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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不玩那套虚的,心里有比什么都强。我问他,你的心里有什么?他说,有张毅爸爸,有你,有我爷爷,其他的都是他妈的扯淡。我说,你妈生了你一顿,你的心里竟然没有她?来顺跳起来,冲天吼了一声:“她欠我的!”我忍不住了,扳过屁股就是一顿乱抽。他不躲,任我抽。我打累了,抱着他走到我哥的坟前,硬按着他的脑袋给我哥磕了几个头。来顺趴在那儿哭了,他说,爸爸,我想你,我要给你报仇……
“二哥,其实来顺比咱们混的那时候有头脑,”王东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轻易不在街上跟人打架,就是上来一阵有点儿蔫坏。去年我在街上碰见他跟几个小子光着膀子晃,看那架势我以为他们要去跟谁打架,就悄悄地跟在后面。你猜他们干了什么?把家冠的汽车轮胎用刀扎了,一个小子又搬了一块石头把前玻璃砸了个稀巴烂。后来我看见他们进了一个商店,不多一会儿出来了,来顺的手里捏着一个漂亮的纸盒子。晚上我去看嫂子才知道,那是他偷的化妆品,送给他妈呢。”
这小子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将来监狱就是他的归宿,我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你回吧!”
王东不走,语气软得像个娘们儿:“二哥,出去以后别忘了嫂子。她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拉扯着一老一少……”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一个劲地往外推他:“我知道。你走吧。”
王东还是不走,期期艾艾地说:“我说个事儿……你得挺住。”
还能有什么让我挺不住的事情?我淡然一笑:“你说。”
王东哑着嗓子说:“大奎死了,就在差三天过年的时候。他拒捕,被内蒙那边的警察给击毙了,全身窟窿眼儿。”
这有什么挺不住的?郑奎的死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我说:“死了好,不用提心吊胆了。走吧。”
回监舍躺下,我的脑子乱得像是被人塞了一把茅草,一会儿是我爸爸佝偻着的背影,一会儿是林宝宝晃着臃肿的身体在家里忙碌的情景,一会儿是来顺光着膀子横行街头的身影,一会儿是家冠的狞笑,一会儿是我爷爷和我妈还有我哥哥冲我招手的镜头……我看见年轻的我扯着走路磕磕绊绊的小来顺踯躅在下街空旷的马路上,路灯将一长一短的影子拖在地上,蛇一般地潜行;我看见长得比我哥还壮实的来顺举着一把猎枪,风一般地从下街的上空掠过,巨大的枪声如同炸雷。
正文 第十八章 吴振明威风凛凛
更新时间:2008…10…7 18:05:16 本章字数:3289
落魄大哥刘铁子也进来了,伤害罪,四年。他经常瘸着一条被人打断了的腿来蹭我的烟抽。我问他,你跟老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铁子嘿嘿地笑:“操,那是个大膘子,不就是借了他一千块钱没还他嘛,这小子整天追着屁股要,我烦了,反正我这种人在社会上没法活了,还不如进来吃几年现成饭呢,我就把他给砍了,砍得这小子直喊娘,妈的,活该。你多仗义?一万多的大哥大都给我了,也没追着我要钱,他算个什么玩意儿?”我吓唬他说,铁子,那个大哥大钱你得给我,现在我没钱了。铁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可别这样啊,我一听这些头就大了,我上哪儿去找一万块钱给你?”我不依不饶:“看你这意思是想赖帐?你先告诉我,当初你是不是拿走了我一个大哥大?”铁子还真当真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我承认,可是也不值那么多钱啊,你没听刚进来的伙计说,现在连称呼都变了,不叫大哥大啦,叫手机,你听听,手‘鸡’,跟他妈‘撸管儿’差不多的一个称呼,能值几个鸟钱?”我说,当初的价格能跟现在的价格一样吗?当初我可是花了一万多买的呢,你还不还钱?不还我可要跟你翻脸了,我是什么人你知道,我可不是老庄。铁子烟也不敢抽了,撒腿就跑:“大哥,再见。”
我正想走开,铁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磨磨蹭蹭地不敢靠前:“宽弟,跟你商量个事儿。”
还是别吓唬他了,我换了一付笑脸:“商量什么?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呢,那钱我不要了。”
铁子溜溜地颠了过来:“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那么大的款爷还在乎这一万两万的小钱儿?”
我看了他一眼:“老铁,你还有什么事儿吧?有事儿就说话。”
铁子四下看了看,把脑袋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我有个来钱的买卖,需要你帮帮我,我一定报答你。”
这小子没有什么正经事儿,我可不敢在这里面跟他犯什么事儿,我还想早点儿回家呢。我问他是什么事情,铁子说,你一个兄弟不是在仓库里干活儿吗?他管着码放那些铜管,你跟他说说,让他行个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管我,我去‘顺’他几根,换点儿零花钱……我打断他道:“我不缺钱花,滚蛋。”铁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回头冲我挤了挤眼:“大宽,你那个伙计也太‘猛戕’了,刚才就嚷嚷着要打人呢,谁敢跟他打?那块儿,那个头儿……你劝劝他,别这样,大伙儿一起打劳改都挺不容易的。”他说的是我哪个伙计?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说的是老辛,这么一形容长相,我笑了:“你是说吴振明吧?别惹他啊,他可真揍你。”铁子甩了一把汗:“也就是这两年我老了,退回五年去,我……算了,说多了你以为我吹牛。”
铁子走了,我想了想,找吴振明去,不行的话就让吴振明打个人我看看,我要化验化验他的魄力。
刚站起来,背后就有人喊我:“大宽,我来啦!”
回头一看,潘小峰!我咧开嘴笑了:“你怎么来了?还真不干老残队了?”
潘小峰穿着一条兰色的劳改裤头,光着瘦骨嶙嶙的上身哈哈大笑:“说来就来,在一中队,刚下队呢。”
我拉他重新坐下,递给他一根烟,问:“老潘,你还剩下几年了?”潘小峰大大咧咧地甩了一下脑袋:“不多啦,一年多一点儿。哎,蒯斌来看过你吗?”我点了点头:“经常来。”潘小峰哼了一声:“这个小子现实着呢,谁管用他靠谁近便。”我知道他这是牢骚话,蒯斌跟他不是一年两年的关系了,80年就一起打过劳改,我笑道:“老潘说这话很不仗义啊,蒯哥不是那样的人。”潘小峰笑了:“开玩笑开玩笑,尽管他不常来看我,钱那是缺不了我的,每月三百块,风雨无阻……大宽我挺佩服你的,我在老残队的时候大家就议论你,说你是个孝子,连婚姻大事都听你爹的……别瞪眼啊,我不说了。”
我们俩正这里胡乱聊着,车间里就传来一阵叫骂声,潘小峰一下子跳了起来:“打起来了!”嗖地蹿进了车间。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吴振明,放下凶器”,心一紧,吴振明跟人打起来了?疾步冲进了车间。车间西头围了一圈人,我挤不进去,跳到一个床子上往里看。吴振明光着膀子,浑身的肌肉发出乌黑的光,跟旁边的一坨坨或肥或瘦的白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拿着一根丝杠顶在一个躺在地下的白胖子的胸口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孙子,再起来。”旁边的人想靠前又不敢靠前,波浪似的一进一退,老辛兴奋得猴子般跳高:“放下凶器!这是不允许的!”旁边的一个人好象要往队部里跑,老辛用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动作,把那个人绊了一个嘴啃泥。躺在地下的那个白胖子试了几试想要站起来,终于还是没能站得起来,眼神里流露出恐惧的目光,呆呆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吴振明。吴振明抬起丝杠,猛地挥了两下,四周的人又退潮般哗地退了几步。吴振明冲人群大声问:“大家都看见了吧?他盗窃国家财物,被我抓住了,还跟我动手,大家说我应不应该跟他斗争?”
好汉!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这家伙有勇有谋,将来绝对比王东有前途。
老辛起哄道:“我看见了,吴振明勇于跟盗窃国家财物的反改造分子做斗争,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前面:“伙计,你弄错了吧?他没偷啊……”
吴振明一把将他拉了进来:“还有你,别走了,一起在这里躺着吧。”说着,一把将他摁在了脚下。
铁子不愧是老混子出身,用腿一别吴振明的脚腕子,另一条腿朝吴振明的腿弯踹去。吴振明冷不防倒退了几步,手里的丝杠也脱了手。人群又退了一圈,这时候铁子已经站了起来,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铁子又倒了下去,一下子砸在白胖子的身上,发出“呱”的一声巨响,白胖子鼻子里的血又冲出了一截。吴振明硕大的身躯扑了过去,一脚踩住了铁子的脖子:“刘铁子,别给你脸不要脸!看在你曾经也是个要脸的人的份上我不打你,给我躺老实了。”
队长终于还是来了,大队的刘大队长提着一付捧子(一种监狱自制戒具),后面跟着一大帮队长。
刘大队长暴喝一声:“哪个是盗窃铜管的?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老辛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刘大,盗窃犯已经被我们中队的吴振明同犯给逮住了,就在地下躺着呢。”
许队一把拽开了他,人群像劈浪般的闪开一道缝,吴振明还在踩着脚下的两个人。
刘大队长嘭地把捧子丢到了地下:“吴振明,给我把他们拷起来!”
铁子翻身跳了起来,双手挥舞得像跳神:“冤枉啊,冤枉啊,没有我啊,我是来拉架的。”
老辛上去给了铁子一脚:“敢不听政府的?放肆!”
这边,吴振明已经给白胖子上好了捧子,把他往刘大队长跟前一推:“刘大,从去年我就发现经常少铜管,一直踅摸着,这次可让我给逮了个现行,我调查过了,一共两个人,一个是他,再一个是刘铁子。”刘大队长赞许地点了点头:“好样儿的,应该敢于跟反改造分子进行坚决的斗争。”潘小峰在旁边插话道:“这是犯罪啊,反改造这个罪名还轻了。”刘大队长横了他一眼:“刚来就耍‘油壶’?是不是犯罪由政府决定,你多的什么嘴?”潘小峰嘟囔道:“唉,铁子这几年可真不走字儿。”
自然,当场开了两个贼人的批判会以后,二“贼”被押往了严管队。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碗到了仓库。
吴振明正眉飞色舞地跟几个伙计大谈刚才的英雄气概,见我进来,连忙停下了演讲:“宽哥,你怎么过来了?”
我打个哈哈道:“我来慰问战斗英雄啊,革命战士吴振明勇斗反革命盗窃犯,哈哈。”
吴振明终归还是个孩子,脸忽地红了:“这算什么英雄?我一直在模仿从前的那个林武呢,大家经常提他。”
看来那个叫林武的当年在这里还真有些值得人提起的故事,我点点头说:“很好啊,将来你就是林武。”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微笑道:“站得高才能尿得远,好好玩吧,呵。”
正文 第十九章 我爸爸瘫痪了
更新时间:2008…10…7 18:05:17 本章字数:3839
1998年10月18号,我的刑期到了。这一次,我一天刑也没减,光溜溜地出了监狱。
站在监狱的大门外,我长吁了一口气,竟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浑身麻木,仿佛木乃伊一般。
一只蝴蝶大的苍蝇从我的眼前飞过,阳光打在它的身上,泛出斑斓的光,我的目光追随着它,发现那竟是一粒浮尘。
我找不着家了,我们家那边的砖石房全都没有了,就像是在一夜之间被风刮跑了,旧址上是一座座崭新的楼房。
好歹找到几个熟人,一打听,我猛然醒悟,继而出了一身冷汗,我家的房子早就卖了,现在的家应该在小黄楼里。
小黄楼已经名不副实,现在应该叫它小灰楼才确切,青苔遍布的墙体斑驳如得了鬼剃头。
从前属于杨波家的那扇窗户紧闭着,窗下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机织毛衣,童叟无欺”。我记得以前那扇窗户下面也有字,是用油漆直接写上去的。我十八岁的时候,上面写着“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四化路上不停留”;后来标语换了,换成了“万众一心跟党走,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奔小康”;后来又换成了“计划生育搞得好,小康生活来得早”;再后来换成了“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后来的有些模糊,“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三个代表指航程”……
小灰楼的对面依然是下街农贸市场,只不过是将原来的大棚子改成了钢筋水泥穹隆,像工厂里的巨大车间,里面依旧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试图寻找我曾经“战斗”过好多年的那座库房,可是我失望了,那边是一个售货厅,一个老太太伸着脑袋在跟一个老头儿讨价还价,剑指挥舞,脖子胀成救生胎,似乎有跃出来高喊一声“贼将,拿命来”的意思。
我没有走过去给他们当裁判的意图,我害怕冷不丁被人认出来,然后被淹没在一片口水里。
我的新家在原先杨波家右边的那个单元,三楼。
刚走到楼梯口,我就听见了兰斜眼野鸭子似的叫唤:“顺子顺子,赶紧下楼守着去,你爸爸应该快要到家啦!”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我看见了壮实得类似我哥哥的来顺,他风一般冲了下来。
“顺子……”我的嗓子眼里好象突然粘了一口浓痰,一下子卡住了。
“爸爸,”来顺一怔,撞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你终于回来了。我正要下去找你呢……爸爸,咱们回家。”
“回家……”我以为他会说一句诸如“爸爸我想你”之类的话,可他没有,我恍惚明白,他长大了,已经十九岁了。
林宝宝好象已经听见了我的声音,傻笑着站在门口,撩着围裙擦手:“大宽,你可回来了……”她瘦了,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她依然浓密的头发用一根猴皮筋绑在后面,她的胸脯高耸,她的腰身凹凸有致……可是我发现,她的脸庞不再漂亮,上面遍布蜘蛛网似的细密皱纹。我的一只手搭在来顺的肩膀上,歪着脑袋看她,心就像被火烤着的一锅水般沸腾,这些年她太辛苦了……来顺的个子比我高了一大截,一揽我的腰:“爸爸,咱们进去。”林宝宝刚一闪身,兰斜眼就从里面撞开了她:“呦!我的亲兄弟,你可回来了!”上来就是一个拥抱。我推开他,一手搂着来顺,一手搂着林宝宝进了屋子。
王东跟大光正在客厅忙着往桌子上摆炒好了的菜,一回头:“知道你来了。没先在外面洗个澡?”
我说:“没来得及。老爷子呢?”
大光指了指里屋:“在里面躺着呢……老爷子病了。”
我撇开来顺和林宝宝,疾步冲进了里间。
我爸爸仰躺在床上,脖子冲门口扭了扭:“大宽来家了?”我发觉他似乎是病得不轻,连抬一下身子的力气都没有,眼圈一下子就湿润了。走过去,慢慢跪在了床前:“爸爸,我来家了……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爸爸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腿:“腿不管用了,下不来床,躺了一年多了。你哥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老天,他怎么了?莫非脑子也出了毛病?我摸着他的手,语气含混地说:“他忙呢,没空回来……爸,你怎么了?”我爸爸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就是身上没有力气。吃了饭你去告诉你哥,让他回来,你妈去世了,让他回来给你妈上上坟,你妈整天惦记他,他总不回来不好呢。我俩儿子,轮换着出门在外,这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