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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走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这样,我们的故事就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上次是李天佐老财打了没磕头的徐罘,现在,徐罘老财要打走投无路的李天佐了。我们可以将这两种行为都称之为报复。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生活大部分内容都可以归到这种类别中去。所以,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纯粹意义上的强者或者弱者。生活是那样迷人,是那样丰富多彩,都是因为人们总是在做着这类事情。
报复者徐罘不是没想过,这有什么意思?再不到一年就退休了,为那事是劳不少神,事情终归是过去了……可吴运韬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呀,现在不是有人在说吗?“李天佐太不自量力了,不看看徐罘是谁,就动人家。”也就是说,徐罘是谁是一回事,有没有问题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尽管褚立炀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过匿名信内容子虚无有,但是同志们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因为徐罘是徐罘,所以那些问题才没了,徐罘要是别人,那座楼不会消失的。如果真的有那座楼,徐罘承受这种舆论不冤,问题是根本没有那座楼,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好忍受了。
正像吴运韬说的那样,匿名信的目的实际上已经达到了。
徐罘是一个正派人,他无意于用邱小康和他母亲、和他的关系来矫正自己的名声。他愤怒了。人一愤怒考虑问题就不那么周全,就像一个打架打急了的人会随便抄起什么家什打人而不顾忌后果一样。
徐罘抄起的是权力。
现在好了,刘葭到厨房去了,徐虎到另一个房间做作业去了,厅里只剩了李天佐和徐罘。电视机仍然开着,一个已经很苍老的播音员正在声色俱厉地对观众说:“……反对贪污腐败……绝不手软。”
徐罘脸上泛滥着他那个岁数的人不常有的灿烂笑容,对坐在对面的吴运韬说:“老吴,人在世上走,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可是遇见你,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幸事之一。”
他说到在学校和Z部的经历。在中国这样一个需要超常智能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方,他绝对是一个弱者,“我这里说的‘弱’不是强弱的弱,我是说我在智力上是这个样子。你说我的人生阅历不丰富吗?我已经五十九岁了,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可我就是学不会怎样和人打交道,这方面我抵不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人说,你应当利用和邱小康的关系好好为自己谋一个位置,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想,我的问题不是出在阅历上,我怀疑我的智力有问题,真的,老吴你甭笑……”
吴运韬还是止不住笑,好像笑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是不想说话。
“比如李天佐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把我恨成了那种样子,这事幸亏是过去了,要是过不去,不说我,单说给小康带来影响,我心里也受不了呀!”
吴运韬心里嘲笑道:你怎么会给邱小康带来影响?无论你是怎样一个人,你都不会影响到邱小康。
“李天佐这个人,”吴运韬收住笑,意味深长地说,“把事做过头了,绝对是做过头了……”
“我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你刚来,怎么会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吴运韬盯住徐罘,就像在当面质问李天佐。“一个单位有这样的人很麻烦。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曾国藩的一句话……”
“哪句话?”
吴运韬一字一板地说:“民宜爱而刁民不宜爱,绅宜敬而劣绅不必敬。”
徐罘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感叹说:“有道理,有道理呀!”
吴运韬说:“老徐,东方文化中心要发展,最大障碍恐怕还在这样的人身上。”
“所以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要有一定的措施吗?”
“我觉得你那样想是对的。”
徐罘听到吴运韬赞同他的意见,很高兴,抓住吴运韬的手,和盘端出了我们前头说到的他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做一些事情的那种想法。
吴运韬沉吟着,权衡这样做对徐罘的好处和坏处,最后说:“我看行。”作为徐罘的助手,他还非常负责地帮助徐罘考虑到了一些有可能遇到的问题,把那种想法具体化并且可以操作了。
班子开会研究这个方案的时候,孙颖认为徐罘的设想很好,“但是,”他说,“李天佐这个人比较特殊,计划一定要周全,不做就不做,做就做到底。”徐罘说计划很周全。始终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富烨有些顾虑,说房子问题很敏感,整个Z部的所有单位都还没有动作,我们一个单位动,是不是能够解决问题?有没有可能引起其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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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罘挥挥手打断富烨,说:“我们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这取决于我们班子是不是真的有解决问题的决心。”大家纷纷说,决心是没有问题的,都有这个决心。“那就好,”徐罘说,“下面我说一下步骤……”
第二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突然下发了一个文件:《关于清理住房问题的决定》。文件要求凡是不符合分房规定占有住房的,一律限期三个月之内清退,逾期不退者,每月扣除工资百分之三十和年终所有奖金,直至按商品房价格扣完为止。文件还规定,未完成房屋清退还款者,不得调离本系统。
这次清房工作由徐罘亲自领导,下设一个执行机构,名为“清房小组”,基本上都是中层干部,沈然左推右推没有推掉,也在其中;金超和师林平刚刚当了中层,正想做事情,把它作为一种荣誉接受了下来。这份文件得到了大多数职工的赞同。各科室拿到通知以后,马上引发了热烈的议论,抖出很多前几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有的见到徐罘还专门说一句:“老徐,您总算要揭一揭这个盖子了。”徐罘心里就很舒坦。
自从那次李天佐借着他拉屎在言语上污辱过他以后,他总是避免和这个恶人打照面,当时还在调查过程中,他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李天佐在这个时候继续寻衅他,他没有心思羝对。现在不一样了,他希望自己出现在李天佐面前。他到李天佐所在部门去和人谈笑,李天佐有时也凑过来说一些什么,但是他从来不把目光转到他那里去,这是手里有权力的人的一种本能,他知道这种轻视会给对方心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吴运韬对李天佐的态度也增加了李天佐的心理压力。
人类有万千种表达思想的方式,吴运韬故意对李天佐不冷不热,又用形体语言和沉郁的目光向李天佐表示,不是他不想跟他交往,而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现在有很大的顾虑……李天佐知道,事情马上就要来了。
文件一到廖济舟案头,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打电话给徐罘,问:“非法占有住房的大致有多少?”
徐罘说有七、八户。
廖济舟说:“我不能说你们这样做不对,因为房子问题也一直是党组下决心要解决的问题。但是,老徐,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时间不长,一定要谨慎,一步一步来,不要着急,尤其是李天佐,更要慎重……我看你还是抽时间到我这里聊聊吧。老徐,说实话,对这事我心里不太踏实……”
徐罘说:“老廖,你就甭管了,我和老吴会把这个问题解决好的。说不定我们还为咱们系统闯出一条路来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廖济舟这个人到关键时刻总是这样躲躲闪闪。徐罘一直没有到Z部去见一下廖济舟。清房活动开始,他就没有一点点空余时间了。
李天佐现在顾不上料理他在单位的处境了,他必须把外围的事情做好。
当金超和师林平怀着一种被授予的敌意来到李天佐的出租房进行调查时,是李天佐而不是租房者穿着睡衣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他好像很惊讶这两个人的到来,一个劲儿说:“稀客!稀客!”
金超和师林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样?看看我的房子?”
“看看,看看。”李天佐带着两个失去行动方向的人到房间转了一圈。
Z部的房源很乱,谁也说不清在这片居民区中何以会出现这样一座六层小楼,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座楼上仅仅有一套两居室房子属于Z部。
当年分房的时候,李天佐主动提出要这套房子,理由是这里看不到单位上的人,清静。他说:“白天就是这些人在眼前晃,下了班还是这些人,谁受得了?”
夏乃尊为这个奇特理由感到好笑,一挥手,说:“行了,给你!”
房子布置得朴素大方,趣味高雅,墙上还悬挂着一幅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多人都知道的条幅,是当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上书“大道当风”四字。有人问其真伪,李天佐曾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真迹,但是人们私下里都不认为是真的。一边参观,李天佐一边说,他非常感谢当年夏乃尊分配给他这套住房,他还从交通、地理位置方面说了很多住在这里的好处。
金超和师林平都说:“不错不错不错。”
三个人在客厅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李天佐主动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次清房,他说:“这事早就该抓了。有的人就是不像话,据我所知……”他说了很多别人的事情。这个人总是知道很多别人的事情。金超和师林平面面相觑,不知再怎样应答。师林平向金超使了个眼色。
金超说:“老李,我们就是来看看,没事,那就这样吧。”两人起身告辞。
“两位领导来看,我不胜荣幸。”李天佐说。
师林平装作消受不起的样子,诚恳地说:“别别别,老李。”
“可不就是吗?你俩现在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层人物了,我要是不荣幸就不对了。”他一直送他们到楼底下。
拐过一个街角,师林平回过头看不见李天佐了,迫不及待说了一句:“鬼!”
金超像吴运韬那样笑而不答,好像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样,但是他心里现在全乱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徐罘听了汇报,转身就到吴运韬那里去了,问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就是没想到李天佐会在一两天之内让租房人腾开房子。
吴运韬笑着说:“不奇怪。否则就不是李天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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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我看这事恐怕得惊动褚立炀。”
“他管这样的事吗?”
“不该他管,但是我们要是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他也许会管的。他太了解我们这里的人了。”
“那我去找褚立炀。”
褚立炀到乌鲁木齐去了。徐罘把电话打到乌鲁木齐。徐罘在电话里对褚立炀说:“这实际上和你上次办的是同一个案子,你是不是得回来呀?”
褚立炀捏住话筒,半天没说出话,感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没有不厉害的角色。褚立炀在乌鲁木齐办完事情回到北京,马上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谁也猜不出褚立炀这次来干什么。如果是以前他们就会直接问他了,他也会机智地回答他们,但是褚立炀前不久把徐罘的案子办成了个烂脏,想起来让人窝心,也就没有人再对褚立炀的出现感兴趣,“反正就是他妈那个样子!”
这次,褚立炀好像也没有与人交往的愿望,这使他和大家总是保持着距离。人们还以为这里有什么莫测高深的原因,其实褚立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罢了。于海文猜测说是徐罘那件事还没完,并且在班车上说:“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事儿不可能就这么过去,看吧,后边肯定他妈还有戏。”人们屏息等待着后边的戏,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是徐罘的戏还是李天佐的戏,或者是两个人一块儿唱的戏。
李天佐看着人都上了班车,看着班车驶离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院。
太阳正悬在肮脏的城市上空,不久就要沉降下去了。喧闹的市声震得窗玻璃产生了共鸣,呜呜的像是鬼在叫。李天佐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继续往外面看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一般要在职工下班以后半个小时才离开,现在,楼下的丰田、桑塔纳、尼桑都发动起来了,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李天佐听出有徐罘、褚立炀、吴运韬和司机们。一会儿,小汽车就走了,排着队,一出大门就去了不同的方向。整幢楼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像一座坟。李天佐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静静地站着。天完全黑了,办公室墙壁上闪动着斑驳的亮光。他望着那光影,凝神想着什么。
褚立炀没有直接找他,他知道褚立炀来了,他以为他马上就要找他的,可是他没有找他。如果找他,他就可以为自己辩解,他想好了一整套理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才离开办公室,走下楼来。
风微微地吹着,秋天的气味即使在城市也是那样使人愉快。他抖抖硕大的头颅,想忘掉那些一直缠绕着他的思绪。他缓缓地走着,忘记了车站,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这个公认的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世界是那样强大,他是那样渺小,就像路边草丛里的秋虫,无论你想向这个世界呐喊些什么,不过是几声悲鸣而已,没有人听到,没有人。他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他是那样想爱一个女人,他追逐了一辈子,他得到过不少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的心,从来没有得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什么也没得到。
现在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呢?
他穿过整个城区,找到他上次喝酒的那家酒馆,又喝了一瓶“二锅头”。
半斤“二锅头”对他不算什么,走出酒馆时他照样脚步不乱。
他在街心花园的一个长条椅上坐下来,看着流荧一样摇曳在夜色中的汽车灯光,看着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他脑子里忽然幻化出了前妻的影像,他垂下头,用两只大手捂住脸,指缝间扑簌簌滚落许多泪珠。
褚立炀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谁都知道,一旦事情列入调查,就很难办了。
李天佐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找到吴运韬,说:“老吴,你要帮我。”
吴运韬上下打量着这个很少示弱的男人,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在这个人命运问题上施加的影响,心里产生出一种类似于醉酒的那种快感;他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他做的是每一个人都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为自己感到自豪;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做这些事情的着眼点根本不在李天佐身上,更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撬动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天平……他已经收获到许多原来不敢向往的东西,他原来不曾奢望能把这些弄到手。他对自己的政治智能是满意的。接连的成功使这个出身微贱的人第一次确认,他可以凭借权力的杠杆撬起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就像正在Zuo爱的男人和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停下来一样,他期待着那巨大快感的降临。
“这事很难办,天佐。”吴运韬用体谅的口气说,“你过了,你做了那件事,这件事就会成为必然。你本来就应当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李天佐沉吟着,吴运韬清清楚楚看到他眉宇间陡涨起一种凶恶的表情。
“我并不是没有办法,”李天佐的声音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我有办法。”
吴运韬知道,那一定是治徐罘的办法。
“现在只有你有办法。”
李天佐突然笑了,说:“对,你的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