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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打电话给金超的时候,金超正在面对一个信封发呆。
纪小佩把三千元钱退还给了他,有一个简短的附言:金超: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收这个钱,它会使我非常不安。我们在走向生活的时候都没有学会怎样生活,所以,对过去的有些事情,我总是免不了去想如果现在让我们来处理,会不会好一些。现在,无论你还是我,总算是知道生活的真实面目了,我们知道了该怎样对付它———在这方面,我一直认为你比我更清醒也更有力量。我明天就去美国。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纪小佩金超不知道信上都说了什么。如果在说他们的以往的爱情与婚姻,他认为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去谈死亡了的东西呢?它会带给我们什么呢?如果是在谈我们所处的社会生活,也没有必要,我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路,并且已经走了那么久,就连彼此的背影都看不到了,我们会有怎样相同的见解呢?你现在认为我对生活有比你更清醒的力量,恰恰是在这时,我感到了生活是那样沉重……你把话说大了,难道我们真的知道生活的真实面目了吗?真的知道吗?不知道,至少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曾经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世界,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蹚过了一个河沟,当我以为到达彼岸的时候,我才看到我所面临着的汪洋大海。生活的面目不是那样好认清的。比如现在,他就感觉有一个巨大的事实在运转,他不知道那个事实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它在运转,他知道它很快就会来到面前。可怕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徒劳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好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这种不祥的预感,吴运韬的电话打过来了。
“是金超吗?”
“我是我是,”金超听出了吴运韬的声音,尾骨紧缩起来。“吴主任。”
“我跟你说一件事情。”吴运韬停了很长时间,好像直到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
金超轻轻唤道:“吴主任……”
“金超,前天下午开了党组会,研究了直属单位的领导班子问题。”吴运韬又停顿了一下,“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依据小康的意见,也做出了决定,决定对领导班子进行调整。你的工作,这次有一点变动……”
金超马上意识到了最近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祥地游荡的事实,感觉有一个巨大的东西爆燃开来。他隐隐地听到吴运韬说将他交流到东方印刷厂做党委书记,隐隐听到吴运韬的进一步解释,那解释枯燥无味,一切都完全失去了意义,就连谁来接替他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也失去了意义,他听到的只是海啸一样的响声。他捏住话筒,呐呐着,什么都不说。
正在这时候,陈怡敲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文件夹,是中心领导班子成员传阅的上级文件。他惊讶地看到金超脸色苍白,就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僵立在写字台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金超没注意陈怡,陈怡就把文件夹放到写字台上,悄悄走出来。陈怡判断,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想不出是什么事情。
陈怡走出金超的办公室以后,吴运韬在电话的那一边已经结束了谈话,最后说了一句:“今天下班以后你晚走一会儿,我和你说一下详细情况……”
金超颓然坐在椅子上。
尽管最近他内心总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感觉,但是他绝对没想到,他会突然面对生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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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吴运韬还在和他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事情,从时间上说,那应当是在党组会开过以后了……但是为什么没向他露一句口风呢?
从上海返回北京的罗伯特·罗森坚持要了解这件事的整个过程。
苏北不像以往和罗伯特·罗森谈论此类话题的时候那样沉重,他好像变得很客观:“实际上,要在Z部党组通过这样一个带有浓厚的吴运韬主观色彩的权力分配方案,对于吴运韬来说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你们关于干部选拔,无论党内还是党外,不是都有很复杂的规定和程序吗?按照那些规定和程序,能允许吴运韬做这种安排吗?”
苏北笑了笑,决定把自己在《札记》中反复思考过的问题用尽可能浅显的话语告诉这个天真的人。
他说:“公开的规定和程序是一回事,实际运作又是另一回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社会是在没有隐蔽的秩序中运作的,它的内在推力与其说是国家、集体、事业发展等冠冕堂皇的东西,不如说是当事者的个人动机。无数被掩饰的个人动机汇集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本来无可厚非,因为这实际上反映了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我们的个人动机在暗处,并且经过了伪装,我们也就不可能通过法律对它们进行制约。没有法律和道德(哪怕是宗教迷信)约束的个人动机,会变得像野兽一样残暴,这些个人动机如果汇集为整体的推动力———我们在这里不说整个社会———我们就会看到目前的局面。既可能被蹂躏也可能被高扬,这两者甚至有可能交替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你今天蹂躏和高扬了某一个人,明天,你也可能被别人所蹂躏或高扬。这种东西,支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男是女,社会地位是否卑贱,职位是否崇高。”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灾难。”
“是的。我们在不断制造灾难。”苏北确认说。他突然想到了金超目前的处境。“社会的灾难,个人的灾难。实际上,吴运韬这个级别的掌握权力的人,早已经掌握了整个社会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政治智慧,他们在运用‘潜规则’方面已经得心应手。当他们想把能够代表和反映他们的意志和利益的人推到适当位置的时候,用不着冥思苦想,仅仅凭着直觉和本能就会了无痕迹地把公开的规则和程序演变为‘潜规则’,在公开的规定和程序的运作中达到潜规则要达到的目标。把繁文缛节简化成为随心所欲的东西的过程,正是权力实现其自身价值的过程,这里面的乐趣,是任何一个掌握权力的人都难以割舍的。”
罗伯特·罗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作为一个身在事情当中的人,是不是把这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
苏北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罗森,把罗森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只是在这时,他才又还原为一个有生存欲求的人。他承认:的确是看得太清楚了。他不知道这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天,罗森告诉了苏北《纽约时报》连载《灵魂的栖所———一个中国人的故事》这件事。
“那个人已经不是我。”
“你是说我处理得巧妙吗?”
“不。”苏北说,“我是说,任何一个有精神生活的中国人都可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也可以认为栖息在那里的人不是我。”
罗伯特·罗森朗声笑起来。
再有两年,廖济舟就要退休了,谁来接任是他面临的所有问题中的最大问题,这里面牵扯到退休以后的权利、利益以至于是否安全等一系列问题。吴运韬利用被夸大和装饰过的与邱小康的个人关系和工作关系,使廖济舟和其他人都认为,邱小康将选择吴运韬。吴运韬也已经让廖济舟认为,他是保证廖济舟退休以后权利和利益的最佳人选。在这种情况下,吴运韬对分管单位的意愿必定获得廖济舟的支持。从某种意义上说,吴运韬事实上已经获得了对这些单位进行独裁的权力。
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宴请外国官员的宴会上,邱小康正在讲话,吴运韬和廖济舟坐在一起。他们的两边都是外国人,出于礼仪,直挺挺坐着,不吃不喝,也不交谈,认真听邱小康讲话。
吴运韬的姿势并无明显变化,但是他声音清晰地对廖济舟说:“我想动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
廖济舟微笑着和对面一位非洲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问:“你想怎么动?”
吴运韬把身子稍稍向廖济舟这边倾斜了一下,简短地说怎么怎么动。
廖济舟对金超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对于苏北,由于《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他已经印象深刻。他推断吴运韬是为了这件事才决定安排苏北的,这会是一个让邱小康感到高兴的安排。至于金超,无论在吴运韬还是在廖济舟的政治棋盘上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角色,廖济舟甚至根本没注意听吴运韬对他要做何种安排,就说:“那行。你先拿个方案,上一次会,然后让周燕玲把程序走一下。”接收搞发行工作的石振国做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是在“走程序”的过程中,廖济舟“顺便”向吴运韬提出来的。
所谓“把程序走一下”,就是严格履行干部选拔任用的程序,包括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中征求意见,找领导班子成员谈话,重点考察苏北是不是能够胜任常务副主任职务……等等。
周燕玲当然是一个具备基本素质和经验的人事干部———她既能够领会领导意图,又能够把这种意图掩盖在冠冕堂皇的干部考察过程之中。这个人还可以做到,即使她询问了一百个关于某个人的问题,你也不会有丝毫感觉她是在了解这个人,所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一部分职工可能知道Z部在对领导班子进行年度工作考察,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会有对主要负责同志职务的剧烈调整。
夏昕也没想到。这个在图书出版上有许多想法的副主任对官场上的事情比苏北还要陌生,竟然用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和周燕玲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他并没有过多指责金超,他说,既然吴运韬兼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职务,就应当切切实实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承担起责任,如果这样下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非常危险。或者,吴运韬也可以不再兼任主任职务,放开手让金超干,事情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最近一段时间,金超不像以前那样刚愎自用,采纳了夏昕的一些建议,工作真的很有起色。
金超曾经对夏昕感叹:“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也是一样。你看到了咱们费九牛二虎之力决定的事情,老吴他在电话里一句话就可以否定;我给他汇报工作,他想都不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说这事怎么干?”
夏昕当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内心里认为金超的话有道理。
相对于金超来说,夏昕的幼稚在于把最不该说的话说给了最不该说的人———周燕玲当天晚上就向吴运韬汇报了谈话的情形。吴运韬听了周燕玲的介绍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听说夏昕反对他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职务。但是,真正引起吴运韬警觉的是夏昕和金超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夏昕已经开始影响金超,金超对吴运韬的训斥越来越缺乏忍耐,据说他也因为吴运韬不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实际情况而又干涉太多产生怨气,他害怕出现更进一步的情况。
虽然不能说拆散金超和夏昕是吴运韬牺牲掉金超的惟一原因,至少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至于任用苏北以后在夏昕和苏北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吴运韬暂时不做考虑———他有足够的自信消解出现的任何情况。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为最终解决问题积累条件,这是他心灵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意触动的东西。
周燕玲找苏北谈话的时候,对苏北态度和蔼可亲,因为她知道这场球赛的结果。她问了许多关于金超的诸如领导能力、业务水平之类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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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什么也不想说。
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滑稽色彩,就像是在看一场戏剧。耐人寻味的是:此次,苏北既是欣赏者,又是参与者,而且,由于后者的意义要比前者大许多,他仿佛正在失去欣赏的能力。
他中断了在《札记》中的理性思考。一个更为实际的生活中的人,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天晚上,苏北去看王岚。
他们一起喝了酒,感伤的气氛像雾一样氤氲在王岚的房间里。
“我经常感到,这个世界不值得我敬重。很多事情完全不是按照惯常的逻辑运行的。我对真正运行着的规则太缺少了解。我记得和你说过,我在K省的时候,也曾经在体制内占据某种职位,我完全不知道这种规则,当我承受打击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打击来自何处,打击因何而起。我像是一个被围猎的大象,笨拙地应对着打击,却不知道应当怎样战胜敌人,因为我看不清他们。我看到的全部是亲切的笑脸,没有任何人向我表现出敌意。十几年以后,我不知道我发生了多大的改变,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应对注定要遇到的那些事情。王岚,我很犹豫———本来,我已经看到了蓝天,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再往前迈一步,就获得了自由,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接受它。”
“苏北,”王岚眼睛深处带着笑意,“权力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能够带给你力量和尊严,能够保证你的意志和理想变为现实……这些东西,对于你们男人是有诱惑力的。你看一下内心深处,你会发现在你蔑视和拒绝权力的同时,也在渴望权力。我经常听到你抱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经营管理方面的问题,你不满这种现实,这就是说,你希望改变它,你认为你能够改变它,你之所以不能改变它,是因为你没有条件。什么条件?权力。现在,突然有一个人说:”好了,我给你权力,你去改变吧!‘这对于你是诱惑。“
苏北惊讶地看着王岚,承认说:“是的,是诱惑。”
“我感觉你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为什么?”
“这是因为,你不单单想用权力证明你的价值,你还想向荒谬的现实证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来感受到的所有不正常的事情,是不正常的,事情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发展,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你对后者的期待恐怕要强于前者。”
苏北怔怔地看着王岚,喃喃地说:“你这个人很可怕。”
“很可怕吗?”王岚俏皮地问,“真的很可怕吗?”
“真的很可怕———但是你说的是对的。”
“从精神上讲,你是一个骑士。”
“唐·吉诃德?”
王岚笑了,不说话,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在杯子里缓慢地旋转。苏北等着她。
“你总想给一件事情赋予意义,”王岚接着说,“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约束你的既不是道德也不是理性,而是意义。这就使得你做事的原则性比理性更加坚硬,而这时候的你是最虚弱的,是最容易被伤害的。”
苏北认真回味王岚的话语。很多时候,这个表面看上去并不深刻的人,往往比他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能够理解他心灵中最细微的东西。他承认,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对他的吸引。他甚至觉得如果生活中没有了她,会是什么样子?
“你能听我一句衷告吗?”
“你说。”
“别在那么多事情当中寻找意义。你应当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意义。”
“如果这真的是我的一切不幸的根源,我听从你的劝告。”
“但是你不想改变自己。”
“谁说的?”
“你不会改变自己的,因为这已经是你存在的方式,改变了它,你也就不存在了。”
“这又是一个西西弗的故事。”
王岚开心地笑起来。
“那你就去推动那块巨石吧!”
“我可以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