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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上有一个冷饮摊,俩人停下来喝水。欣不知从哪儿得来一张书市的宣传卡,蛋形的,黄底儿,有个大大的红色“福”字。欣将之别在华的腰上,华伸手去摘,她不许,按着华的手,咯咯地笑。
树荫遮住了阳光,欣的侧面因而显得更加柔和,她的脸略带红潮,微风拂过时,鬓旁几根散开的头发也跟着向前边飘动。华情不自禁去搂她,她微微挺了挺腰,却没有真正避闪,有些慵懒地倚在华的手臂。
当年的感觉恍若隔世,再没什么能够把握和拥有了。记得有人讲过:如果在这个世上我们己一无所有,就让我们保存回忆吧。可回忆也会随着岁月而淡失,这岂不是一神悲哀?
转过一家不大起眼的摊位,迎面是个礼品店。两人几乎同时把目光投向一枚小猪挂卡。不太精美,可画上的小猪倒也憨态可掬,依着欣的说法,是与属猪的华有些神似。
“只是它没有你那双一往情深的大眼睛!”欣戏谑着。这是她常同华开的几个玩笑之一。起因是华喜欢长久地凝视,据说眼神还蛮温柔的。欣一开始很不习惯,常要红着脸躲闪,可时间一长,才发现这个神态是华所贯有的。岂止对欣,就是对着路旁的一粒石子,他也常常这样温情而长久的凝望,不知心之所属。于是欣便把他的眼睛当成了取笑的对象,动不动就说: “你那一往情深的大眼睛!”每逢如此,华必定反口相讥:“你的眼睛风情万种!”接着,两人一起做呕吐状,又一起大笑不止。
那挂卡的正面,写着:天涯地角有穷处,相知相思无尽时。背面另有一行行小体的:情未了,情未了。。。。。。
这些用词浅白而简单的卡片,让人回想起各自傻乎乎的童年,不知何时起,那些单纯和直接都已泯去,成年的心境似乎总难用一两个词来进行完整的表述。
不过还是蛮贴切的:欣的将远行、华的独自愁,多少沾些边。
欣取过挂卡,反反复复地看,似乎在研究这些字迹。她买一张递给华,华一言不发地接过,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两人买了盒饭,在公园的一处茶园里坐下。茶园由密密的木条篱笆围起来,七八棵参天巨木,十来张轻便桌椅,一座茶亭,几许散客,令刚逃出人堆的用餐者大有耳目一清之感。
合坐一桌的,是一对操东北口音的年轻夫妇以及他们的小孩儿。那孩子见到生人,挺缅腆,胖胖的小脸上偷笑出两个酒窝。华侧身看去,才发现小姑娘屁股下面垫了尺余厚的书册,真是个名符其安的小不点,也就刚刚两岁多吧?她的爸爸妈妈侍弄着小公主,一家三口,有一种怡然的快乐,引得欣不住地与他们搭话,逗弄小孩,似乎想分享几许这样的乐趣。
在欣的一再鼓励下,小姑娘终于神气地站在椅子上,奶声奶气地为大家唱了首歌。华好不容易才听清(懂)一两句: “妹妹——坐船头呀——岸上走——”也不理周围的气氛,一桌的四个大人,一起喝采、大声叫好,弄得小姑娘又惊慌、又得意地匆匆谢幕,到妈妈的怀里耍赖。
目送这一家三口离开,不知怎的,话题扯到零食上去了。
华的脑子里还留着那小女孩可爱的模样,嘴里只下意识地同欣讲笑:
“家乡的小吃蛮有名,下次回去,带些好吃的来!”
“好啊。”
“真的,别忘了,我等着呢——你什么时侯回去?”
“很快。”
欣回答这两个字也很快,华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我走之前要回去一趟的。”欣平淡地解释着。
“是啊,该回去、该回去。”华木木地说,一下子摔回了现实,掉回他努力忘记的现实。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欢乐是有时限的,但欣的话还是一下子令他如梦方醒,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转过头沉默着,心里是悲、是痛,有伤神、有落魄,还有无法排解的郁闷。但又不想说什么了,说也无益,倒叫欣看轻了自己。
这种由欢乐一下子落入沉寂苦恼的心情起伏,似乎巳成为一种生活的定势。华从不敢奢求欣对自己会是爱情,但他宁愿这么幻想着,幻想在她的小小的水晶的心灵里,也有一一份属于自己的天空。
与心中所爱的人在一起,是幸福还是不幸?这个简单的问题,在华,却难以回答。
回到家,华强打精神为婷写一篇作文。
“在干吗?”欣凑过头来问,华叼起笔杆冲她做个鬼脸,指指身边请她坐下。
欣挨着他坐下,半个身子倚在华的左臂上,向面前摊开的作文纸张望。这贴近的距离似乎是一种姿态,为刚才茶园里的一席话做一道安慰的注释。
这份温柔感动了华。他牵过欣的手,深情地吻,欣觉得痒痒,低声惊笑着,抽回手来.做势要打。
两人只是无声地嬉闹,回家时的一路沉寂顿时烟消云散,取代的,只剩下充盈的幸福和快乐。华陶醉于这种幸福,他感到欣在用温柔的神情注视自己,象慈母凝望自己的孩子。在欣面前,华是显得象个孩子,他的欢乐和忧伤都是单纯而任性的,再没有平时的伪装。是爱情还人以真实吧?一个人在爱情中的表现,该是最本质的自己了。
婷的作业实在太多,另有一篇英文卷子空着未填。于是变成了华写作文、欣答英语、婷自己做算数和物理的局面,大家都凝注于自己的题目,安静下来。这场面令华不由回想起当年,杰、军、阿四和亮,以及自己,坐在一间屋子里,埋头赶写假期作业的样子。多少年了?十年?有那么久了吗?那时候的婷,还只是个小不点呢。
母亲和娜姨她们在大屋里聊着家常,有欢笑声不时传来。她们是忆起了各自的童年吧?为什么小时侯的幼稚和淘气,甚至那些许苦恼,都成了今天闲谈中咀嚼起来带点清香的美好回忆?难道说人的情感经历只能维持那么一点点时间吗?难道说曾有的欢乐和痛苦都注定是即时的纷扰而难以维持一生吗?
华的心游荡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迷惘的思绪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悄悄弥散。
小姨几次来到小屋,看得出,她有话要对欣讲。华知趣地退出来,到阳台,避开应酬的场面。
巴西木长得真好,已经一人多高,叶子油绿油绿的,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青光。华俯身去看花盆里的泥土,仔细地观察那些泥土的块状结构。这是一个自我放松的习惯,似乎二十年前,在长江边上就已养成:他迄今为止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江边孤零零的小砖房,一大片地衣覆盖着的荒野,茫茫无际的江水和满天挥不散的流云。记忆里,常是一个人独自蹲在荒地上,仔细地观察泥土和地衣的状貌,全神贯注,直到忘却烦恼和孤独、忘却世间的一切,只剩下眼前一片暗褐和密布其上的碧绿。
那碧绿象是一张网,二十年来的心境就是被这么一张网罩着,挣也挣不脱!
童年是一付
折断的翅膀
我从梦中听到她的哭泣
她想重回蓝天下飞翔。。。。。。
终于等到小姨起身告辞,华抓紧机会建议带欣去参观天月小区新居。
“好啊,”欣说,“不过你先陪我去邮局取钱! ”
娜姨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
“早点回来!”
欣吐吐舌头,乖巧地笑笑。
这一路上,两人心情都挺好,阳光挺好,马路上熙攘的人流车流也挺好。欣带上墨镜,装成盲人,要华搀着,嘴里告诉她哪儿要抬脚,哪儿该上台阶,哪儿得留心地滑。
据欣自己解释,《春琴抄》里的女主人公就是个盲人,那女孩儿,琴弹得好,可惜永远见不到光明。欣讲这些话的时侯,华趁机偷吻她的脖予,欣叫起来:
“好哇,你欺负残疾人!”
华得意地大笑,欣又问:
“干吗爱吻我脖子?”
“长得美呀!”华回答有些轻浮,但的确是真心话。他心想着,要能一辈子和欣这样高高兴兴建在一起才好呢。看着周围有一些羡慕的目光,他知道是欣和自己演出的这一幕“盲小姐、痴先生”骗过了观众,不禁又想:
“倘若欣真的瞎了,我会搀她走一辈子吗?”
“不,当然不。我会把自己的角膜献出来,只要她能恢复视力,重新看见阳光和色彩……只要她能感觉高兴和幸福,那么即便要我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也是值得的!”
这想法具有强憾的感染力,周围的一切都在这欢乐高昂的思想震动下,变成一连串明亮、鲜艳的音符,在华的眼前跳跃。他欢欣鼓舞,又悲壮莫名,心灵颤抖着,可迸发出来的却是欢笑。在这一刹那间,他形成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去牺牲一切。这念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也更加纯洁。是冲动吗?不,比冲动更坦然、更平静、更理智。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了,又有什么东西向上飞扬,顶撞着胸口。生命一下子调准了方向,象是冲破了黑暗的航船,突如其来的大放光明,令得水手沉浸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路上有一段小小的插曲:两人不觉间谈到了舞蹈家的身体:
“真是好棒哦,每一快肌肉都那么听话,象没骨头一样。”
“好象杨丽萍!”
“是啊,如果我是男的,一定想摸摸她的身体! ”
“疯话,你这个小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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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你才是小疯子呢,你是个大疯子!不过,可惜她的身子有多软,只有她丈夫才知道。”
“呸呸呸! ”华笑起来, “瞅你一幅神往的样子。”
欣晃晃脑袋不理他,透过摇曳的树叶去望蓝蓝的天空,嘴里悠悠地争辩:
“是嘛,只有她丈夫才有权力摸她嘛。”
华笑弯了腰,欣的天真实在是光芒四射,教你没处躲、没处逃,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长大的?
搀着这可爱的女孩儿,胸中涌起无限柔情,华永远做不到利用她的弱点去爱她,他害怕对欣的任何一点点伤害,有时侯想一想,这种方式太老派,现在的女孩儿——象她们自己说的那样——要的不是一昧柔情的“好人”,而是充满激|情的“恶魔”。
然而做一个“恶魔”吗?他做不到。华没有诗人的天才,却具备了一颗敏感善良的心,任何泪水和绝望的感情,都会引他的同情和宽容。这宽容没有极限,可为什么要有极限呢?毕竟我们的生活如此短暂,宽容一些,赋予爱以更加纯粹和高贵的意义,岂不更好?
一个理想主义者,注定要在生命中承载更多的痛苦和考验,然而坚持本身也是一种快乐,也许要过很多年以后,在人们经历过生活的风雨以后,才会带着新的价值标准,去重新打量那些业已憔悴的行吟诗人的灵魂?要多久?三十年吗?五十年吗?
或许更久。
或许生活就在等待中嘎止。
但那又有什么呢?
我愿意等着,今生或来世,一朵百合花默默地绽放,教会我感激。
拥有生命,已是莫大的荣幸,即便有朝一日,我主动放弃它,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更为高贵的存在。与之相较,等待,以及等待的痛苦算得了什么?
我爱你,这就是一切。
我爱你!
“这房子太矮,家具可别用太高的。”欣在每一间屋子门口探探脑袋,回头对华讲。
“上边还有三间阁楼,我和婷一人一间.剩一间做储藏室。”华指指头顶, ”可惜梯子不知让工人拿哪儿去了,不然可以请你上去看看。”
“那你举我上去嘛!”欣好奇着,象小孩子撒娇。
华扶着欣的腰。用力将她举起来,欣觉得又疼又痒,一边向上面的空间张望,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会在那小窗旁摆一个花瓶,插上朵玫瑰花。”华说。
他从下面仰视,阁楼门后那扇看不见的小窗,斜斜地有一道夕阳洒下来,正落在欣快乐地挥舞在空中的一条手臂上,白晰、美好,饱满着女性的线条。
华从自己的指尖,可以感觉到欣的腰肢的柔软和温暖,多少有一点干燥光滑,象新出炉的面包那么有弹性。
“插朵黄玫瑰。”放下欣,华低声说。他的手依然扶住欣的腰,两人在不安中陷入了沉默。
华扳过欣的身体,欣抬眼看他,迷乱又惊惶.华俯过身子,寻找她的嘴唇。这一回欣有所迟疑,却并没有真正地躲闪。她微凉的舌尖挑起又落下,有抗拒也有迎接,这让华迷惑了,仿佛接近一颗矛盾的心。
四周光线越来越暗。两人站立的地方,只有从卧室和阁楼反射到过厅里来的傍晚昏黄的光。楼下,有工地工工的巨大嘈杂声,而间或的安静里,却能偶尔听到鸟儿清脆的啼鸣。
欣靠在过厅的墙上,华用热烈而痛苦的吻封闭她的思想,她的发鬓乱了,眼睛半闭着,睫毛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一颤一颤地抖动。他们纠缠在一起,紧紧地顶着身后的墙壁,仿佛,仿佛古老的情愫依傍着生命之岩。。。。。。
华要。飞逝的每一秒钟都令他惶恐,他知道自己终会丧失一切,他无法停止在短暂的拥有中找寻更多的慰藉。在这个瞬间,理智弃身面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欣汗蒸的长发和滚烫的体温。他向深处陷去,仿佛一颗流星在追溯宇宙中斑谰的亮点,他滑向这个亮点,也带动着欣,滑向这个无止尽的深渊。
“不,不要!”欣轻轻地挣扎,长发在空中划出柔和又激烈的弧线。然而她的身体却起伏着,在拒绝中迎向华,在痛苦中掀起渴望的漩涡。
“这是不可以的,你…疯了!”
是的,疯了。华在悸动的探索中,分明地感到欣在推就间的犹豫。欣的矛盾的心理,和他的矛盾的心理是一样的。华呼啸着俯冲的身体,仿佛受着两种力量的牵引:一会儿在他耳边低吼着“继续、继续!”,一会又化成一股柔和的阻力,横阻在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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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的身体温润而丰满,当华进入,而这身体也开始应和了,是华的安宁的土地和怀抱。他不自知地放慢,感到了内心的无力和憔悴——这片刻会达至永恒吗?只会是永恒的记忆! 在不久的将来,所爱的人终将离去,这片刻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刹那的欢愉又是多么地诱人!她温顺地依偎在你的怀里,向你敞开自己所有的秘密。。。。谁说刹那不能达至永恒? 只有在凝聚了无数个刹那的永恒面前,生命才耀射出伟大的涵义! 命运也许残酷,但它毕竟赋予华一生的时间去品味和思考,于是痛苦和幸福被回忆延长了,漫漫长路,虽然不知该怎么走下去,但曾经拥有的,毕竟是最真挚的生命。
欣哭了,由抽泣而至悲咽。
是华的鲁莽给她带来了伤害。伏在华的肩头,她哭得象个孩子。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今天这种样子? 如果一切能够回复到原来的状态该多好!嫁人、远渡。 华则仍旧是她可以信赖的哥哥和朋友。
是华的焦燥和痛苦、是他的情感的表白给欣未来的生活投下了阴影。这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