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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小佩没有看到这种死亡。
金超在蓟城饭店过得很愉快。过得很愉快不是因为工作进展顺利,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周到的服务,而是因为吴运韬的一场谈话。
这天早晨,吴运韬早早就来到了蓟城饭店,当时金超还在睡觉。吴运韬的情绪非常好,虽然大骂金超懒惰,但是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金超也就敢于和他开一下玩笑,说他家乡有“四香”的说法:“黎明的觉,小姨子的嘴,猪的骨头羊的髓”。吴运韬说:“你他妈就是嘴上的功夫。”金超麻利地收拾好被子,先给吴运韬沏一杯茶,放的茶几上,然后胡乱抹了一下脸,恭顺地坐到吴运韬面前。
“怎么样?”
“还行,已经写到六万三千字了。”
“行行行……”吴运韬思忖着,“是这样啊,金超。富烨和孙颖马上就到退休年龄了,要有年轻的同志补充到领导班子中去。我想了一下,你、林平、苏北、夏昕都不错,能担起担子来,可是,这次,只能进两个人,考虑再三,我想这样……”
金超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直立起来,倾听吴运韬的决定。
吴运韬说:“我最后还是想,你这次恐怕要进去,担负起更多的责任……”
后面的话金超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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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超写出了关于卢荻的报告文学。把五万字的记录稿拉长为一部十二万字的文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出乎吴运韬的预想,他很不满意,不敢把这样一个东西交给邱小康。
他给苏北打电话,让来一下。苏北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办公室其他人为什么事情争论得不可开交,屋子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他来到吴运韬的办公室,首先感到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
吴运韬笑容可掬地仔细端详苏北。“你怎么好像没有休息好?”
“没。我挺好的。”
“还是要注意身体。”
苏北坐下来。吴运韬把稿子推到他面前,说:“你看一下。”
苏北问:“您看了吗?”
“我看了,”吴运韬的心绪突然恶化起来,“你先看看吧,看完以后咱们再交换意见。”
“那我就先看看。”苏北拿起稿件,站起身准备告辞。
吴运韬用亲爱的目光看着他,说:“这事……你还要多操心。”
苏北说:“我知道。”
办公室里面依旧烟雾缭绕,话题已经从官员腐败转移到买房买车,活跃分子刘涛看见苏北进来了,马上说:“等着吧,等什么时候咱们苏北当东方的主任了,给大家多发一点儿钱,我就能买刚才说的那套两居了。”
苏北装作没听懂,呵呵笑着走到办公桌前,开始阅读金超的稿件。
文稿整整齐齐地抄写在方格稿纸上。苏北知道,金超对稿件有一种洁癖,不允许有任何墨疙瘩和不整洁的地方,写错一个字,整篇就要重抄,同样的字数,往往要付出多过别人两倍的辛劳。稿件很好,但是作为一本著作,它实际上是被“写死”了的东西。作者没有真正被鼓动起来,仅仅流水账式地记录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它完全脱离开了当初苏北列出的提纲,不带章节标题,密密麻麻,对话很少,更不要说描述性的语言了。这是不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困难。
下午,苏北拿着文稿来到吴运韬办公室。吴运韬正在和师林平谈话,见是苏北,马上结束了谈话,招呼苏北坐下。师林平敏锐地察觉出吴运韬对苏北的客气态度,敏锐地看到苏北手里拿着一厚摞稿件,敏锐地猜测那就是金超的稿件。
苏北冲师林平点点头。师林平说:“老苏,你们谈。”退行出去了。
“怎么样?”吴运韬迫不及待,好像苏北肯定了这部稿件就能够挽救整个事情一样。
苏北说:“金超尽了最大努力,写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不不不,咱们直截了当,你说,这东西能不能用?我敢不敢送小康?”
“不行,”听说要送邱小康,苏北忘记了进门时对自己的叮咛,认真起来,“这样恐怕不能送……”他具体谈到了这部文稿的缺陷。
吴运韬问苏北:“怎么办?”
“我想,这事恐怕要讨论一下,给金超具体地提一些修改意见……”
吴运韬打断苏北:“不要讨论了,提再好的意见金超也未必改得好。苏北,”吴运韬直视着苏北。“这事太重要了,不能再耽搁了,你要亲自上手……”
“亲自”两个字不但感动了苏北,同时也动摇了他的抉择:五分钟之前他刚刚决定不介入这本书的写作。他默默地看着吴运韬,不说接也不说不接。
吴运韬恳求说:“苏北,这事全靠你了。”
苏北呐呐着:“恐怕要和金超解释一下……”
“这你就甭管了!我会跟他说。金超是顾全大局的。”
金超果然顾全大局,什么都没说。但是,在他的心底里,苏北已经远远不是那个浸在书本里的书呆子,而是一个时时、事事、处处用心思的人。
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的事情,就正式转到苏北手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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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也想让苏北住到蓟城饭店,苏北说外面条件再好也不如在家里。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卢荻老人的报告文学,这期间如果需要向老人了解情况,他可以随时到老人的家里询问。
卢荻老人实际上没有看到金超写的那一稿,她还以为自始至终都是苏北在写,甚至忘记了金超其人。苏北和老人处得很好。那段时光,对苏北来说,是极为纯净的,他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只和卢荻老人探讨过去的岁月风烟,只沉浸在老人描绘的那个世界之中……
他在札记中开心地慨叹说:我也许最适宜这样的生活。
在苏北过他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外面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的问题,Z部党组已经按照吴运韬设定的方案确定下来,并且开始了干部考察程序。
苏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工资,韩思成把他叫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没怎么在意。
韩思成最后说:“你看,谁能弄得清老吴这个人?”
苏北淡淡笑笑,说:“老吴有老吴的想法吧。”
回到家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苏北的心很乱。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世俗之人,不认为心绪受到了那个消息的影响。他企图重新坐下来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然而他的精神散了,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无法落到老人的经历之中。一个领导过三十多人的大型文学双月刊主编和一个普通编辑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他鲜明地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精神生活之外依据着荒谬原则飞速运转,他听到持续不断的噪音。这种噪音给这个一心寻求宁静人生的人带来极大的烦扰。
他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经打印出来的文稿,站起身看街景,收拾一下阳台窗户上的盆花……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远东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钱宽。
钱宽要主编一套《中国通俗小说经典》丛书,前几天,苏北替他写了这套丛书的序言,邮寄过去,钱宽刚刚收到,打电话专门表示感谢。
“没想到你对通俗文学史了解这样精深……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钱宽的电话使苏北沉郁的心境有了改善,两个人在电话里聊起天来。
“你现在真的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这样挺好。”
“但是把你关在家里写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那个。”
“我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实际在经营管理上,你和我说过的很多话,都非常有价值,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想把你调到我们这里的原因之一。这事你仍然不考虑吗?”
“老钱,的确不好考虑。”
“你这个人……我知道,你是吴运韬调进来的,你想为他多做事情,这都对,但是也不能把这东西作为十字架背在身上。你还年轻,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干不了几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办?把这摊子交给谁?我希望远东文艺出版社有你这样的人……”
苏北一声不吭。
“苏北?”
“哦,我听着呢。”
“你也别整天憋在家里,安排时间出来走走。咱们出去吃一顿饭怎么样?”
苏北热烈赞同。
钱宽说:“那好,你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苏北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就是由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构成的,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这个能够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战乱、中东和平进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美国同性恋者要求合法权利、卢旺达的大屠杀、朝鲜人民对金正日的热烈崇拜、某个太平洋岛国发生的军事政变、韩国启动弹劾总统程序等等,已经不是这个人直接经验的来源,尽管这些事情也间接地影响着他对世界的看法。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是怎样一些人,就成了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持何种看法的重要依据。
夏昕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还对世界怀着金子一样的心,对一切都充满了温情,都充满了热爱,同时也充满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他无遮无拦地向人们显示才华,想以此获得相应的位置———在当时当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条道可走。但是,在大学四年,人人都认为这个优秀的学员有资格入党,最终却没有被党组织接纳。为什么?因为班上有一个嫉贤妒能的党支部书记,因为这个党支部书记在追求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因为这个女同学很崇拜夏昕的才华……这位《水浒传》中王伦式的人物能让天批平继续倾斜吗?还有,系主任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对不善于交谈又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人会做违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吗?最重要的是,毛头小伙子夏昕不谙世事,还不具备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欢被奉承、喜欢用手里的权力换取东西……你不能给我,我又有什么理由给你呢?所以他入不了党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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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不大,但是却奠定了夏昕对这个世界的最初了解———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对于良知和原则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宣传读物都会显出苍白。他的灵魂大声说:“不,生活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纯真,就这样被摧毁了。
虽然从生活的整体流向上来说,健康的东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伦式的党支部书记毕业被分配在县城当教师,既教不了中学也教不了小学,最后给离县城十五里地的一所乡村小学看大门;前年夏昕到西安去,听当年的同学说,这位“王伦”现在挎个篮子正在镇上卖麻花。但是,生活的这种演变所证实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当时直接作用于夏昕的那个经验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他非常同情那个卖麻花谋生的人。事情往往是这样: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变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善待生活中不断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却不可感。只有可感的东西才构成|人看世界的基础。
后来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大学生活把一个纯真的人改造成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识营养;他不再显示才华,他知道那是招祸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渴望都让位给实际利益的算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则表现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确做得很好。在七个编辑室中,他担任主任的编辑室是经济效益最好的;在关于中心发展的讨论中,夏昕的意见总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筹。吴运韬采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设想。
逆境改造人,顺境同样改造人。一向对这个世界持冷漠态度的人,由于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没有遭遇敌意,周围人爱着他,鼓励着他,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得温暖起来。温暖孕育渴望。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绿的秧苗已经顶破了湿润的土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吴运韬要调整领导班子的决定,听到关于金超和师林平要进领导班子的传闻。这些传闻像是异常突如其来的风雨,横浇在他心灵的土地上,那株尚未破土的秧苗终于露了出来,夏昕切切实实看到了它。他既惊讶又恐惧,惊讶的是,他知道了露出来的竟是这样一株秧苗,恐惧的是,它刚一露出来就不得不承受风雨的浇濯……他内心丧失了平衡。
事情就是这样,零为零,前后左右不发生任何关联,不具备任何意义;若是一,那么,无论前后左右无论何种数字就都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关于金超、师林平进中心领导班子的传言,夏昕不会想到他的价值评价问题。现在,一摆在那里,你就不能不想你这个零或二的意义。
夏昕意识到他在吴运韬心里是零。
夏昕内心感受到的羞辱和震撼,不亚于在街上被一个小流氓缠住,对他说:“夏昕,你丫连我一根汗毛都不是!”
师林平对吴运韬说,最近夏昕很反常,他说了很多夏昕的反常之处。吴运韬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像他设想的那样调整领导班子,会产生麻烦的将不是苏北,而是夏昕。夏昕最有可能在例行干部考察中说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一直是有看法的。重要的是,从公众角度来说,夏昕的看法会导致混乱,这是吴运韬最为担心的。虽然吴运韬有把握让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巧妙把握,但是万一事态发展失去控制……他开始冷静思索棋局。
“老钱,您几次要我到您那里去,我想问一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钱宽在电话那一边着急地说:“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还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怎么样?你还是不吐口吗?”
“老钱,我想了一下,现在倒是真的有一点儿想法……”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家里。”
“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来……”
“别别别,老钱,我过来吧!我过来!”
苏北放下电话就往外跑,打上车来到钱宽的住所。钱宽已经在楼底下等他了。这个善良的老人像久别重逢那样握住他的手,问道:“冷不冷?”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不冷不冷。”
上楼,来到钱宽的家,钱宽的爱人李忆珍已经把茶沏好了,热情招呼苏北。李忆珍比钱宽小十几岁,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一些;她也在远东文艺出版社工作,是一个时尚杂志的副主编。
李忆珍是非常讨人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善解人意,趣味高雅,喜欢文学。有一次苏北和她聊了好几个小时莫拉维亚,她认为这位作家对人性的了解深刻而广博。那个时候苏北也正迷醉在莫拉维亚作品之中,他没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的人。这次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苏北从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钱宽离婚和结婚的传闻。在这类传闻中人们总是习惯掺进一些诋毁,但是,却没有人非议钱宽和李忆珍的事情。钱宽和李忆珍的再婚,是为数不多的幸福组合之一。这从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苏北对于钱宽和李忆珍的好感和敬重。
“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