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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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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都能耽误,就是病不能耽误!边说着,边拉着祁连山夫妻俩出了家门。胡炜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祁连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动。
  宋沂蒙独自在家里欣赏他那几件老东西,这时,有人轻轻地敲打窗子。原来是崔和平来了,他每次来都敲打窗子,跟个特务对暗号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会恰好有辆车到香山来,他就搭车来看宋沂蒙,主要是给他送一封信。看起来这小子挺忙,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后,宋沂蒙打开信,这封信是陆菲菲从国外寄来的。
  沂蒙:
  你好,终于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说的风筝,它的确没有断,可它浸满了雨水,它实在太沉重、太疲劳了,它飘了太久太久,终于有了一个落入人间的愿望。它想落进焚烧炉,将沉甸甸的过去毁掉,用自己的消亡,让所有牵累的人得到解脱。
  这风筝飞了三十年,时光让它变成一个将近半百的女人,它无法摆掉命运的恐惧,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恼了三十年,它将用新的躯体去选择后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会珍惜这漫长辛酸的经历!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人叫马丁,他很爱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智地对待这些,亲爱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后一行没用“你的”,只剩下“菲菲” 两字,信的内容也太简短,而且郑重其事地提到什么马丁。宋沂蒙看完这封信,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难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三十多年里,陆菲菲其实是个自由人,他无权羁绊人家,他可以有家庭,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恋了,一个已经是老资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恋了,说起来是个笑话,可这是事实。他失去了陆菲菲,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陆菲菲的彻底的失去。
  从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旧炽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处,真诚地爱着菲菲。自从家里安装电话以后,他不自觉地坐在放电话的位置旁边,就这么守着,恍恍惚惚等着,痴心妄想地盼着,想什么?盼什么?他难以说清。也许会有一天,铃声响起,来了一个海洋那边的电话。
  海洋那边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一封内容显而易见的信,有了这封信,他似乎再也见不到那披着白纱巾的女人,一切将成为历史,将化为灰烬,将变成痛苦的回忆。潮白河边那一回,他可没想到一只飘泊了太久的风筝会浸泡在雨水里,被天火焚烧,冒着湿漉漉的白烟,只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存在了,连灰烬也没有。
  这些年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妻子的个性以及粗放浓重的爱情,也给他添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压力。他长期压抑和不舒展,内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个女人的理解和温存,他向往一种被他认为是完美的爱,哪怕这种爱是遥远的,忽隐忽现的,哪怕这爱总有一天不属于他。
  为了一条可望不可及的双轨,他终日里徘徊、苦闷。他的生活时而变态,有困扰,有难以忍受的阵痛。他对陆菲菲的爱是从一个处男开始,他多么希望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处男。
  失去了,简简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个爱情时代的结束,轻轻松松地画上了句号。但他觉得这个句号,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炸开,血和脑浆飞溅。他失去了自我,本应该理解的却很不理解,应该接受的却无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成年人,却像一个陷入迷茫爱情的毛头小子,他想把头向土墙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迹。
  风筝没有断线,然而它在和大气的磨擦中焚毁了,变成了纸灰和粉末儿,变幻成为另外新生的女人。这结局是无法挽回的,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从前的陆菲菲,不再属于自己,她属于太空,属于什么马丁,属于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场甜美的梦,醒过来就融化了。
  在失去陆菲菲的同时,他越发感到生活压力太大,活下去太难,感情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坎坷,使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百般挣扎,也寻找不到出路。
  他走来走去,爬来爬去,犹在半夜里,犹在梦里。他幻想捞月亮却捞不着月亮,捞着了许多伤感丢掉了机遇。长着果实的树枝太高,通往幸福的路太远,河里的草太多,浮了又沉,沉了又起。
  他似乎是一个襁褓里的老人,离从前远了,离未来不远了,疯狂的命运之神缠住了他的脖颈,不让他变大,他挣不脱,只有呻吟,想着站起来却软弱无力。
  他觉得陆菲菲不是归属了什么马丁,那是一个随意编造出来的人,陆菲菲也抗争不过命运的折磨,她要死了,要与她爱的人诀别,与永无结局的结局诀别。宋沂蒙猛地想到这种可能,他被噩梦般的猜想激怒,冲出了房间,仗着一股邪气,攀上香山“鬼见愁”。
  深秋的香山,浓郁得鲜红,满坡的红叶覆盖着,犹如一块完整的毯子。枫叶覆盖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副蠕动着的躯体,这躯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前生经受过磨难的人?宋沂蒙站在一棵枫树下,双腿微微有些发颤,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被炫目的红色震动着,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他的躯体,飞掉了。
  他孤独地在山坡上立着,浑身瘫懒,几乎要倒下。恍惚间,他在远处冥冥飘渺的树丛中,看见了一座琉璃红墙的庙宇,影影绰绰,好像是飘在云间的仙居。一条朦胧的小路,似那薄薄淡淡的缎带,从庙宇那里洒了过来。从小路上缓步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僧人,僧人在他身边落定,和善地对他说:“居士何故徘徊?独自叹息,斯天斯地,要贫僧释否?”
  宋沂蒙目瞪口呆,他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已经落入了阴间,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从鬼见愁上跳了下去。然而就在坠落深涧的时候,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使他飞了起来,返回地面,然后又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僧人和他面对面盘膝而坐。僧人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佛珠是玛瑙的,是红莹莹的,宋沂蒙那颗破碎纷乱的心重又归拢了起来,他的寒血又逐渐热了,在周身的血管里开始流动。
  僧人长着两道白色长眉,双目炯炯有神,他用长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手指直封宋沂蒙的额头,只听他抑扬顿挫、念念有词地说:小堤遇相知,纵欲戏婵娟。马蹄试郊野,撩惹两情欢。几度红泥溅,粉黛凝脂浅,甘渴逢雨露,淑女醉花眠。黄花散凋零,雅士衣襟乱。湖畔飘白絮,莲塘惊芦雁。瘦柳沁春早,鸡雄催阳晚。
  啊!果真幸会一位高僧!正踌躇间,那老僧又侃侃而谈:“生灵者有百年,八十年失意,二十年风光,得忍者幸甚,不忍者为亡,茫茫一生,仅有二十年风光足矣!”
  宋沂蒙见这位高僧言语深奥,便虔诚地问:“今年晚辈已过知天命之年,屡次创业,屡遭挫败,闯荡商海,一事无成,精神压抑,活得太难,有无解脱之法?”僧人白眉一动,闭着眼睛说:“若欲解脱,惟有一亡,与吾同行,极乐世界。若欲求生,磨难一世。在世一天,终有一苦,何惧?人间千般枷锁,乃己之束缚,与它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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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没见面的龙桂华
  宋沂蒙赶忙问道:“何解?”僧人沉吟片刻,微颌一笑:“人间本无枷,枷乃本自生!行路有荆丛,阅卷有铅汞,饮食诸不安,睡眠忌左右,服药亦中毒,如此多碍,岂可安生?路有湿禾,拾之则弃,岂能聚薪?伴有贤妻,尚不她足,猜其一二,游曳不定,难不自虑?古之书生,或试及弟,或弃从戎,耕织田间,量体裁衣,度己择业,因势利导,扬长弃短,何不发达?云云众山,无你存处?怪哉!”
  宋沂蒙愕然,还要再问,只见周围奇霞微泛,云中生月,僧人挥袖腾起,飘逸然,踏尽夕阳,红光漫漫,匿入丛中。
  夕阳散尽,遍山昏暗,宋沂蒙跌跌撞撞,踩着树影,摸下山来。在路边,恰恰遇上寻找他的胡炜。跟着胡炜上山的还有一个女人,个子比胡炜略高些,体形也略大一些,等到走近了,宋沂蒙才看出来,原来这女人竟是好几年没见面的龙桂华。
  原来,陆菲菲在写信给宋沂蒙的同时,担心宋沂蒙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会发生其他意外,还写了一封信给龙桂华,请求龙桂华照顾一下那个心理受伤的人。龙桂华接到信以后,立刻赶到香山小院儿。
  胡炜回到家里,可不知为什么家门竟敞开着,宋沂蒙却不知去向,心里“扑咚”一下,也感到不妙。这些天,她知道宋沂蒙的心情不好,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胡炜害怕了,她了解宋沂蒙,知道他长期以来,精神上十分压抑,作为妻子,对丈夫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天色已晚,胡炜越想越害怕,就从屋里取出一个大手电,匆匆忙忙出来寻找,正好碰到龙桂华,两个女人便互相搀扶着,往山上爬。没爬多远,就碰上了刚刚下山的宋沂蒙。
  宋沂蒙蒙昏昏沉沉下山,他的意识飞了,脑子里是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过来的。他的衣服上有不少土,些许碎叶散落在肩膀上,从远处看去,像个极度疲惫的民工。
  胡炜打着手电,在宋沂蒙的脸上和身上晃了晃,见没有多大问题,就放下心来。胡炜像当年搀着父亲一样,小心搀着丈夫,每前行一步,就朝丈夫的脸上看一看,她担心丈夫的身体出毛病,担心丈夫因为她以往的不周而生气……
  走着走着,她就抱着宋沂蒙,不住地抽泣,后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哭得很伤心。
  在妻子情绪的感染下,宋沂蒙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他想把所有的郁闷都倾诉给大山和红枫。可他听见了妻子悲切的哭声,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妻子哭的是丈夫和自己,而他哭的是什么?
  于是,就让妻子放开了伏在肩膀上哭。他的心被妻子真诚、纯洁的心所感动,以至完全淹没在妻子的泪水里。
  在这样的妻子面前,他如何再去想那已经飞走了的恋人?
  以往,宋沂蒙只看到了妻子的任性和霸道,而忽略了妻子是一个好女人,妻子也需要心灵深处的理解,需要完美无缺的爱情。他只看到了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懂得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女人需要什么。妻子需要稳定的家,需要丈夫全心全意地爱自己,需要丈夫的心扉像蓝天一样浩荡,像湖水一样清澈,需要丈夫一直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还守在她的身边。
  宋沂蒙看到了过去从未看到过的妻子,看到了妻子的心里。他觉得亏欠妻子,比欠陆菲菲的要多。
  渐渐地,从丈夫那变得柔情的眼神儿里,胡炜也感丈夫的心在融化了,于是她不住地用软软的手去抚慰丈夫,从他的前心摸到了后心。在妻子的抚慰里,宋沂蒙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跑到了妻子的血液里,顺着她的脉搏流动,胡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她又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宋沂蒙,就像初婚时的那几天。
  他们获得了共鸣,重新找回了属于他们的过去。
  龙桂华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她也伴着他们落泪,命运竟然如此的不公正,命运给这一对将走入半百之年的夫妻,带来了多少痛苦?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了缠不清、磨不灭的感情纠葛挣扎,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像幼稚冲动的少男少女一样。
  胡炜把龙桂华送走以后,就守着丈夫,一分钟也不肯离开。她看着傻呆呆的丈夫,眼泪又扑簌簌地淌下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她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
  多年来,胡炜忍耐着心理上的不平衡,忍耐着周围人态度的巨大差异,她习惯了清贫,对丈夫没有丝毫的埋怨,对丈夫的遭遇,没有一星半点的嘲讽。她原以为这就足够了,可今天看来,这一切还不够,远远的不够,她感到丈夫需要几倍的关心,细腻入微的体贴,需要适时的安慰,丈夫最需要的,然而正是她最缺乏的。
  妻子的泪冷冷的,成串地落在宋沂蒙的脸上,他好容易才从梦中醒悟,他取出那厚厚的一沓子海外来信,把最后的一封打开、铺好,放在妻子的眼前。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妻子,乞求她的责骂,甚至希望她用棍棒敲打他的脑袋。妻子哭得更厉害,她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对于那些信,她连一眼都没看,妻子抽泣着,一边擦泪一边呜咽地说:“你以为我是傻子?陆菲菲的事,我早就知道!”妻子的话使宋沂蒙大吃一惊,她不但知道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且能说出陆菲菲的名字,这突然的变化,让宋沂蒙低头不语。
  “你开饭馆儿那年,陆菲菲不是来过一封信吗?从那时,我就去打听,你和她的故事,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你到海南以后,我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这点事能瞒得住谁?”宋沂蒙猛地醒悟,原来,在这些年里,妻子不但忍受了生活的艰辛,而且承受着感情上沉重的压力和折磨,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与她保持婚姻关系的同时,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这种尴尬的境地把她推向一个绝境。
  妻子知道陆菲菲也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那女人独守贞操,等了自己的丈夫三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烈女。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离婚,给别人让路,另一个就是忍耐。她选择了后者,她把苦水咽到肚子里,她在等待,和陆菲菲一样在等待。这个选择对于理智的女人来说,既是痛苦的选择、无奈的选择,也是最现实、明智的选择,因为这选择里有爱,有珍惜,还有对丈夫的信任。
  对爱情,胡炜有着她的特殊理解。从小有着优越环境的她,内心骄傲、处事单纯、固执、坚强,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心目中没有,生活中也没有,只有宋沂蒙,她的丈夫。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她要像女海盗那样把游荡的王子绑回来。
  宋沂蒙屏住呼吸,豁出去了:“结束了,从前的一切结束了,可能结束得太晚,可是毕竟结束了,像一场梦,它结束了。我愧对你这些年来对我的感情!”
  胡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爱她吗?”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早晚妻子要问及,宋沂蒙低下了头思忖了好一会儿,坦然回答:“那年我在一次偶然的场合遇见了她,她像只孤独的鹭鸶在野沼泽里徘徊,野沼泽那么大,她惶惶不安,浑身沾满了泥浆。我就像另外一只鹭鸶,曾经把她遗弃在野沼泽里,自己却远远的飞掉。我产生了负罪感,我陷入过去和现实之间,我想去安慰她,我看见她那满身的泥浆和泪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我认识你的时候,那种少年之间的爱已经淡薄了,几乎不存在了,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因为我有你,我不可能离开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你的位置比她更重要!我错了,错在一个孤独的女人面前,手足无措,从而陷了进去,错在我由于不肯伤害她,却因此伤害了你,我错了!”
  宋沂蒙所说的感情交流,到底指什么?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敏感的女性来说,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胡炜的心里乱糟糟的,她当着第一次坦白事实、第一次承认错误,并真诚地请她原谅的丈夫,心里真不是滋味。
  丈夫的初恋对象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毫不比自己逊色,她充满了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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