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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
“为什么?”
“妈妈会生气的。‘”为什么怕她?你多大啦?“
“十六岁。”
“看起来没那么大,真有十六岁吗?”
“谢谢你这样说。”
“你爸爸在哪儿?”
“我没有爸爸。”
“对不起。那么你怎么过日子呢?”
“我们做艾绒。”
“是你在皮肤上烧,用来除痛的那种药吗?”
“是的。这儿的艾绒是有名的。春天,我们从伊吹山砍回艾蒿,夏天,我们把艾蒿晒干。在秋天与冬天我们再作艾绒。我们在樽井出售,四面八方的人都买它。”
“我想你们并不需要男人来做这件事。”
“好啦,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我最好走。”
“别走,再呆一小会儿,”竹城说。“我还有个问题。”
“请吧!”
“那一夜,就是我们刚到这儿的那一夜。我们在战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象你。那就是你,是吗?”
明美迅速转身开了门。
“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随手关上了门,跑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小铃随着发出古怪的声响。
第二章
与同年人相比,竹城显得个头高大,那时就有五尺多高。他身躯壮而柔软,四肢长而发达,长得真如一头骏马。他嘴唇丰满鲜红,眉毛又浓又黑,男子汉气派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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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八虽比竹城矮点,但却更为粗壮。他双眼外凸,说话时眼珠乱转,人们常拿他开玩笑,说他象夏天呱呱乱叫的青蛙。
两个青年人都处在生长发育的高峰,故抵抗疾病和恢复创伤的能力极强。在竹城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复又钵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柴草间的囚禁了。他开始在木屋中踱来踱去,没完没了地抱怨这种笼中生活。
又八开始进入女主人的住房了,常与明美及她那年轻的母亲一道做在壁炉旁。几天谈笑之后,这位爱交际的客人已变成了女主人家中的一员,甚至有时到了深夜也不回到小木屋中去。有几回,他故意很响地喝着米酒,想用这对美好生活的赞颂声把几尺之外的竹城也诱入女主人房中。
“你疯啦!”在这种时候,竹城就会以愤怒的语气作答。“你是想叫我们都被杀头,或至少都被逮起来。我们失踪了,我们是逃兵,你能用脑子想想这些吗?在事情平静之前,我们应小心谨慎,隐姓埋名。”
他不久便懒得与他那爱享乐的朋友讲理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以三言两语应付应付。
“我不喜欢米酒,”或有时说,“这儿没那东西才好,太舒适了。”
但时间一长,竹城也渐渐发起疯来了。他开始讨厌坚持了,最终露出了意志薄弱的迹象。“真的很安全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个邻居怎么样?没有巡逻队吧?你敢保险吗?”
在小木屋中关了二十几天后,他终于象一个饿得半死的战犯在室外出现了。他的皮肤看起来象是半透明的蜡黄|色薄纸,当他站在朋友跟前,与他那被米酒与阳光弄得红润有色的皮肤一比时,就更加难看如蜡。他眯缝着双眼,向上看着蓝色的晴空,舒展地伸开双臂,放声地打着呵欠。当他那张大嘴终于合在了一起时,只见他双眉紧皱,面有难色。
“又八,”他严肃地说,“我们太勉强这些人了。他们正为我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我想我们该起程归家了。”
“我想你是对的”又八说。“但任何人不经关卡检查别想通行。通过窗户观察,从伊势到京都的路是无法走的。她说我们应等到降大雪以后才可以走,那小女孩也这样说。”
“你可以坐在火炉旁的阴暗处吃喝吗?你知道我干过什么事吗?有一天,德川的一些人——他们仍在搜寻宇多喜将军——到这儿来了,我正是用外出迎接的办法摆脱了这帮杂种。”听到这儿时,竹城的双眼不相信地大睁着。又八捧着肚子笑得打滚。当笑劲下去后,他继续说:“呆在外边更安全,比你呆在屋子里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要强得多。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又八笑得更厉害了。竹城耸了耸肩。
“大概你是对的,那可能是处理问题的最好办法。”他仍有保留意见,但在谈话之后他也进入了女主人的屋子。绪子,很明显地欢迎外来人,特别是男人。她围着他们转,使他们觉得很随便,无所拘束。有一次,他突然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那就是叫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与明美成婚。对这个建议,又八表现得激动不安。竹城则置之不理,或是用几句幽默话表示反击。
生产蘑菇的季节到了。这些多汁芳香、硕大如席的东西是在松树的基础上生长的。竹城已不是象以前那么紧张了,开始在屋后树木繁茂的山上采集蘑菇。
明美手中提着篮子,从这棵树到那棵树跪着搜寻。每当她闻到一堆蘑菇的清香,树林中便响起了她那天真的声音。
“竹城,快来这儿,好多呀!”
就在附近采集的竹城总是这样回答:“这里也很多。”
当他们累了时,明美就向他挑战。她咯咯笑着。“让我们看看谁采的最多。”
“我最多。”他常常沾沾自喜地回答。在这时他总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篮子。
与往常一样,明美叫了起来:“哈哈,我知道啦!”她显出非常得意的样子,这种样子只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才能做得出来,没有一点忸怩作态,没有一点故作谦虚。她翻开他的篮子。“你采了好多毒菌。”她一个一个地把毒菌挑出来摔出去,虽没有一个个高声地数数,但却是在他眼前慢慢地挑着,只弄得他几乎不想再理睬她,甚至要闭上眼睛。她把毒菌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脸上闪着得意的光泽。
“现在看看我的比你的多多少!”
“天色不早了,”竹城咕哝着。“回家去吧。”
“你不高兴,因为你输了,是吗?”
她开始象只野鸡那样朝山下飞跑,但突然一下停住了。一个高山般的大块头男人,正穿过半山坡的那片树林,斜着朝他走过来。他的步子大而沉闷,看上去十分可怕。他那凶猛的浓眉,那上翘的嘴唇,那沉重的佩剑,那斗篷式的铠甲及那动物般的皮肤,使他好斗的神态流露无遗。
“明美!”当他走到她身边时,他咆哮着,咧开大嘴,露出一排宽大的黄牙。但明美除脸上有惊恐之色外,并未对他的叫声作出反应。
“你那美妙的妈妈在家吗?”声音中带有做作的挖苦。
“在,”传来一声抗议式的回答。
“好,回家后,告诉她一件事,你愿意吗?”他假意谦恭地说。
“可以。”
他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你告诉她,她现在已不给我什么东西了,企图背着我自个儿弄钱。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去的,去拿我那一份,听清楚了吗?”
明美默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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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但她卖给东西的那些人直接找我来了。我敢肯定你也去过关原,是吗,小家伙?”
“没有,当然没有。”她无力地抗议着。
“好,别介意。只是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就行。如果她再耍计谋骗我,我就叫她当不成邻居。”他看了小姑娘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沼泽方向去了。
竹城把眼光从离去的陌生人身上移向明美,关切地问:“那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
明美的嘴唇仍在打颤,消沉地回答说:“他叫丰邪,从不波的村子中来的。”她的声音仅比耳语高一点。
“他是个强盗,对吗?”
“对。”
“他为什么那样激动?”
她站在那儿没有回答。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他向她保证。“能告诉我吗?”
明美十分悲伤,似乎是在想说什么。突然她一头偎依在竹城胸前恳求道:“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我会告诉谁呢?德川武士吗?”
“记得在关原第一次看见我的那个夜晚吗?”
“当然记得。”
“猜出了我在那儿干什么吗?”
“没有,后来我没想过。”他板着面孔说。
“告诉你,我在偷盗!”她更近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偷盗?”
“一场大战之后,我就到战场上拿走死亡将士的东西:战剑、剑鞘装饰——凡能卖钱的都要。”她又看了他一眼,想看到他脸上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脸色,但什么表情也没看到。“真吓死人啦。”她叹了口气,然后变得面对现实,“但我们要钱吃饭,如果我说不去,妈妈就会发怒。”
太阳仍高悬晴空。依明美的主意,他们坐在了草地上。通过松树林,他们可看见座落在沼泽地带的房屋。
竹城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么,在山中砍艾蒿,再做艾绒的说法,纯是谎言?”
“啊,不!我们也干那些。但妈妈花费挺大,光靠作艾绒无法维持。我爸爸活着时,我们住在村中——事实上,是伊吹山七个村子之中最大的一所住宅里。我们有很多佣人,妈妈那儿总有些很美的东西。”
“你父亲是位商人吗?”
“啊,不,他是当地的强盗领袖。”明美的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很明显,她已不害怕竹城的反应了,说话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这个丰邪天万——我们刚才碰到的那个男人,——杀死了他。至少,人们都说是那个家伙杀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被人谋杀了?”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竹城觉得他内心有某种东西已开始在溶化。起初,他并不怎么同情这姑娘。虽然她长得比绝大多数同龄姑娘要小,但在好多场合讲起话来却象个老成的妇女,偶尔做些动作还会别人弄得一惊。可现在,当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毛往下直流时,他突然开始可怜她了。他真想过去把她搂在怀中,他要保护她。
但不管怎样,这个姑娘身上没有一点受过良好教养的表现。她似乎从未过问过父亲的为人,似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她父亲更为崇高的职业。母亲很容易说服了她,剥尸又有什么关系呢?不仅是为了糊嘴,而是为了过好日子。但是,好多彻头彻尾的强盗现在还不敢干这样的美差。
在长年的封建主义冲突中,越来越多的乡下无业游民都走上了用这种手段谋生的道路。人们现在甚至已多少对这种行道怀有敬意了。当战争爆发后,当地的军事首领甚至利用他们去放火烧敌人补给、去散布各种各样的谣言、敌营中偷盗马匹。这些人大多数在行动中被俘。但一旦成功,便可大发其财。他们不但可在死尸堆中搜寻贵重物品,甚至可用偶尔拣到的战败军武士人头去他们的派遣者那里领取重赏。一场大战,往往可使这帮不道德的盗贼过上半年舒服日子。
在那动乱的年代,甚至普通农民及樵夫都学会了怎样从人类的眼泪与鲜血中获利。在他们村庄周围原野上的战争使这些人没法干活,但他们马上很巧妙地适应了环境,发现了如何象秃鹫夺尸那样掠走阵亡者的遗物。由于这些掠夺,使得职业盗尸者对他们各自的领域保持着严密的监视。有一条铁规是——非法偷盗者,即未经许可而侵入别人地盘的强盗——休想不受惩罚而脱身。谁敢藐视这条铁规,谁就会受到残酷的报复。
明美突然颤抖着说:“怎么办?丰邪天万的仆从已朝这儿来了,我刚觉察到的。”
“别担心,”竹城向她保证。“如果他们真来了,我自己去迎他们。”
沼泽地暮光已逝,四周静极了。绪子已洗毕,看到女儿与竹城并排着走回来时,大声喊道:“明美,干什么去啦?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眼神与声音是严肃的,使得那心不在焉地走着的姑娘吃了一惊。她对妈妈的情绪比对世上任何其他东西都敏感。妈妈可用一个手势或一个眼色操纵她,就象操纵一个木偶那样。明美迅速地离开了竹城,涨红着脸,跑进了屋内,第二天,明美把丰邪天万的话告诉了母亲,给子立刻大怒。
“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她尖叫着,扯着自己的头发象疯子一样在屋内乱撞;翻箱倒拒,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屋中央。
“又八、竹城,来帮我一把!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
又八搬来块大木板放在绪子旁边,利用木板把自己吊到了天花板上。天花板与屋椽之间并无多大的空间,一个人刚刚可以爬进去,但这就可以达到绪子的目的了。她丈夫在世时就是这样利用这不大的空间的。竹城站在一条长凳子上,处在母亲与女儿之间,开始朝上一件件地给又八传递东西。如果竹城不是在事先知道了这母女俩的底细,他一定会为今天所看见的东西大为惊讶。有匕首、矛缨、无顶的头盔、袖珍圣骨匣、念珠、旗杆,甚至还有一漆光的马鞍,饰以金、银、珠宝,十分美丽。
从天花板的开口处,又八探出头来,面带疑色。“都拿完了吗?”
“没有,还有一样东西,”绪子说着跑开了。不一会,她回来了,带着一把四英尺长的橡树剑。竹城接过剑正要传给又八,但那剑的分量、曲线及花纹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舍不得松手。
他转向绪子,面带羞色,“你认为我可以得到这柄剑吗?”
那流露出准备遭非议神色的双眼瞄着绪子的脚,仿佛在说他无功不该受此厚禄。
“你真想要吗?”她象妈妈般温柔地说。
“是……是的,我真想要。”
虽然她没说出他是否可以得到那柄剑,但她笑了,回了他一个笑窝。竹城知道这把剑归自己了。又八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嫉妒得快发火了。他那贪婪地用手拨弄剑身的样子,使绪子笑了起来。
“瞧哇,看这小人儿是怎么为没收到礼物而撅嘴的。”她试图给他一个镶有玛瑙的皮钱包来安抚他,但又八看起来对这礼物一点也没兴趣,他的眼珠还是围着黑橡树剑打转。情感被刺伤了,钱包医不好那受伤的骄傲。
丈夫在世时,绪子每晚的习惯是,晚饭后先洗个热水澡,细心梳弄完毕后再喝点米酒。她平常花在梳洗打扮上的功夫几乎与高级艺技差不多,这不是普通人所能享受的奢华,但她却坚持这样做,甚至要她女儿也学她的样子。虽然女儿讨厌这一套并觉得这样做有点莫名其妙。女儿哪知道,母亲不只是想把日子过好一点,而且还下定决心要永葆青春。
那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凹进去了的地板中央时,绪子用杯把又八手中的米酒倒了些出来,试图让竹城也喝一点。当竹城拒绝时,她把杯子放在他手中,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把酒杯举到唇边。
“男人应该能喝,”她责备着。“如果你喝不完,我帮你喝。”
又八一次又一次不安地看着她。绪子意识到了他的眼光,反而变得与竹城更近乎了。她把竹城的手随便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唱起了一支流行的情歌。
在这个时候,又八实在受够了!他突然对竹城大叫:“我们应该马上就走!”
这起到了预想的效果。“但……但……你走到哪里去呢?”绪子喃喃地问。
“到宫本去,我妈在那儿,还有我未婚妻也在那儿。” 一刹那的吃惊之后,绪子马上恢复了镇静。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收敛了,声音变得尖酸起来。“好吧,请接受我的歉意,我耽搁你啦,把你放了进来。给了你一个家。如果那儿有姑娘在等你,你最好马上回去,我决不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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