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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不语。
一个评论家正在声嘶力竭地说老作家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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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苏北问,“谁来当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
“不知道,我不知道。”王岚说,“烦透了,苏北你知道吗?我烦透了。”
苏北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散会以后,”王岚轻柔地说,“你能等等我吗?”
苏北说:“我等你。”
在王岚那套几乎完全装饰成白色的两居室里,王岚捧着一杯清茶向苏北述说她的烦恼。她告诉苏北,远东文艺出版社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言,这些传言都是冲钱宽来的,风源来自一个很会和上级相处的副社长。这位四十多岁的副社长无法连贯说出奥尔布赖特的名字,更不知道起了这么复杂拗口姓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涉及你吗?”
“能不涉及吗?我是一个做了点儿事情而又背着开除留用处分的人,能不涉及吗?”
“人言可畏。”苏北把自己的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他没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传言。“王岚,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你坚强,生活本身就很肮脏,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人性的丑恶不是没有了解……”
王岚看着他,好像在嘲笑他的安慰。
苏北也突然发现他的话一钱不值。
王岚宣布说:“苏北,我决定离开远东文艺出版社。”
苏北非常吃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只能离开了。”
苏北为王岚斟上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我还没想好……”
“你知道,”苏北说,“老钱曾经想把我调到你们那里去,我当时也真的认为你们那里是一个能够干事,并且有不错气氛的地方,你看……哪里都一样,也许哪里都一样。”
“我想过。所以我想最后尝试一下,到另外一家出版社看看,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哪里都一样,我可能就不得不下海去了。”
“下海?”
王岚笑了,说:“我打算注册一个文化公司,我去当书商。”
所谓文化公司就是从出版社买书号变相做图书出版生意的人,这些人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素质还普遍很低,信誉也有问题,一般为有品牌的出版社所不齿。苏北知道王岚非常不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人。
“你在开玩笑。”苏北说。
“是在开玩笑,”王岚说,“但并非不可能。如果真的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我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别忙于决定,王岚,试一试,也许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严重。”
苏北和王岚商量她可以到哪一家出版社去,最终也没商量出结果。别看你蔑视这些人的作派,别看你是一个出色的编辑,也不是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的,这里牵涉很多潜规则,苏北和王岚都不是能够娴熟运用这些规则的人,他们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推销出去。
苏北说:“先别急,我们再看一看。”
王岚很感谢苏北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不想让这次相聚成为为她找一条活路的相聚,说:“你别管我,我会有办法。我们说一点儿轻松的话题吧!”
苏北没在意王岚的话,还沉浸在他的思想中。他不热爱他的思想,他知道这些思想严重影响了他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事的思考和判断,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这样思想。一个在精神上误入歧途的人,总是生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体制……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下海了,我不觉得奇怪……也许,历史会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当这个体制被改变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有被葬送,我会去找你……”
“会有那一天吗?会有那一天吗?”王岚笑起来极为动人。
苏北不回答。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我要马上到新疆去,到大沙漠里面去,好好玩一玩……”
苏北突然问:“有荷西吗?”
王岚咯咯咯笑起来。
“我希望有一个荷西。可是,谁来做这个荷西呢?”
王岚热辣辣地看着苏北。
苏北不语。
“苏北,说说你,说说你吧!”
苏北没什么好说的,“把这本书的事情做完。”
“我觉得你在放逐自己。这是一本什么书?值得你如此浪费心智吗?”
“生存,为了生存。”苏北说,“但不仅仅是这个。老人很好,你知道吗?老人真的很好,值得我为她付出心血,值得。我们是从他们的肩膀上走过来的,他们身上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像一个中学政治课教员。”
苏北笑了笑,不再说了。
……
“王岚,”苏北说,“别一个人太久了,你要有一个家庭。”
王岚还是大大咧咧地看着苏北,想把这个触动情感深处的话题遮过去,但是她没有成功,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就低下了头———她从来没让别人看到过泪水。
过了好几分钟,王岚才抬起头,深情地看着苏北,喃喃地说:“你是作家,你擅长分析人物,你应当知道,两颗彼此相知的心碰到一起有多么难,多么难……”
……
那天晚上苏北留了下来。
不管外面多么寒冷,至少,在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当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世界还是温暖的。
把写作完成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文稿交给吴运韬那一天是一个明朗的春日,苏北特意走了几站路,坐公共汽车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
金超主持工作以后,要求孙颖帮助他审核和批准印制费用———这是最容易让人钻空子的环节。孙颖工作得一丝不苟,和卸任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金超坚持孙颖仍然享受中心领导待遇,专车接送,领导班子成员乘车就有些紧张。金超请示吴运韬以后,又买了一辆奥迪,由于苏北不上班,没有为他安排接送。苏北不愿意打电话要车。
楼宇间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绿色,杨树、柳树吐出的白絮在空中像雪花一样飘舞。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北京的春天很短,好像从冬天一下子跳了到春天,气温明显升高了,有的人已经穿上了衬衫。
苏北想起周作人六十年前的描述:“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做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做冬的尾,要不然就是夏的头……”
苏北突然出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了一件很稀罕的事情,碰到的人都客气地和他说话,有的还问到老太太那本书的情况———在吴运韬的巧妙布局下,直到现在,究竟谁在写那本书仍然是一个弄不清的问题。
苏北是今天早晨和吴运韬说好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见面的,他先到吴运韬办公室看了一下,门开着,屋子里没人。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室去等,把书稿放到吴运韬的写字台上。
韩思成比所有人都着急要给苏北腾开办公室。一是通过帮助料理儿子的事情,他对苏北心存感激,二是,他是一个身份感很强的人,他绝对不能在应当属于中心领导使用的房间里办公。办公室主任沈然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尽管房子紧张,还是为韩思成腾出来一间,这样,苏北也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刚腾开,还没有收拾出来,打开房门的时候,新购置的书柜、写字台、皮面沙发、转椅、茶几以及他原来在编辑室书柜里的书籍稿件之类的东西胡乱堆放在房子中间。苏北开始着手整理。
实际上苏北刚走吴运韬就回来了,他首先看到了写字台上的书稿。在这之前他看过大部分章节,对于稿件质量已经有了大致了解,现在,书稿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当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他把书稿翻了翻,沉稳地笑着,承认苏北在这个问题上是尽力了。他拿起电话,刚拨了分机号前两个数字,又放下话筒,直接找苏北去了。苏北正在吃力地把巨大的写字台推到位置上,额头上汗渍渍的,见到吴运韬,马上直起腰来,说:“这里很乱。”
吴运韬说:“你别动了,回头让找人帮你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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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笑着说:“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吴运韬把书稿扬了扬,高兴地说:“终于完了,真不容易。我就不再看了,我今天把它送给廖济舟,请他看一下。你看怎么样?”
苏北敏锐感觉到吴运韬没有对书稿做正面评价,质量好坏似乎成了无法定夺的问题。苏北心里笑了一下。苏北自以为过了渴望赞扬的年龄,但吴运韬的这种态度仍然使他失望。
“苏北,这件事……”吴运韬吃力地说,“这件事亏了有你……”
吴运韬听见总务科科长郭亮在楼道说话,就把他喊进来,说:“老郭你帮老苏收拾一下。”郭亮诺诺连声,对吴运韬说:“您放心。”
吴运韬冲苏北笑了笑,说:“就这样吧,让他们给弄一下。我走了,我现在就到部里去,济舟正好叫我去参加一个会。”
苏北点点头。吴运韬的脚步一走远,郭亮就对仿佛刚刚上任的第五把手苏北说:“我刚才正要给金主任去买电话机,带来电显示的那种……他急着用呢。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去给他买回来,然后再帮您收拾……”
“行行行,”苏北说,“你忙你的去。”
郭亮“哎”了一声,就忙去了,直到苏北把一切都收拾好也没有露面。
李天佐来看他,给他带来一本新近出版的《中国单位制度研究》,这是苏北委托他从书店买到的。苏北发现,目前,最优秀的思想者不在文学界,而在那些直接研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状况与从独特角度阅读和评价历史与现实的学者当中。他非常注意他们的作品。
苏北端详李天佐,觉得他脸色晦暗,好像突然老了许多,嘱咐他注意身体。
李天佐笑道:“嗨!活一天是一天。”
李天佐透露很多信息。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正在发生微妙的组合。
夏昕得到权力以后才认识到权力的巨大价值,承认了权力来源的正当性,并对这种来源给以充分的尊重,由此他也获得了吴运韬的谅解。夏昕在吴运韬心目中的地位显著上升。李天佐说,夏昕毕竟是一个有质量的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决策环节上的影响力,甚至要大于金超。
陈怡初来乍到,还看不出他会采取怎样的姿态,目前他很配合金超的工作。
师林平作为编辑室主任仍然是吴运韬小圈子里的人,是下班以后聚在吴运韬办公室议论重大问题的人之一。他在顽强地等着吴运韬实现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实现,又取决于吴运韬在Z部的经营,因此,师林平最近很关心Z部的事情,他似乎看不出来吴运韬能够在他主管的几个单位全面贯彻他的意图,心里就有些着急。但是他不敢在吴运韬面前显露出来,他知道轻重。
苏北对这些情况将信将疑,但是他相信这里面最基本的东西是准确的。
“你觉得……”苏北问,“老李,职工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李天佐冷笑一声,“你说呢?老苏,你是一个有洞察力的人,你应当比我清楚。”
“老李,事情总是在变化。金超刚开始工作,他需要帮助,夏昕是对的,我们应当帮助他……”
李天佐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说:“老苏,你要是跟我打官腔,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子好像塞满了办公室。
“不不不不,老李,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李天佐把硕大的头颅伸到苏北面前。“老苏,我年长你几岁,我看到的很多。你记住我的话,只要上到台面上,好人也会变成坏人!更何况这里面的人原本就是坏人。”
“包括我吗?”
李天佐忘了苏北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但是他不纠正说法:“当然包括你。”
苏北大笑起来:“老李呀!老李呀!”
李天佐也笑起来,走出苏北办公室。
夏昕也来看苏北。他没说中心的事情,苏北提到的事情,他也巧妙回避开了,不做评价。他详细问苏北写作的情况,苏北简单说道:“完了,刚才把稿子给老吴了。”又无话,五分钟以后,夏昕即告辞。
夏昕和苏北本来就没有多深的交往,今天进一步奠定了两个人未来关系的走向。对此,夏昕和苏北心里都清楚,并且都不打算做什么努力来改变这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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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昕认为和苏北彼此不必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泰然相处为最佳;苏北则明确告诉自己不要企图接近谁和疏远谁,否则你将无法保持内心的安宁。你是一个旁观者,不管你的身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也应当是一个旁观者。
金超那天到主管部门开会去了,苏北没有见到他。沈然忙不迭地来看苏北,苏北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正在翻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出版的新书。沈然歉然道:“你看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早就跟郭亮说了快点儿把苏主任的办公室收拾出来……那个懒哟……你看这多不好……”
苏北不适应这样的谈话,脸倒先红了,说:“举手之劳的事,用不着麻烦别人,用不着麻烦别人……”
沈然临走说:“老苏以后你有事就说话啊!”
在返回Z部的路上,吴运韬无暇欣赏初春的街景,微微地闭上眼睛。抚摸着手里的书稿,他的心情格外兴奋。
如果说苏北只是做完了愿意做的事情,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面对的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吴运韬就不同了,当他神采飞扬地站在庄稼地跟前的时候,他在算计这片长势良好的庄稼在秋天来临之际会有多少收获。
这年秋天,张柏林和崤阳县县委组织部长牛鸿运来到北京。
从新启用的北京西站出来,第一次到北京的张柏林背着相册和照相机,亦步亦趋地跟着牛鸿运,胆怯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牛鸿运经常来北京却从未走过北京西站,他做出轻车熟路的样子,盲目地跟着往外涌动的人群。车站广场上更是人声嘈杂,辨不清东西南北,牛鸿运招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司机问:“哪儿?”
坐在司机旁边的张柏林回过头看牛鸿运。
“凤凰大酒店。”牛鸿运说,好像世界上的人都该知道凤凰大酒店。
“怎么走?”
张柏林又回过头看牛鸿运。
“你看怎么走吧。怎么方便怎么走。”
司机一踩油门,汽车窜上了三环路。
车刷刷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西单附近的凤凰大酒店前停下来,车费显示一百三十七元。张柏林付了车费,要了发票,两个人走下车来。
牛鸿运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个酒店,他对酒店附近就像对县城那样熟悉。
要到房间,牛鸿运一边往下扯领带一边抱怨:“咋把个北京西站修唔么远?”
张柏林给牛鸿运沏茶,静静把茶杯放到牛鸿运手边。
“把相机收好。”牛鸿运嘱咐说。
“收好了。”
“相册在哩吧?”
“在哩在哩。”
“千万不敢出麻搭噢!”
张柏林和牛鸿运这次到北京没什么明确的事情,要说实际意义的事情,那就是见一下金超了。在这之前张柏林已经多次说到金超,把金超作为礼物送给牛鸿运:“等什么时候咱到北京去一下,我跟金超说过,让他带我们去见邱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