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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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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沂蒙心里纳闷,这村儿里的人怎么啦?
  宋沂蒙进了自家那条胡同,这里变化不大,墙壁仍然是那堵墙壁,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小路仍然是那条小路。门敞着,他一脚踏进了二爷家的院子,二爷家里的院子还是三十年前那般模样,正房多了一些斑驳和沧桑,东屋和西屋歪歪斜斜的,很难想象这里头还住着人。惟一不同的,就是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小屋不见了,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
  啊!这是二奶为自己种的那棵小枣树!
  宋沂蒙在枣树下站了好久,一个穿着一件旧蓝布制服上衣和一条的确良绿军裤、身子佝偻的老人从外边进来,宋沂蒙怔住了,这是谁?一张变形的脸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他的目光呆滞,眼睑上长了一些赘瘤,嘴唇和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拉拉茬茬的,胳膊上还戴着孝。宋沂蒙形影绰绰地认出来,这就是大叔宋朝恩。大叔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宋朝恩是基干民兵,身高一米七三,整天背着大杆枪,威风凛凛的,现在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叔也认出了他,便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稀稀拉拉发黑了的牙齿。大叔慢腾腾地说:“来啦!来了好!”宋沂蒙激动地上去拉住大叔的手,那双手粗糙、坚硬,像钢锉一样。大叔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地说:“走,那院去吧!这里早不住人哩!”
  宋沂蒙这才明白,这个曾经居住过二爷一家五口的热闹小院,后来变成二爷一个人独自居住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外面有了新住处。
  早先的场院里有间磨房,一头蒙眼的灰毛驴拉着石碾子磨面,使用不起毛驴的人家,就只好人力推磨,大闺女、小小子、老婆子,推着石碾子,“吱呀呀”地响。磨房旁边,有一间泥和草糊成的小屋,里边住着一位被日本鬼子打疯了的三爷。
  如今,磨房不见了,三爷也不见了,场院里盖起了好几排崭新的房子。三个叔叔辈的伙伴在这里建立了新的基业。噢!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井台儿,当初,这村里只有这一口甜水井,为了喝到些甜水,人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因为这井里的水很少很少。过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不得不到一里地远的村西头去担水,那口井的水不少,可是味道却又咸又苦,宋各庄的人们就是靠这口苦水井繁衍生存。宋沂蒙想起那口苦水井,当年,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女青年一样,在那口井边挑水。
  冬天,那井台儿上结着冰,铺上了防滑的干草。他还是不小心滑倒,差点儿落到井里,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姑娘把他扶起来。他想说声谢谢,那姑娘却向他嫣然一笑,挑起担子,颤悠悠地离开。
  那姑娘长得很美,高高的鼻梁,明亮的大眼睛,黑黑的长睫毛,她的头上扎着印着梅花的手巾,身材结实而苗条,她挑水的姿态优美动人,像云雾里飘逸的仙女。后来,宋沂蒙才知道这姑娘是公社武装部长的新儿媳妇,那部长的公子是个长相如鼠,品格平庸的人,记得自己当时还着实惋惜嗟叹了一番。
  看见了那井台儿,让宋沂蒙回到了那难忘的冬天,想起那女郎挑水的款款倩影。
  大叔让宋沂蒙进家,取来一个烟袋子递给他,憨笑地说:“抽不?”宋沂蒙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坐着,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赶紧摇摆着说:“不抽,不抽!”
  大叔蹲在地上,只顾“吧嗒嗒”地抽着烟袋,闷着头不说话。大叔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基干民兵,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把满腹心事隐藏起来,让人感到深不可测。宋沂蒙寻思着说些什么好,想问问二爷的事,又怕勾起伤心事。
  正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和铁锹等农具的碰撞声,原来是叔婶等人从地里劳动回来了。三个婶子都是泼辣的农村妇女,有的穿得花花绿绿,有的仍然和六十年代的农民一般打扮。她们一进门就抢着拧开自来水管子用手捧着生水喝,喝完水,解了渴,才看见屋里有个生人,于是就叽叽喳喳地吵吵起来:“老大,你做啥哩?有客人来,也不招应着,抽那玩意儿作啥?”


  二叔宋朝义、三叔宋朝忠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北京的侄子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声:“沂蒙是不?回家啦?”说完,弟兄仨一块儿落泪,宋沂蒙的眼眶也红红的。这三个叔叔,长得一个模样,三十年没见面,岁月无情,田间劳作,风吹日晒,都老得不像样子。宋沂蒙和他们的年龄相仿,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北京,他的生活条件都好得多,因此显得比他们哥仨年轻了十几岁。宋沂蒙见了这三个叔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假若自己不去当兵,在农村里呆一辈子,也许比他们还要老。
  婶子们听说是沂蒙回来了,便噔噔地跑回自己屋,纷纷拿来大枣、花生和甜瓜,一古脑儿都放在方桌上。在宋沂蒙看来,这三个婶子长的一个模样,四五十岁的年纪,动作麻利,说话爽朗,待人热情,在她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二奶奶的影子。
  几个青年男女和一群小孩也吵吵嚷嚷地进屋,这些青年和少年,穿着打扮与城里人差不多,有的还穿着料子和作工都极差的西装,敞着怀,不用说,这是叔叔们的子孙。
  宋沂蒙觉得是时候了,就打开人造革包,取出礼物,准备分给他们。可是,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拿到礼物,大叔就瞪着眼,在鞋帮子上磕烟袋里的灰,那些小字辈儿的,便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去。
  宋沂蒙记得,当初在老家落户的时候,村里的人很喜欢热闹,每逢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儿似的。平时,一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总是要打声招呼,说声:吃了没?可是现在,他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变了,路上人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一擦肩就过去了,那些老套话也没有了。这次,他好不容易从北京大老远回老家,几个叔欢喜是欢喜,可是也没有太多的话,婶子们的态度虽然还热情,话也不少,可是总让人感觉有些表面化。
  晚上,婶子们为欢迎宋沂蒙的到来,特地包了一顿猪肉大葱馅的白面饺子,还是家乡的风俗。天很黑了,家里人在大叔的许可下,才拉亮了电灯,又打开了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出现了外国老娘儿们,还响起好听的音乐,让屋里所有人的心情显得愉悦起来。大家无所顾忌、有说有笑,有的还跟宋沂蒙谈美国总统大选和港澳回归的事,这使宋沂蒙感到,现在的家乡农民,尽管与以前有着许多习惯上的相同,可是,他们不再是愚昧的,他们关心的比他们的生活范围更为宽泛。
  当天晚上,宋沂蒙和几个没成家的堂弟挤在一条炕上睡觉,这感觉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炕又硬又凉,莫名其妙的小虫咬得他身上净是包儿,痒得厉害。小伙儿们打着呼噜像摇滚乐,又像竞技场上的拉拉队,闹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领着,宋沂蒙到村子东头去看了二爷的坟墓,新新的坟墓前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花圈,不久前燃烧过的纸灰散落着,小风吹着几枚纸钱团团转。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爷的坟前磕了头,然后又站起来,深深地鞠躬。二爷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爷的慈祥和真诚的关爱,弥补了父亲的不足,二爷的品格,音容笑貌,让他一生难忘。
  太阳老高的时候,宋沂蒙回到村子里。三个叔叔围着他,开始唠唠叨叨说起给二爷办丧事的经过,这个说,请了多少人,摆了多少席,那个说,置办的什么棺材,穿的什么寿衣,还说总共花了不少钱,给东邻借了多少,西邻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他们说:“不瞒三位叔叔,最近手头紧张,拿这些救救急,以后想办法再寄些来!”
  大叔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其他两个叔也不吭不语。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个叔叔的表情,见他们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于是就放下心来。大叔盯着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条斯理地说:“咱乡下有啥?需要啥?你说!”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什么。
  二婶和三婶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转身跑回自家取东西。大叔的脸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板凳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里间屋,不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圆圆的,带盖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这罐子比篮球还大些,釉色浅绿,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齐的条纹,上面还有个刻着莲花的盖子,罐子保存得不错,只是盖子边沿有一点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惊喜,他印象里,书上有这种东西,是不是宋元时代龙泉窑的东西?如果真的是龙泉窑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五十万元呢!
  宋沂蒙学着潘家园那些一心想拣个漏儿的人,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盖掀掉,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罐子鸡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鸡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婶子上来阻住:“别慌!俺来!”大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在她看来,罐子里的鸡蛋要比罐子宝贵的多。大婶子把鸡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篮子里,交给大叔满满脸严肃地说:“弄踏实喽!”
  大叔双手捧着篮子,像捧着件宝贝,一步步地走回里间屋,把它放在炕洞里,然后用块旧报纸盖上。大婶很随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边一推,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过来那年就有,俺娘说她老人家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大叔把鸡蛋放好了回来,木讷地说:“这是个物件,你喜欢不?”宋沂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大叔感激地说:“东西我拿走了,为的是做个纪念,这钱你们收下!”没想到大叔婶二人一齐摇着头,表示坚决拒绝:“一个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钱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里装,大叔死活不要,就这样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叔只好收下,当他把钱塞进口袋的时候,竟然满脸涨得通红。
  大婶是个痛快人,她打着圆场,讲起乡里人的传说:“老人说,凡是老物件都有种紫光紫气,物件越久远,紫光紫气越重,家里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气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灾、延年益寿。村东头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这家里人个个长寿,代代长寿,灵验得很!”
  大叔听了这话,一脸无所谓,他自言自语地说:“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孩子小的时候,欢喜和大人在一块儿,孩子多了,大人烦。等到大人老了,离不开孩子了,可孩子烦!孩子和大人总欢喜不到一块儿。依俺说,人可别活起来没完没了,老了老,越老越让人烦!早死早享福!”大婶打住丈夫的话,赌气般地说道:“谁说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狱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长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两侧,一边一个,面对着面抽烟袋。二叔慢吞吞地说:“谁知道人死了以后是啥样?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国人多,死就死了,就这么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没准是好事儿哩!”大婶子听二叔说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桩桩心事,她忧心忡忡地地说:“唉!说得是!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医院,少说几百块,住院几千块,开刀几万块,几十万块,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费那钱作啥?”大叔、二叔说罢,其他的人都不吭声。
  这时,二婶、三婶先后跑回来,送来几个老盘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还打上了锯子,宋沂蒙更加高兴,没二话就把东西装了起来,没有提钱的事,人家也没要。
  42
  宋沂蒙怀揣意外收获回到北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他悄悄起来好几趟,把那几件盘子碗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好。宋沂蒙足足折腾了一夜,胡炜也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眼花的,气呼呼地嚷:“你发神经呢!赶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儿,说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为然,连连辩解:“老家拿来的宋代龙泉窑,还能错得了?起码值五十万!”胡炜把嘴一噘,挖苦地说:“财迷吧你,值钱的宝贝能落你头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气,决定请祁连山来鉴定一下,打算用事实教育妻子,同时为自己争口气。刚好,家里装上了电话,有了这玩意儿,和外边联系,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个电话打给祁连山,两人立刻通上了话。祁连山的通讯工具更先进,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来是大砖头,后来是模拟型,现在又换成数字的了,腰里一边儿掖个BP机,一边儿掖个手机,全副武装,显得身份特殊,也是图个联络方便。
  祁连山听说宋沂蒙从老家得了宝贝,分秒没耽误,马上带着金秀香赶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炜也不上班。宋沂蒙见“祁大师”来了,就让胡炜沏上一壶好茶,自己兴冲冲地把大绿罐子取出来,祁连山还没顾得上说话,金秀香就嚷起来:“这东西,俺家里有的是!”
  宋沂蒙不满意地说:“怎么可能?这是宋龙泉!”说着,就去看祁连山的表情。这时,胡炜捅了一下宋沂蒙说:“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别不谦虚!”听了胡炜的话,宋沂蒙笑了。
  祁连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连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龙泉!是民国时磁州窑的产品,在河北、山西及山东北部一带相当多,从特征上来看,的确与龙泉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可是你好看看,这个只是绿釉,连青瓷也不是!”
  听祁连山说,这东西连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得!一晚上的梦也白作了。胡炜见宋沂蒙的脸色不好,情知他的发财狂想又破灭了,于是就在一旁讥讽地说:“宋沂蒙,你不说它是宋代的吗?起码要值五十万,还说不说啦?”妻子着实给自己一个下不来台,宋沂蒙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发作,金秀香看出来了,赶紧说:“不错啦!是老东西就行!”
  祁连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种安慰鼓励的口气说道:“是啊!民国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有纪念意义,这玩意儿的乡土气息挺浓的,放着吧!收藏这一行儿,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财的!收藏也是个长学问的过程。”宋沂蒙和胡炜两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不争不闹,一齐点头。
  祁连山又随便看了看其他几样东西,他说:“这几件也是老东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盘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还行,不过,这些东西残损得挺厉害,值不了几个钱!”听了祁连山的话,终于,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农民,几乎没有人做过大官儿,家里哪儿会有什么高级东西?还不都是老百姓家里的破烂锅碗瓢盆?
  祁连山把那几件老东西放到一边,心情焦急地对胡炜说:“这回要请大妹子帮忙,给金秀香做个检查,她最近老咳嗽,还喘不上气来,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炜听说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问题,就赶快说:“没问题!不过必须先拍个胸片,今天我们门诊部就有值班的医生,不行就抓紧时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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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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