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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往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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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几年没喊林志扬“你妈逼的”了。
  “大宽,可找到你了!”我这里正踮着脚笑,林志扬从后面冲了过来,“你站这里干什么?”
  “哈,你妈逼的,正想你呢,”我回了一下头,大喇叭裤冲他一扫,“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林志扬一把拽了我个趔趄,“快,我看见了烂木头!”
  “我操,他早不来晚不来……”
  “别唠叨啦,”林志扬扯着我就跑,“他们来了七八个人,就在你们家附近晃荡!”
  “什么意思?”我回头望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了大门后面。
  林志扬的脸黄得像是涂了一层屎,上下牙碰得“得得”响:“这下子麻烦大啦!你猜他带了谁来?大有!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住在海运广场那边的那个老混子……还有金高,这我也说过的,很猛的人啊。大宽,你得理解我……刚才我没敢靠前,我怕我直接被他们撂在那里……”我顾不得多想了,撒腿就往马路对过跑,杨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边一闪。
  林志扬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后面,不停地唠叨:“大有很猛啊,大有很猛啊……当年他一个人扛着把铡刀追杀彭家二虎那帮人,砍出一路血来。真没想到他跟凤三是一条线上的,听说他跟凤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还有金高这个混蛋,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边,下手比大有还狠。我听人说,他现在跟南市一个外号叫蝴蝶的伙计在一起混,谁都不怕,逮谁灭谁,没个阻拦……”我一路狂奔,根本听不见他在唠叨什么,脑海里全是我哥哥的影子,我看见哥被人用铡刀砍翻在地,血光四溅。
  我俩刚冲进我家的那条胡同就看见了家冠,家冠趴在墙头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
  我站住,冲林志扬一偏脑袋:“把他拉下来。”
  林志扬刚要过去拉家冠,家冠就出溜了下来,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我拣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站在他的头顶上问:“你看见什么了?”
  家冠猛一抬头,忽地站了起来:“二哥,我看见烂木头了!他带着一帮人在你们家门口指点了好长时间……后来他一个人走了,一个老青年进了你们家。”趴上墙头瞄了一眼,跳下来接着说,“还有几个小子在你们家门口蹲着呢。那个大个子我见过,叫金高,我经常看见他在广场‘拉阔背’(端着架子晃荡),家是武胜街的,我一个哥们儿跟他住一个大院。二哥,你先别过去,那帮人肯定是来找事儿的,你过去一定吃亏。”我把他拉到后面,扒着墙头看了我家门口一眼。果然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家伙蹲在那里抽烟,脸绷着,看不出表情。我转回头,盯着家冠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你怎么知道这边来了人?”
  家冠说:“斜眼儿让我来找一哥,我就来了。斜眼儿帮一哥做了个炒栗子的炉子,让他过去看看……”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你马上去喊王东过来,让他多带几个人,快去。”
  家冠撞开林志扬,一下子窜没影了。
  林志扬哼了一声:“这小子怎么回事儿?哪里热闹他出现在哪里。大宽,咱们直接过去‘开砸’,还是再等一会儿?”我掂了掂手里的石头,示意他蹲到地上:“不着急。我估摸他们不是来打架的,要是来打架,烂木头直接就带着人冲进我家去了。烂木头走了,大有进了我家……你猜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来讲和的。凤三不是已经进去了吗?大有是个老江湖,他不可能在这个当口来找我哥的麻烦……”话音未落,胡同里就传出我哥的一声大吼:“都给我滚!告诉你,这事儿没完,谁来都不好使!”我下意识地跳起来,翻身越过墙头,直接冲向了那帮人,一举手才知道,手里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我哥用手上提着的汗衫冲我一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回去!”
  旁边站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挡了他一下,歪着脑袋笑:“兄弟,脾气这么暴躁可不好。”
  我哥冲他扬了扬下巴:“有哥,我跟你不熟悉,你还是回去吧,等凤三出来,我跟他直接说话。”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有?我禁不住将自己的眼睛盯上了他满是伤疤的脸。尽管他的脸上看不到那些传说中的煞气,但当他把微闭着的眼睛一睁时,我还是感到了一股秋风肃杀。大有收回看着我的目光,半张着嘴巴左右看了看,垂下头,猛地一甩,斜着眼睛看我哥:“那好,那就等他出来亲自跟你对话。不过你记住了,我不是来求情的,也不是为了凤三,是木头求我来的。我还是那句话,石头不是烂木头砸的。好了,我回去了。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成见,我跟孙朝阳的关系也不错,我希望咱们以后别总是别扭着,那样很没意思。”我哥咬着牙,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也请你记住一句话,下街这个地方我说了算,谁也别想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想三想四,谁要是那么想了,麻烦你告诉他,结果就是一个死。”
  大有一边嘴角翘着,一边嘴角撅着一个烟头,淡然一笑:“那是,大家都明白,不过说话不要那么狂气。”
  我哥哥甩一下汗衫,转身往门里走:“到此为止。”
  一直蹲在对面的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大个子忽地站了起来:“别走呀,话还没说完呢。”
  我哥回了一下头:“你有那个级别跟我说话吗?”
  大个子一把拽开大有,硬硬地站在我哥哥对面:“我觉得我有。”
  我哥微微抬了抬下巴:“来,先跟哥哥过过码头。”
  “金高。”大个子支一下鼻孔,慢条斯理地说。
  “哦,金高啊,”我哥哥皱一下眉头,笑了,“听说过,你可以走了。”
  “大金,”大有伸出胳膊挡住正要往前挪步的金高,随手关了门,“别这样,张毅这是误会了。”
  “别跟我装,”金高退回来,把手一甩,“谁大谁小那还得扔碗里滚滚看。”
  大有把身子倚在墙上,有些沮丧地扑拉两把头皮,摇摇头,把脸转向了我:“你是张毅的弟弟吧?”没等我说话,金高冲我晃了过来:“你来干什么?打我?”我笑了笑:“我没那么想,回来吃饭呢。”金高上下打量我一眼,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怎么下街的伙计都这样?跟他妈吃了枪药似的,土包子。”这话让我很是不爽,刚想戕他一句,林志扬拉我一把,冲金高点了点头:“金哥,我认识你,我是扬扬。”金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卖袜子的?好嘛,这德行,”把大有从墙边拽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有哥拉倒吧,以后咱们不来了,这都什么素质?”大有冲我回头一笑:“回去跟你哥说,有时间过去找我玩儿,我一般都在家。”走出去好几步,我听见金高在嘟囔:“真没劲,你说你一个大哥级别的,为了个**凤三掉这个架干什么嘛。”林志扬跟了一句:“有哥,金哥,千万别想多了,一哥刚出来,什么潮水现在还不摸,担待着点儿啊。”
  我抬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你妈逼的,胡说什么?还要不要造型了?”
  林志扬摸一把屁股,一眼瞄准了我的脚:“哟呵?破鞋?”
  我收回脚,没接这个茬儿:“要不别人都瞧不起你呢,我哥的这点儿面子一下子又让你给丢光了。”
  林志扬捏着下巴自言自语:“我明白了,‘街里’的这帮孙子‘尿’了,让‘严打’给吓着了,怕折腾进去呢。”
  我觉得他说得似乎在理,刚才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挺阴森的,一般不会这么软和。
  林志扬紧着嗓子说:“快了,快了,都快了啊……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大搜捕已经开始了,这几天街上的警车咿里哇啦乱叫,跟池塘里的蛤蟆似的,下街这边稍微有点儿毛病的年轻人都被抓起来了,前几天警察还找过王东,调查他以前去火车站偷东西的事情,差点儿没回来。林志扬吓得不轻,除了卖袜子,偶尔去他姐姐饭店帮忙以外,基本上不敢在街上瞎晃悠了。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敢闹事儿了,怕抓进去?”
  林志扬的眼睛没有目标地乱晃:“是啊……大宽,我估计我也快了,就这几天。”
  我笑道:“别吹啦,就你这样的‘小拾草’还抓你?你以为你是个人物?”
  林志扬的眼睛躲闪了一下:“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兰斜眼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别看扬扬整天往你哥那边靠,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斜眼说,那天我跟麻三儿一起喝酒,麻三儿说,去年扬扬在凤三那边干过一阵,两个人很热乎,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不去凤三那边了,不过私底下还有联系。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哥,我哥说,我知道,他那是没有办法,凤三在关键时刻帮过他,现在我出来了,他自然偏向我。然后就不让我说了。我记得林志扬有一阵不在下街玩,听说他跟市里的几个混子打得火热,突然有那么一阵回来了,长头发剪了,喇叭裤也换成了直筒裤,老实得像只病猫。我估计这家伙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气是不会那么老实的。我笑了笑:“你跟他们也差不多,都是惊弓之鸟。”
  林志扬咧咧嘴,想笑又没笑出来,探手抓了一把墙头上的茅草,一下一下地甩:“是啊,我是应该找个地方躲一躲了,这样下去早晚得进去吃‘二两半’……”回头瞄了胡同口一眼,讪讪地摇了摇头,“刚才那帮孙子也太狂妄了,尤其是金高,他仗着点儿什么?老子混的时候,他还没扎出毛儿来呢,妈的,再‘慌慌’,我灭了他。”我拉他往外走了几步,小声说:“我也觉得这个混蛋挺‘慌慌’的,刚才还跟我哥装呢,有机会咱哥儿俩弄他一家伙?”林志扬皱了一下眉头:“别这么想,不值得,这事儿一哥心里有数,咱们都应该听一哥的。”我推了他一把:“哈,我这是化验化验你呢,我可没那么想。”
  刚走出胡同,迎面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王东:“大宽,那帮孙子走了没有?”
  我说,走了,没打起来,他们不是来打架的。
  王东甩着一头汗水,一惊一乍地说:“不是来打架的?刚才他们还把胖子踹了一脚呢。妈的,胖子也太窝囊了,一脚踹在地上,连个屁都没敢放……”王东喘口气,继续说,“刚才我正在家里吃饭,家冠就冲了进来,说烂木头领着一帮人在你们家门口转悠。我怕我妈担心,先把他支走了,就去找胖子,让他先召集兄弟们过来看看。谁知道我刚安顿好我妈,胖子就一身灰土的来了,哭唧唧地说,刚才他在路上碰见那帮人了,里面有个伙计他认识,想上前打个招呼,结果直接被一个大个子踹倒了,那个大个子还要上来踢他,他跑了……”我问:“家冠呢?”王东说:“那个小混蛋顶什么用?老早就没影了。”“你提着把刀干什么?”林志扬劈手夺过王东手里的一把菜刀,顺手插到自己的后腰上,“归我了,我姐姐那边正缺这个。”
  王东过去抢菜刀:“拿来拿来,我家就这一把,给你了我家用什么?”
  两个人正在拉扯,家冠丧家犬似的一头扎了过来:“二哥,他们人呢?”
  我说,走了,你也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家冠舒一口气,来回看了两眼,嘿嘿一笑:“二哥,刚才我看见杨波了,他跟那个傻逼青年走了。”
  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的吗?我的胸口蓦地一堵:“哪个青年?西真?”
  “对,那个傻逼青年就叫西真,”家冠笑得像个汉奸,“二哥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好歹买了挂爆竹,让人家给点了,冤不冤啊你?”我猛地蹬了他一脚:“滚蛋!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告诉我,你看准确了?”家冠抱着腿不停地跳:“帮你说好话你还打我……看准了,就在小黄楼的楼下。西真骑着崭新的二六车子,刷地停在她的旁边,两个人没说几句话,杨波就上了人家的车子,还是叉开腿坐着的,真**难看。二哥,前几天我就跟你说过,干脆废了傻逼青年拉倒,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依着我,我早就骟了逼养的了。”我感觉自己的血全都凝固了,牙齿几乎咬碎,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什么也没有,全是西真和杨波的影子,我看见杨波叉开腿坐在西真的车子后面,风一般地闪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小黄楼那边的,只知道自己像一头丢了猎物的狮子,瞪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大口地喘气。
  大雾已经散尽,黄澄澄的阳光铺天盖地,歌声塞满了我的脑子:“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
  干起来?我他妈跟谁干起来?我困兽一般绕着一棵树转,感觉自己就像一包炸药,即将爆炸,然后四分五裂。
  我停下脚步,用脑袋拼命地撞树,树上掉下来的灰尘钻进了我的眼睛,疼,阳光刺向我的脸,眼泪就出来了。我偎着树干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扇窗户,盼望着奇迹能够再次出现,期望杨波打开窗户站在那里晾那件黄色的衬衫,期望她像往日那样在雾气散尽的早晨,迈着轻盈的步子,甩着漆黑油亮的马尾辫,风一般从小黄楼的大门口出来,然后让我尾随着她,慢慢消失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很单调,像心跳,像小时候我妈拍我睡觉,像我跑步时的脚步声,咕咚、咕咚。这些声音是从脑子里发出来的,就像颅骨沿着骨缝一点一点裂开,互相摩擦着似的,杨波、杨波、杨波、杨波……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我听见我在念叨,杨波、杨波、杨波……
  “杀人啦——”一阵凄厉的喊叫从背后传了过来,我回头一看,一群人蜂拥扑向我家的方向。
  “二哥,二哥!”家冠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我感觉他跑得很慢,就跟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
  “你怎么还在这里‘上神’?”慢镜头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家冠在摇晃我的肩膀,“出人命啦!”
  我猛然想起,我跑过来的时候,王东跟林志扬在抢那把菜刀,莫非是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这个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们两家不和,属于“世仇”。
  我妈说,大喇叭整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他们那个工厂要在下街戏台子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厂里的造反派们已经找到了地主、资本家、反革命,也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流氓打手,就是差一个妓女了,要拉林志扬他奶奶去。林志扬他奶奶走不动路,需要板车拉着,站到台子上也需要两个汉子架着,台风不佳。出于人道考虑,他们就让林志扬他妈去了,没挂破鞋,只是剃了个阴阳头,挂了一个写着“妓女分子某某某”的牌子。批斗会结束以后,林志扬他妈赖在台子上不走,问她,她就说,厂里凭着真婊子不斗,斗她这个婊子的儿媳妇,她不服气。问她谁是真婊子?她说,番瓜包。
  番瓜包是王东的妈。据说58年的时候,王东他妈从河南要饭来了这里。那时候,王东他爹已经快五十岁了,打着光棍。一看下街来了个大姑娘,就把她领回了家,三个番瓜包子打发了她,虽说全家老小挨了饿,可毕竟人家最终成了老王家的媳妇。她长得很丑,像李逵。王东的爸爸更丑,像李逵的哥哥。王东上面的两个哥哥都像李逵。王东在他们家算是一个异类,不丑,应该算是很漂亮,像西门庆。这样,街面上就传言王东不是王家的种儿,番瓜包偷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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