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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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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挑衅,而不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然后是那些尸体。最初是那个我已经见过的没有内脏的男人,有数以十计的草稿画着他外露的脏器。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因受绞刑而死,身体平瘫在地上,似乎刚被人从绞索上放下来,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肿,双腿间还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再接着是一些女人的画像。有个侧身躺着的老妇人,依然浑身赤裸,腹部的肌肉松弛低垂,一只手举起来弯在头上,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杀害。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另外一只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对,似乎被打断了。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
  她也是我见过的,赤裸的她仰面躺着,四肢张开。她就是为小礼拜堂的壁画准备的画稿上的那个女孩,平躺在她的担架上,等待上帝显灵,让她起死回生。但现在再无这种还阳的可能了。因为在草图中,她非但已经死去,而且尸体也被割开。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开,在一团血肉模糊中有个很小但清晰的形状,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厨子说饭菜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玛丽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我马上出来。”我说,匆忙抓起那些画稿,塞进自己的裙子。
  “你在那儿找到什么了?”在我们爬上通往圣器室的狭窄楼梯上,伊莉拉问。
  “呃……只有几张画稿。”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粗声说,“多数仆人认为他已经疯掉了。他们说他整个冬天都在画着他们扔掉的动物尸体。厨房里的人认为他已经被魔鬼附身了。”
  “也许那是真的。”我说,“但我们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好吧,不过你知道,你们不能单独在那儿相处。”
  “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要是他一时头脑有毛病那怎么办?这与你无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烦一支军队都解决不了。这些留给别人去做,他只是个画家。”
  她还记得那晚我发疯一样用自己的血作画,她对我仍是心有余悸。我脑子里当然还想着那个年轻女子脸上的痛苦和恐惧。她和其他人临死时被画下,这决无可疑。想起他的时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对他的奚落,以及他愤怒而笨拙的回击;我想起他替我画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开心怀,像孩子般说到他的画笔何以有如神助。不知何故,我觉得无论他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他也不会伤害我。
  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么说吧,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温暖了。我是局外人,对我来说,在痛苦中寻找一个知心的伙伴,也许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伊莉拉把托盘放在门边,这样刚烹饪好的肉香就会从门缝下面传进去。一个饿了几天的人闻到这香味会怎样呢?我无法想像。
  “你的饭菜在这里。”她扯开嗓子叫道,“厨子说你要是不把这些吃掉,他就不送饭了。这里有烤|乳鸽,有美味的蔬菜,还有一瓶红酒。”她又敲敲门,“最后的机会了,画家。”
  然后她的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砰砰地走下楼梯。她在下面停下来,抬头望着我。
  我等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门后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弯下腰去拿起托盘。
  我从阴暗处跳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走回房间,试图把门关上,但他手里歪歪斜斜地端着托盘,动作已经不再协调了。我把脚伸在门缝中,将自己挤进去。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托盘和里面的饭菜脱落,红酒泼在墙上,划出一道拱形。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们两个都在里面。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1)
他任由托盘跌落在黑暗中,像一只蟑螂般摸索着穿过圣器室,走进小礼拜堂。
  然后我随着他走进礼拜堂。
  房间里面充满了便溺的臭味。我犹疑着不肯举步,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祭坛被线围起来,脚手架还是那样摆着,但四处挂着帆布和布条。桌子上的摆设还是工作的样子,一切都井井有条。旁边立着一面凹面镜,和爸爸书房那个一样,白天视线变得模糊时,可以用来收集散射进来的微光。更远的角落摆着一个提桶,上面胡乱掩着盖子,我猜想臭气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倚着墙,坐在地上,蜷缩在屋角。我温柔地向这只困兽走过去。尽管之前口出狂言,现在我还是很害怕。我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想到那长着我的脸孔的圣母和那些掏空内脏的尸体,我张开口,却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厨房里怎么称呼你吗?”我听见自己说,“小鸟。他们用这个称呼来取代画家,以对你的天赋表示尊敬和畏惧。他们认为你入夜的时候,会从窗口飞出。厨子相信这是你为什么不吃他的饭菜的原因,因为你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美味。”
  他没有任何表明在听我说话的暗示,而是双手交叉放在腋窝下,眼睛紧闭,微微抖动着。我迈上几步,坐在地板上,石头的冰凉穿透我的裙子。他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以致我想用温言软语来暖和他的心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人们口耳相传的是我们城市的美丽,还有一个艺术家的故事,他是科西莫·梅第奇的画家,叫做菲利波。”我柔声说,“你见过他的画作。他笔下的圣母是那么平静,让人们觉得他的画笔一定充满了神圣的灵性。他毕竟是个修道士。但又不全是。在某些夜晚,他会放下画笔,去追逐那些勾起他情欲的女人。伟大的科西莫·梅第奇对此十分恼怒,每当入夜,就把他锁在工作室中。但次日清早,他进去的时候,发现门窗洞开,被单系在一起,菲利波不见了。自那以后,他又把钥匙交给了菲利波。无论菲利波有什么举动,他全盘接受,即使他并不理解或者并不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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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内有如此欲火,有时候一定会很难受。我想它一定影响到你的行为,而你对此茫然不觉。”
  我看到他浑身发抖。
  他摇摇头,但眼睛突然睁了一下。看来他尚未准备好。我记得为了画好小礼拜堂中的天堂,他攀爬在天花板下面,在火焰的炙热中画着格子。那时他精力充沛,眼光锐利。天啊,他到底怎么了?
  “在这屋子里,我也许是和你说话最多的人,”我说,“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以来你都叫‘画家’,我就是把你当成画家看待的。除了知道你下笔如有神,远远比我有天分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你病了?是不是又发热了?”
  “不。”他声细如蚊,“我不热。我冷,很冷。”
  我伸手去摸他,但他猛然后缩,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温柔地说,“但不管怎样,我都能帮助你。”
  “不,你不能帮助我。没有人能帮助我。”接着又沉默了,然后他低声说,“我被抛弃了。”
  “被抛弃了?谁抛弃了你?”
  “他,上帝!”
  “怎么这么说?”
  但他只是猛烈地摇着头,紧紧地将手臂环绕在胸前。令我害怕的是他开始哭泣了,他浑身发僵地坐在那儿,泪水从他脸上缓缓滑下,好像圣母的塑像奇迹般流下血泪,让那些犹疑不决的人恢复了信仰一样。
  “哦,对不起。”
  现在他开始看着我了,这个画家,这个来自北方的年轻的害羞的男子似乎不见了,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无尽的悲伤和恐惧。
  “啊,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到不敢说出来的。”
  在我身后,门口处,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定是伊莉拉。我在这儿太久了,她一定忧心如焚。
  我回头看着她,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转过头来。她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他仍岿然不动。我冒险从裙子里把那些画稿掏出来,选了几张摆放在托盘旁边的地面上;于是那个男人的内脏紧挨着残存的烤肉。“我知道很久了,”我柔声说,“我刚去了你的房间,我都看到了。你不敢说出口的就是这些?”
  他打了个冷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突然嚎叫起来,“我没有伤害他们,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次我走向他,如果说我所做的于礼不合,我自己可不会同意。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举动了,我轻轻抱住他。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绝望。他的身体像尸体般冰冷僵硬,而且他很瘦,我几乎能隔着他的皮肤摸到他的每一块骨头。
  “告诉我,画家,告诉我……”
  他声音低沉,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人类的身体是上帝最伟大的作品,而要理解它,你必须了解其内部结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学会栩栩如生地将人们画出来。不只是我一个,我们有六七人,每天晚上在圣灵医院的一个房间碰头,就在教堂旁边。那些没人认领的、或者被处死的罪犯的尸体属于这座城市,他说。他说上帝会理解我们,因为我们的艺术将再现他的光荣。”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2)
“他?‘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很年轻,但他什么都不会画。有一次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因为头脑有某些疾病而去世,但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说他太年轻了,一定还没有被腐蚀过。他说他可以成为我们的耶稣。我准备把他画到壁画上去。但我还没有画好,他已经制作好他的基督受难像。用白色的雪松木雕成的,那雕像太完美了,太生动了,你能看到他的每一片肌肉和筋腱。我相信他就是基督,我不能……”
  他摇着头。“我再也不到那儿去了。它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那个房间里没有上帝,但有其他东西。诱惑的力量。军队来了之后,他走了,消失了。没有新的尸体运到那个房间。那房间关上了。人们在谈论城市里发现的尸体。我们的尸体……”他摇着头,“在房间里的不是上帝,”他很愤怒地重复说,“那是魔鬼。人类的身体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作品。我们根本不应该了解它,只能崇拜它。我抵受不住诱惑,试图去了解它。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所以他抛弃了我。”
  “啊,不,不……这是萨伏那罗拉说的,你别这么说。”我说,“他希望人们心存敬畏,担心上帝会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方式。了解上帝的奇迹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
  “你不懂的。”他紧紧合上眼,重复了一次,“已经完了,完了……我直望着太阳,眼睛被灼伤了。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不是这样的,”我柔声说,把手伸向他,“我看过那些画。它们那么逼真,不可能是邪恶的。你在寂寞中迷失了,把自己逼向了绝望。你现在只需相信你的眼睛依然锐利准确,那么你就会看到的。画家,把手给我。”
  他颤抖着呜咽了好一阵,慢慢地把手从腋下抽出来,手心朝下,向我伸来。我抓住了它们,但他发出一声尖叫,似乎我的手灼伤他了。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手。
  啊!用尽我全部的温柔也是不够的。他掌心有两个巨大的伤口,一边一个黑洞,血凝固了,伤口边缘的肌肉肿大,已经受到感染了。那两个洞显然是钉子钉的。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我的迷狂,肉体上的痛苦似乎可以减轻精神的折磨。但我的伤口不过是一次意外,没有他伤得深,也没有像他那样迷失心智。
  “啊!老天爷。”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样残忍?”
  绝望像一股毒雾,渗进他的体内,填满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令他的灵魂窒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再也不清楚它是否会传到我身上。
  “你是对的。”我安静地说,从他身边挪开,现在我说的话更多的是出于下意识而不是理性,“你犯罪了,但犯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罪。是绝望,绝望就是一种罪。你看不到,因为你扑灭了体内的激|情;你无法画画,因为你沉溺在自残中。”
  我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自己的?你的壁画画得怎么样了?”我厉声说。
  他依然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地面。
  我粗暴地拉着他。“你太自私了,画家。当你有天分的时候,你不肯和人分享它;现在它离你而去了,你竟然为之骄傲。你不仅是拥抱了绝望,你还对希望犯下了罪行。你罪有应得。”
  我拉着他在礼拜堂里面走着,直到祭坛左边的墙壁前。他毫不抵抗,似乎他的身体是被我控制着的。不过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来,让我看看,这些神圣的作品。”我说。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好一阵。那一刻,我在他的绝望中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对我的认可,甚至是一种理解。他走过去,解开绳子,让第一块帆布滑落下来。
  那天光线并不好,所以我很难充分地解释为什么我会那么震撼。当然,我原来预期看到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相反,我被它的美丽惊呆了。
  新画好的壁画在墙上放出光芒:圣女加大利纳的一生被分成八个部分,她小时候、在她父亲的家里、她在田里遇到的奇迹,在这些场景中,她娴静婀娜的画像色彩鲜明,呼之欲出。和他画在墙上的圣母一样,她看起来不仅体现了上帝的祥和,还有一种全然属于她自己的、非凡的、人性的亲善。
  我注视着他,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痛苦中。我自己走向旁边的祭坛,解开绳索,让帆布缓缓滑到地面上。第二面墙上画着她从凯旋到死亡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开始渗透着一丝异教的痕迹。
  这个圣女加大利纳在她等待被处决的修道室里面,那个庄严的地方透露出躁动;在最后的场面中,由于刑车遭到破坏,她被拖向刽子手的利剑,她瞪着看画人的眼睛,脸上满是恐惧,让我想起画稿中那个年轻女孩的痛苦。
  最后一块帆布遮住了祭坛的后壁,也遮住了上方拱形的屋顶。我走过去,绞盘很重,我在转动的时候觉得肩膀在流汗。
  后壁画着一群天使,他们伸展的翅膀轻若无物,羽毛的形状既来自鸽子和孔雀,也来自无数想像出来的天堂中的飞禽;他们仰望着掌管天国的天父。
  天父理所当然处在天花板的中央,壮丽非凡地坐在金色的宝座上,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一群飘飘欲仙的圣徒环绕在他身边。魔鬼在他的座位上张牙舞爪,脖子上长着三个头,每个头上都有蝙蝠羽毛制成的光环,他手里抓着基督和圣母,张开嘴巴,作势往他的犬牙中塞去。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一章(1)
我们将他带到爸爸的马车上,他没有大惊小怪。他看起来对我们的厚待感激不尽。我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她,我在小礼拜堂发现画家病了,把他带到我家养病。
  不管怎么说,事实如此。我们把他从教堂扶下来,走到院子里。刚一照到阳光,他似乎就崩溃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牙齿不断上下撞击着,甚至让人觉得这会将他的头骨敲碎。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瘫下去,我们不得不让人将他背下最后的几节楼梯。
  马车驶出大门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我坐在后面,伊莉拉驾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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