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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
〃还有呢?还有呢?〃她平静地追问。〃那么我终身结果到底怎样?〃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呢?〃平静地,毫不放松。〃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他?
〃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都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落了单。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拚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路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出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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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做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夫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第三章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泰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磁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
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着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陪笑张开手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上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灿灿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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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蹬蹬蹬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