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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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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虹满头白发,身体发福,可是穿得很讲究,脖子上挂着条白金项链,显得仪容高贵。她见宋沂蒙来了,态度十分热情,忙请宋沂蒙坐在沙发上,又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容满面地说:“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严肃地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没要紧事我会找你?这篇文章你给看看,这是一位老人叙述的历史事实,我整理的。你看看!”
  许虹见文章的题目是《历史的真实》,觉得这题目挺醒目,便仔细看着,边看边慢条斯理地说:“行啊!你现在是大杂家了,这现代史领域也涉及!我们这里刊登这类作品可要赞助哇!”
  看着看着,许虹不禁蹙起了眉头说:“你这个东西可是与权威的记述不同啊!谁不知道傅作义的北平起义是地下党做的工作,可你却说是别人的功劳!”
  宋沂蒙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他是个叛徒,可我也没说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那是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中决定性的原因当然由于是我军的强大,兵临城下嘛!当年地下党的工作当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觉得不应当忽略其他任何一个历史事实!贡献就是贡献,哪怕仅仅是一点点!”
  宋沂蒙想起了苏联作家巴别克,他在战地日记基础上写了一部小说《骑兵军》。他一边赞扬苏联英雄布琼尼元帅的功勋,却一边用大量笔墨记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他看见布琼尼的手下在装甲车上轮奸妇女,看到了屡遭蹂躏的城市,破产的、胆战心惊的农民和被践踏的田野,他说这是一群有纪律的野兽。由于《骑兵军》的问世,这位作家在苏联肃反运动中被处决。
  对老朋友,他不隐瞒想法:“1986年《欧洲人》杂志评出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克名列第一,连续两年《骑兵军》列入了美国畅销书排行榜,说明了什么?”
  许虹惊愕地望着宋沂蒙,她觉得他变得不认识了,他比以前勇敢了许多,他这样执意地为一件非经典的史实说话,这样是有风险的。许虹善意地提醒他:“那是国外,英国人可以把英国女王的头像做成蛋糕,中国行吗?你谈到巴别克,可是也有人认为他的东西不够真实,以偏概全、哗众取宠呀!”
  宋沂蒙中肯地说:“这也不能说没道理,历史已经过去,过去发生的事,哪一个人敢百分之百地给予否定或者肯定?文学作品不能脱离历史,但毕竟不是历史文献。”
  许虹一字一字地说:“你想好啦?”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表示:“是!”
  许虹被宋沂蒙的果断和决心感动,她不再提赞助的事,便肯定地对宋沂蒙说:“我一定尽力帮你忙,你回去等消息吧!”
  宋沂蒙满心欢喜地离开《逸闻》杂志社,回家静候佳音。
  许虹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稿子,左思右想,觉得这题目锋芒毕露、过于敏感,于是提笔改为《和平解放前夕的一段插曲》,这样一来,既不耸动,也不违背作者的原意。还对其中的文字作了一些修改。
  许虹的修改技巧和委婉的评述,居然说动了总编和其他编委,这篇文章终于登载了出来,尽管不惹人注意,可是,不少的读者却发现了文章的不俗之处,他们纷纷写来感想,打听当年那位神秘人物是否健在,还要求见见这位老人,甚至有人想编个电视剧。意外的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不多,只有一位大学生来信说,他为老人担心,这位老人如何度过解放后的这五十多年?关于这一点,宋沂蒙的文章没写,是极大的不足。
  许虹也挺满意,没出娄子,各方面反应还不错。于是,她给宋沂蒙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小荷初露尖尖角。由于许虹的帮忙,宋沂蒙成了《逸闻》杂志的特邀撰稿人,这对他来说,等于又上一层楼,又多了一条谋生之路。
  文字写多了,渐渐地宋沂蒙的手腕子出了毛病,提笔就哆嗦,于是妻子劝他买个电脑。两口子咬咬牙,花了七千多,把个电脑抱回家。电脑装是装上了,可不会使。妻子又劝他去打字班学学,他听了直摇头,你这不是害我吗?打字班准保都是一群小丫头,我一个老头儿干嘛去?于是,他就在家瞎琢磨,没几天居然能打出汉字来了。他小学时汉语拼音学得不错,到了老年居然用上了。自从用上了电脑以后,宋沂蒙的写作速度明显快了,他见了熟人的时候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可是一旦人家真的问他:你会电脑了吗?他又犹豫着不敢回答,难道会使用汉语拼音打字就算会电脑啦?
  这一段,宋沂蒙日子过得挺自在,突然有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亲自拜访他,要请他出山担任总经理,薪金不少,医疗社保、住房公积金全有,每年还有丰厚的提成。可是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一口回绝,他说他不是搞经济的料。人家说那不是经济而是文化开拓,他笑着摇摇头。他心里很苦,管它是开拓还是经济,反正是买卖,是挣钱的,挣不了钱谁开公司?他搞公司搞伤了,实在不愿重蹈覆辙。
  一天,许虹又把一摞子素材寄给宋沂蒙,还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同学,这是才收集到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遭遇,很感人,你看能不能在此基础上搞成一个中篇?”
  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的人物际历。说来也巧,故事的情节很像朱小红的遭遇。宋沂蒙把素材稿拿回家,胡炜先抢着拿过稿子,当作看小说似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两眼发直,着实受了感动。看完以后,连声说好。
  龙桂华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女儿,那朱小红是不是她的女儿?在海口滨海大道上发生的那起枪杀案,那白净文静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宋沂蒙糊涂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朱小红?也许是,也许不是,天下无奇不有,巧事随时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也许”他想过许多遍了,想多了也就渐渐平淡了。不过他对这个故事倒是很感兴趣,只是妻子那么冲动,他平静地说:“这是一个生活化的故事,它反映的只是社会的一个角落,写不写,你看呢?”
  胡炜与丈夫争吵起来:“什么生活化?你这人怎么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我看那女孩子一点错儿也没有,要说错,就错在她太过于轻信别人,太软弱,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任人宰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不是宠物!即便是宠物也不能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啊!”
  宋沂蒙一点不也不同意,他反驳道:“社会就是这样子,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你管得过来吗?比如说你我,假使有一天,我俩死了,就死在这间房子里,有谁能知道?谁能管我们?将来我老了,得了大病,你知道动一次大手术需要多少钱?到时候,我不住院、不看病,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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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炜不吭声了,丈夫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
  这两年丈夫在事业上有了些发展,但内心的郁闷却越来越深重,两人之间卿卿我我的现象少了,吵吵闹闹多了,变成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而且每次都以胡炜的沉默而告终。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宋沂蒙很少跟妻子争吵,即使拌上几句嘴,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到了一定年纪,性格在慢慢变化,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经过岁月磨合,虽然他们的个性依然存在,可是他们相互依存,相互适应,两人变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这就是感情。
  争吵也是一种真诚,争着吵着反而有了情绪,于是一个中篇小说问世了,宋沂蒙把女护士的故事和妻子的感想都融合了进来,题目叫做《不光彩的女人》。
  冬天,一位十六岁少女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约请她到天涯海角相会。梦里的爱情多么完美,少女辞别家乡与心爱的人伴随。他们挽着海霞,饮着深蓝苦涩的海水。她失去了很多,心里只有甜蜜还有短暂的回味,她忘记了老人的教诲,不相信迷惘的爱情会将一切焚毁。
  那天,小伙子突然走了,留下一行字,写得不伦不类:我给了你自由,愿你像鸟儿一样飞。灯红酒绿,歌飞,人也飞。无路可寻的少女被遗弃了,她只好走向没有魂灵的“人肉堆”。
  后来少女嫁了鱼档老三,她不再是北方的少女,而是变成了渔村里的少妇,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她为鱼档老三生下三个儿女,那少妇却越来越憔悴,于是她又变了,变成了鱼档婆,学会了称鱼算账,学会了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为丈夫洗脚、捶背。
  又是一个冬天,老三从城里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地醉、人醉,心醉。他疯了,揪住妻子,一个耳光让女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狂喊:原来你是个做过“鸡”的窝囊废。
  女人愕然,她为不光彩的过去惭愧。她逃出了渔村,夜幕里流着她耻辱的眼泪。
  夜很黑,下着大雨,台风把渔村卷没。电光像刀一样,把一个瘦弱的女子变成惶惶的鬼魅。儿女们哭着、叫着。老三的酒醒了,他满心后悔,他打着手电到处寻找,茫茫的村落连着茫茫的水。天涯没有冬天,海啸的季节里响着闷雷,椰子落在了小路上,滚成了一堆一堆。大雨之后,只有一只海鸥凄厉地低飞。
  海边发现了裸体的老三,他真的疯了,不停呼唤……45
  十月底的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龙桂华来了,她听说《逸闻》杂志登了龙绪老的回忆文章,专门从城里跑来向宋沂蒙表示感谢。她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可她不愿在朋友这儿显示什么,于是,她就乘公共汽车到香山来。
  她穿着仍然十分朴素,外面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薄薄的女式短外套,脚上穿了双布面的松紧口鞋,手里拎着一包产自河南新县的银杏茶,进门就喊:“炜妹!炜妹!”
  关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关副所长在院子里活动,见胡家来了客人,就不言不语,慢吞吞地推着丈夫回到自家屋里去了。她进屋就拉上了窗帘儿,把那盏挂着七瓦节能灯管儿的灯打开,窗子上昏昏沉沉的。最近,她们家的日子不顺,她的一个宝贝儿子偷人家轮胎,被派出所拘留,听说要判刑,关副所长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没几天就中风了,年纪不太大,却也落下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胡炜一见龙桂华,觉得亲得不得了,像是见到了娘家人,龙桂华也同样高兴,拉着胡炜问这问那。两个女人,年龄相仿,长得一样都不矮,脸形也差不多,皮肤也是一样白,真像是姐妹俩。龙桂华仔细端详着胡炜,觉得她一点也不老,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又光又滑。就大声说:“用啥护肤品啦?NUSKIN还是CD?”
  胡炜听她说的都是世界大名牌,忙摇头说:“咱不用那个,每天早上抹二两雪花膏就行啦!”胡炜说的是她小时候的故事。那年,胡炜妈妈买回一瓶雪花膏,忘记在窗台上,她从外边回来,还以是什么好吃的,就偷偷地打开舔了一点,结果,呕吐了老半天。胡炜把这个笑话讲给龙桂华听,两个女人笑个不停,小屋里洋溢着童年般的欢乐。她俩越说越热闹,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说个没完,把宋沂蒙扔在了一边。他插不上嘴,只好独自一个人看电视。
  宋沂蒙不爱看电视,尤其不爱看流行音乐节目,啥MTV,老是那几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多少年了,面孔也不换换,流行啥?这时,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法制节目,女主持人说粤东发生了一件特大金融诈骗案,孟氏集团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被判刑。宋沂蒙听到孟氏集团这几个字,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一件大案子,诈骗金额达数亿元人民币。
  他听见了洪玲雅的名字,心里不住颤抖起来。
  主持人接着说,广东孟氏集团在国外投资过大,因此孟氏的资金链断裂面临破产,于是,他们编造虚假的进出口贸易合同,骗取银行信用证,从而获得银行贷款,以补资金窟窿。后来,孟氏集团的几个主要领导人都被抓起来。洪玲雅被捕后,患病身亡。
  他希望他听到的仅仅是一个传说,可主持人的口吻庄重严肃,消息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宋沂蒙的脑门上流淌下来一连串的汗珠儿,刹那间,他仿佛也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感到人生太残酷,沙湖里的红脸蛋女郎也离开了人间。命运对她为什么如此无情?
  这时,胡炜说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做晚饭,龙桂华挽着袖子要帮忙。胡炜乐呵呵地说:“桂华姐,你别管我了,要不,你和他到院子后边准备一下,咱们边吃饭边赏秋夜好吧?” 胡炜忽然来了好兴致,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到厨房做饭去了。龙桂华转身一看,发现宋沂蒙的脸色蜡黄,整个一个人痴痴呆呆的,坐在小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猜想,其中一定会有什么缘故。宋沂蒙这样子要是让胡炜发现了,还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龙桂华赶紧到厨房里拿了几副碗筷过来,顺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黄将黑的院子外边。
  他们从后门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两人面对面坐下。这时,从不远处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只秋蝶,这秋蝶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龙桂华望着美丽的秋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五言诗一首,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诵了起来:
  秋粉蝶中王,流连不飘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梁。
  空谷寂无声,溪乐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遥望它散去,云低觅草黄。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后期了,如果它们聚到一起,还是能够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现此番奇景,世界将会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渐浓,四周昏昏暗暗,龙桂华坐在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和善而严肃,宋沂蒙没想到,这位桂华姐事业发达了,可仍然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着那只秋蝶,无限感伤。龙桂华关切地问:“沂蒙啊!怎么搞的?刚才电视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为什么?”原来,龙桂华也听见了那电视节目所讲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这案件与宋沂蒙的关系……
  既然龙桂华已经看出来了,宋沂蒙也不想瞒她,他把红手绢儿的故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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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桂华听了红手绢儿的故事也感动得嗟叹不已,沙湖之畔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她感到诗歌般的优美。
  透过宋沂蒙的眼神儿,龙桂华发觉宋沂蒙怀恋的只是从前的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和洪玲雅在他脑海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让他眷念,一个让他烦恼。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当初,那两个萌动着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若干年过去了,现在即将进入晚年。那个从戈壁滩上走来的女人,她曾经经受过感情磨难,事业上又大起大落,最后病死狱中,给自己划一个凄惨的句号。另一个,却刚刚在事业上蹒跚起步,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经差一点就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过,留给世间的又是一场悲剧。
  这种爱情故事并不多见,却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够理解,假如把它讲给下一代听,那些小青年还以为是作家编写的传奇故事呢!
  龙桂华指着秋天的香山东麓,动情地说:“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顺着龙桂华的手看去,满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灿烂,山上的石头映得通红。溪水在桥的下边沸腾,鸟兽在火焰里跳跃。寺庙也被点燃了,它在自身的火与山火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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