所有的死难者就都集中到了这里。这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劣气味,那是成千上万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招来了无数的苍蝇。长这么大,我第一看到这么壮观的苍蝇,个个都跟屎壳郎一般大小,而且还都有尾巴。这里的苍蝇已经变成了嗜血的动物了。我们一边轰赶着这些苍蝇,一边佝偻着腰去挖坟坑,等坟坑挖好了,我的手指早已磨破了,指甲也掉了半拉。天的远方所漂浮着的火烧云,炽热的要命,简直能把人烤死……对那天的事,我所能记着的就是这些,这些就足够,足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
地震余波消停下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我带着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们去掩埋父亲的地方上坟,这时候,我才发现那好大的一片水洼地已经不见了,竟变成了一条刚刚铺就的公路,我仿佛被谁施加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瘫痪在那里。母亲一脸困惑不解的惊愕表情,她一个劲地问我:你爸爸呢,你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