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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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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世界本身,这就好比一个人终于成了江洋大盗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就成了无任何正义的相互劫掠的魔境一样。这里没有阳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阴霾,永无停歇的风雨雷电。至少就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李天佐并没有真正使用过这把刀,他没用它伤过人,也没用它杀害过什么人。他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机会。他说他一直在找机会。他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找类似的机会,他是给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买坤包———生活很不公平,李天佐一生爱女人,但是到了五十二岁的时候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还在为得到一个女人的芳心费力。
  箱包柜台在一层,他很快就到了。他看了几种,没在款式上挑剔,选中一个价钱适中的黑色坤包,就说我要了。售货员是一个门齿有些突出、模样很不错的小姐,为了避免暴露缺陷她一般不笑,但是对这第一笔生意她又很重视,所以就笑了,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她把开好的小票递给李天佐,说:“请您到那边去交一下钱。”他去交钱,交了钱从抿住嘴做出笑吟吟样子的小姐手里接过坤包,就准备往外走,周二是全中心职工上班的日子,尽管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李天佐,但是李天佐在这些问题上从不马虎。他不授人以柄,否则他就完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情。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裤衩里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着。他本能地晃了一下,这一晃不要紧,那东西一下子从裆部掉到了裤腿里。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事情,又往前迈了一步。那天他穿了很薄的一条细羊毛衬裤,款式很别致,兜不住什么东西,那东西就从裤腿里掉了出来,还在脚上绊了一下。一个眼尖的少妇看到了,好心提醒他说:“这位先生,您掉东西了!”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向少妇手指的地方看,这一看不要紧,人们“呀”地叫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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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棒棒,人群大哗。有人鄙夷地认为这是一个性变态者把私下把玩的东西带到公众场合来了。那个少妇因为指认了这样一件让人瞠目的东西而面红耳赤,一斜身子从人群中走了。
  李天佐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飞快地把那东西拣起来,下意识地塞到刚刚买到的坤包里。他现在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出了事情:一个人的裤腿里掉出一套男人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肯定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李天佐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两三秒钟,拔腿冲出人群,往厕所方向跑去了。他是冲进厕所的,但是并没有引起两个站在便池上撒尿的人的注意。他又冲进隔间,用手锁上小门。他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从坤包里掏出那东西。那东西已经萎缩了,整个儿小了一号。让李天佐大吃一惊的是,这玩意儿不像是假的,手感、颜色、形状,都不像是假的,还有创口,创口上还黏着淡淡的血液……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险电影里面的一个镜头:有人割了另一个人的东西,把它塞到了他的裤裆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不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件东西塞进一个有知觉的人的裤裆里而不被发现。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在荫茎的Gui头上发现了一粒黑豆大小的痣……他的后背猛地灌下一股寒潮:他有这样的痣,他曾听一个算命老头说,一百万男人当中也未必会有一个。有这样的痣的人性能力极强,用《素女经》上的话说,可“御女无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以此为自己吹嘘,他结交的女人中,有一个仅仅因为这颗痣而把他不当作凡人,爱得死去活来……像是被蛇咬了一下似的,他用双手“啪”的一下捂住了裆部。那里空空荡荡。他的脸马上“唰”的一下像炕席一样没有了血色,那东西沉甸甸地掉在了马赛克地面上。他疯狂地扯掉皮带,脱掉衬裤和裤衩,他把手伸向那地方……他发出非人的一声嚎叫,瘫在便池上,失去了知觉。
  李天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病房里的灯都关着,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可以看清除了他这张病床之外,还有另一张病床,上面睡着一个头部被绷带包扎了的人,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坐一只马扎上,趴在那张病床边上睡着了。隐隐的可以听到护士在值班室的谈话声。
  “……现在什么人都有。”
  “哎呀……那多疼啊。我就想不来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这样的人其实当时不觉得疼,他还觉得好呢。五年前咱们这儿就送进来过一个这样的人,把那东西割得只连了一层皮儿……那血流的哟……”
  “可今天这人好像不流血……”
  李天佐意识到是在说他。他急切地用手去摸裆部,那里厚厚的裹着纱布,连腰和臀部都裹起来了……白天在西单商场发生的那一幕像电影快镜头一样,蓦地冲到他的眼前。他又昏过去了。
  金超接到医院电话马上把电话打给吴运韬。吴运韬当时正在陪同日本的一个代表团在八达岭长城参观,指示金超说:马上去看一看。
  金超匆匆赶到医院时,李天佐已经在一间嘈杂的大病房里醒了过来,但是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要判断一下这件事之于他和周围人的意义。他认为他这样一来会使很多人高兴,包括金超。在他看来,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永远是另一个人的障碍。人和人之间之所以充满了仇恨,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妨碍了别人。人要搬除一个障碍是不容易的,可是现在他自动撤除了……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宽大的脸上淌下一溜一行的泪水。
  病房里有十一张病床,有的人因为伤痛喊爹叫娘,护士们来来回回地奔跑,叫医生,送病历,做护理……这里就像是车站候车室。女护士从淡蓝色口罩里面闪着乌洞洞的大眼睛看着金超。
  李天佐听到护士和金超向他这边走来了。他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他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
  “他还在睡。”护士说。
  李天佐很憔悴,没了平时带在脸上的那种恶相。
  金超问护士:“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是吗?”
  “是的,”护士说,“没有危险了。如果没有意外,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
  “很好。”金超说。
  “这是我们领导给病人买的水果,”姚冰把装水果的塑料袋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他醒来以后交给他。我们这位领导叫金超,你告诉他就行了。”
  金超说:“你看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看可以通知他家里人了,应当有人来看一看他,这对病人有好处。”
  金超从李天佐的呼吸声中感觉李天佐醒着,并且很专心地在听他们的谈话。
  “在治疗上,你们尽管用最好的药,一切以病人的尽快康复为原则……我们中心的效益还可以。”
  金超脸上放出一些笑意,又说了些别的,后来就走了。
  护士送走客人,来到李天佐病床前的时候,李天佐仍闭着眼睛。他现在在犹豫要不要向院方说明他那东西不是自己割下来的,尽管当时他身上带着英吉沙小刀。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反正这并不妨碍治疗。这个对世界已经不抱什么指望的人失去了向别人解释苦难的兴趣。他现在非常想独自呆一呆。他所有人生难题几乎都是在独处的情况下用沉思默想的方式解决的。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太离奇,他必须好好想一想。
  一个病人持续不断地哼哼着,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李天佐实在无法忍受了,嚎叫道:“护士你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一会儿,让我好好呆—呆?”由于用了很大的力,他的双腿跷起来,又沉重地落到床上。女护士当时正背朝着他看病历,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把病历一下子甩到了地上,就像突然听到狼叫一样盯住李天佐。当她确认嚎叫着的不是狼而是她的病人以后,才匆忙拣起病历,离开了病房。这时候不用任何人说什么,病房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包括刚才那个喊爹叫娘的人。在更大的危险面前,人总是选择较小的危险。
  但是院方还是为所有病人考虑,在征求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意见之后,为李天佐安排了单人病房。李天佐最初几天恢复得不错,他已经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路了。裆部已经像女人一样平坦,没有那种东西坠着,他觉得身体失去了平衡,走路轻飘飘的总想往一边倾斜。护土认为他很疼,问他是不是很疼。他说不疼。他没说假话,他真的不疼。他没有对护士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疼,一点儿都不疼。这把他害了。一些恶性病症是不疼的,就像最大的危险表面上往往看不出来一样。李天佐当前就面临这种情况。
  金超来看过他的第七天,李天佐开始感觉到裆部的创口有些疼痛,隐隐的,像游丝一样在会阴和前阜部钻行,跟着那游丝就变粗变大,疼痛也就膨胀为某种团块一样的东西,紧紧地堵在裆部。现在疼痛变得迟钝而没有边缘了,小腹好像也受到了株连。他恐惧地看了看病房,病房里阒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受力怎样,他现在还不想叫大夫。他的这个念头一旦稳定,作为回应似的,疼痛就像炸弹一样在裆部剧烈爆炸了,落英缤纷,他的精神世界承接着无数碎片……
  诊断证明:李天佐患的是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如果这个诊断是靠得住的,那么就可以说李天佐留在这个令他憎恶的世界里的时间无多了。
  这个令人不快的死刑判决,却为李天佐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不会有人说他是性变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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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立炀带着年轻同事赵刚来到了医院。
  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他们是被特许进入病房的。长久以来褚立炀一直闻不惯医院的气味,就好像这种气味是有毒的一样。他改为完全用鼻子呼吸,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吸进体内的毒素似的。赵刚很严竣,充分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极端重要。
  李天佐的庞大躯体深陷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掩着他,只露出一个巨大的脑袋,放在两层枕头上。他两腮凹陷,颧骨高高地支起来,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尖削了。汗湿的头发油黑发亮,稀疏地贴在青色的头皮上。他闭着眼睛。看着他黄蜡蜡的脸,褚立炀几乎可以感到癌细胞正在那平卧着的躯体间疯狂地庆祝着自己的节日,它们不久就要取得完全胜利了。他的裆部正在腐烂,发出一阵阵无法描述的恶臭。他身上开始出现黑色的癍块,这些斑块不疼不痒,然后就开始发硬,边缘翘起来,随后就脱落了,露出粉红色嫩肉。这时候疼痛来了,像用锋利的小刀刮削一样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钢铁浇铸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叫起来。
  现在他胸前身后和四肢上有这样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射着疼痛。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睁了一下,但是他没看见床边站着人。
  大夫在病案夹上写过一行字,职业性地说:“他现在无法谈话。”
  褚立炀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轻声说:“不能想一点儿办法吗?你们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炀一眼,回答说:“我们走。”
  大夫把褚立炀和赵刚带回到医生值班室。十几个医生护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做各自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说着许许多多与病人无关的话,有的人还开心地笑起来。和病房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褚立炀和赵刚尾随大夫走进来时,谁也没在意他们;大夫在处方签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一个漂亮的奶油色皮肤的护士,护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头问褚立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褚立炀说:“没有问题。”
  大夫摇摇头,不认为褚立炀说的是实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奶油色皮肤的护士端着白色方盘站到了门口,方盘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她和大夫大概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一出现在门口,大夫就站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大夫和护士走向病房。
  在一个没人理的房间里呆着很别扭,赵刚说干脆到楼道去等,但这时候大夫回来了,坐在桌前,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你们再等十分钟。护士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处理。”
  褚立炀说:“谢谢。”
  “这个人怎么了?”大夫拧开小巧的杯盏,呷一口茶水,又一次问道。
  褚立炀说:“没怎么。”
  “没怎么?”大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他们单位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你们反倒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不来人,也不知道他单位没来人。”
  “哦。”
  “那你们找他谈些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聊聊吧———这对他有好处,是吧?”
  “当然有好处。”护士从病房出来了。“你们可以去了。”
  “谢谢大夫。”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对这个他不信任的世界极度的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父亲检举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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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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