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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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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这儿吗?”厄秀拉问。
  “我并不喜欢它,但是我认为它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
  汽车一鼓作气驶下一面坡又上了另一个坡,然后盘旋驶向侧门。伺候前厅的女佣先出来,然后赫麦妮高扬着苍白的脸走了出来,她向来访者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说:
  “啊,来啦,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吻了戈珍——“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又吻了厄秀拉,接着她说:“累了吗?”
  “一点不累。”厄秀拉说。
  “你累吗,戈珍?”
  “不累,谢谢。”
  “不吗——”赫麦妮拉长声音说。她仍旧站在那儿看她们。两个姑娘感到很窘迫,因为赫麦妮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
  “请进,”赫麦妮看够了这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戈珍嘛,她认为更漂亮、迷人,而厄秀拉则更实在,更有女人气。她更艳羡戈珍的穿着:绿府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桔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漂亮的打扮既入时又显出个性来。厄秀拉着一身深蓝,显得很一般,但看上去还不错。
  赫麦妮穿着深紫色的绸衣,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可她的衣服挺旧,沾着些污垢,甚至可以说有点脏。
  “你们先来看看下榻的房间好吗?对。我们上楼去吧,好吗?”
  厄秀拉更情愿一个人留在屋里。赫麦妮在屋里耽搁得太久了,给人压力太大。她站得离你太近,让你感到很窘迫,如负重载。她似乎妨碍你干点什么事。
  午餐是在草坪上吃的,大家在巨大的树荫下进餐,大树那黑色的枝条几乎垂到草地上。共进午餐的还有几位:一位小巧玲珑,衣着入时的意大利年轻女子,另一位是布莱德利女士,看上去挺象运动员;一位五十岁左右驼背的男士,他是一位从男爵,总爱说点笑话,沙哑着嗓子大笑,很没味儿的一个人;卢伯特·伯金也在;后来又来了一位女秘书玛兹小姐,苗条、年轻、漂亮。
  午餐很不错,这一点不必表。倒是事事挑剔的戈珍,对午餐表示十分满意。厄秀拉喜欢这个环境: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象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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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精神上很不幸福。人们的谈话象小型炸弹一样爆响着,总有点象在说警句,不时爆出几句俏皮话来,玩弄词藻。说不完的空洞、无聊、吹毛求疵的话象小溪一样多,不,象河水一样多。
  人们都在斗心眼儿,实在无聊至极。只有那位年长的社会学家,他的脑神经似乎太迟钝,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他看上去十分幸福。伯金正垂头丧气,可赫麦妮却一定要嘲弄他,让他在每个人眼里都变得形象可鄙。令人惊讶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一钱不值。厄秀拉和戈珍对这种场面都不适应,差不多总是保持缄默,默默地听着赫麦妮有板有眼的狂言,听着那位约瑟华先生的连珠妙语,听着那位女秘书唠唠叨叨或另外两个女人的对答。
  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荫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麦妮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莱德利女士用纤细的草编着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措词严谨地聊着。
  突然传来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
  “赛尔西来了!”赫麦妮慢悠悠地说,她的话很有趣,但声音很单调。说完她把刺绣放下,慢慢站起身,缓缓穿过草地,绕过灌木丛,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谁来了?”戈珍问。
  “罗迪斯先生,赫麦妮的哥哥,我猜是他。”约瑟华先生说。
  “赛尔西,对,是她哥哥,”娇小的伯爵夫人从书本中抬起头用浓重的喉音说,似乎是给人们提供信息。
  大家都等待着。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罗迪斯绕过灌木丛走来了,他象梅瑞迪斯笔下的那位把迪斯累利①挂在嘴边上的主人公一样迈着很浪漫的步子。他对大家很热情,立即摆出主人的样子潇洒随便地招呼大家。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麦妮的朋友们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罗迪斯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
  ……………………
  ①迪斯累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曾任英国首相。
  这时赫麦妮同杰拉德·克里奇一起绕过灌木丛走了过来。杰拉德是随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麦妮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站在那儿,等大家足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带他走。他此时此刻是赫麦妮的贵宾。
  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的分裂,教育大臣由于受到攻击辞职,于是话题转到教育问题上来:
  “当然了,”赫麦妮狂烈地抬起头说:“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在争吵,似乎内心深处思考了片刻又接着说:“职业教育不能算教育,只能是教育的夭亡。”
  杰拉德在参加讨论之前先畅快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才说:
  “不见得,难道教育不是跟体操一样,其目的是产生经过良好训练、强有力的头脑吗?”
  “象运动员练出一副好身体一样,时刻准备应付一切。”布莱德利女士对杰拉德的看法表示衷心赞同,大叫起来。
  戈珍默默、厌恶地看着她。
  “哦,”赫麦妮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知识带来的欢乐是无穷尽的,太美好了。在全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特定的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相信,没有的。”
  “什么知识?举个例子吧,赫麦妮。”亚历山大问。
  赫麦妮抬起头,低沉地说:
  “呣——呣——呣,我不知道……可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感到升起来了,解脱了。”
  伯金脸色苍白,气愤地看着她说:
  “你感到解脱是为了什么呢?”他嘲弄地说。“你并不想解脱。”
  赫麦妮受到触犯,沉默了。
  “是的,一个人是会有那种舒展无垠的感觉,”杰拉德说,“就象登上高山顶俯瞰太平洋一样。”
  “默默地站在戴林山顶上,①”那位意大利女士从书本中抬起头喃言道。
  “不见得非在戴林湾。②”杰拉德说。厄秀拉开始发出笑声。
  ……………………
  ①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一句诗。


  ②戴林湾:加勒比海的出口,在巴拿马与哥伦比亚之间。杰拉德误以为意大利女士说的是戴林湾,引起厄秀拉嘲笑。
  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麦妮才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知识当然就是自由。”麦赛森说。
  “那不过是些简略的摘要罢了。”伯金看着从男爵平淡无奇、僵直矮小的身体说。戈珍立时发现那位著名的社会学家象一只装有干巴巴自由的扁瓶子,觉得它很有意思。从此她的头脑中就永远烙下了约瑟华先生的影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卢伯特?”赫麦妮沉着、冷漠地拉长声音问。
  伯金说:“严格地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就象把去年夏天的悠闲装进醋栗酒瓶中一样。”
  “难道一个人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吗?”从男爵尖锐地问道。“难道我们可以把万有引力定律叫做过时的知识吗?”
  “是的。”伯金说。
  “我这本书中有一件精彩的事,”那位意大利女士突然叫道,“说一个人走到门边把自己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
  在座的都笑了。布莱德利小姐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看过去。
  “瞧!”伯爵夫人说。
  “巴扎罗夫走到门边,急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大街上,”
  她读道。①
  ……………………
  ①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意。
  大家又大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从男爵,笑声象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
  “什么书?”亚历山大唐突地问。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矮小的外国人回答,她说起英语来每个音节都吐得很清楚。说完她又去翻那本书以证实自己的话。
  “一个美国出的旧版本。”伯金说。
  “哈,当然了,从法文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很好听的法文宣布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把眼睛扔到大街上。”
  用法文说完这句话后,他神采飞扬地四下里顾盼一下。
  “我弄不清‘急匆匆地’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厄秀拉说。
  大家都开始猜测。
  令人吃惊的是,女佣急匆匆地端上了一个大茶盘,送来了下午茶。这个下午过得可真快。
  用过茶点后,大家聚在一起散步。
  “你喜欢来散散步吗?”赫麦妮挨着个儿问大家。大家都要散步,感到象犯人要放风一样,只有伯金不去。
  “去吗,卢伯特?”
  “不,赫麦妮。”
  “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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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赫麦妮拉长声问。一点小事上受到点挫折,她都会气得发疯。本来她是想要大伙儿都跟她去园子里散散步的。
  “因为我不愿意跟一大帮人一起走路。”他说。
  她喉咙中咕哝了一阵,然后以少有的冷静口吻说:
  “有个小男孩儿生气了,我们只好把他甩下。”
  她奚落伯金时看上去非常快活。可这只能令伯金发呆。
  赫麦妮飘飘然朝大家走过去,转过身朝伯金挥着手帕,嘻嘻笑道:
  “再见,再见,小孩儿。”
  “再见,无礼的母夜叉。”他自语道。
  人们穿行在公园中。赫麦妮想让大家看看一条斜坡上的野水仙花,于是不时地引导着人们:“这边走,这边走。”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厄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戈珍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家观看腼腆的鹿时,赫麦妮跟牡鹿说着话,好象那头鹿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这鹿是头雄性动物,所以她要对他施加点压力。在大家沿着鱼塘往回走时,赫麦妮对大家讲起两只雄天鹅为争夺一只雌天鹅的爱情故事。她讲到那失败的天鹅把头埋进翅膀里,坐在砂砾路上的败兴样子时,不禁嘻嘻笑起来。
  当大家回来后,赫麦妮站在草坪上喊卢伯特,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
  “卢伯特!卢伯特!”第一声喊得又高又慢,而第二声则降下了调子。“卢——伯——特。”
  但没人回答。女佣出现在门口。
  “伯金先生在哪儿?艾丽斯?”赫麦妮慢悠悠温和地问。可这温柔的声音下却是固执、几乎是丧心病狂的意志!
  “我觉得可能在他的房间里,太太。”
  “是吗?”
  赫麦妮缓步走上楼梯,沿着走廊边走边用又细又高的嗓门儿叫着:
  “卢伯特!卢伯特!”
  她走到门前,敲着门大叫:“卢——伯特。”
  “在。”他终于答腔了。
  “你干吗呢?”
  这问题并不严重,但却问得奇怪。
  伯金没有回答就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麦妮说,“水仙花儿可真好看啊。”
  “是啊,我看过了。”
  她拉长了脸,冷淡地、缓缓地扫视他。
  “是吗?”她仍看着他说。当他象个生气的小男孩儿那样无援无靠地来到布莱德比时,跟他闹点矛盾,这比什么都让赫麦妮感到刺激。但她明白,她同他就要分道扬镳,她潜意识中对他抱有强烈的仇恨。
  “你刚才干什么来着?”她重复道,那声音很柔和,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并不回答,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他的房间。他从她的闺房中取来了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颇为栩栩如生。
  “你在临这幅画?”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这幅作品。“啊,你临得多么漂亮呀!你很喜欢这幅画儿,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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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幅画儿太神妙了。”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
  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是这样。”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它呢?”她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
  “我想了解它,”他回答,“通过临摹这幅画,比读所有的书都更能让我了解中国。”
  “那你学到了什么呢?”
  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金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但惧于她的压力,他才开始回答:
  “我知道中国人从什么地方摄取生存的源泉了——他们的所悟与所感——那就是,冰冷的泥水中一只灼烫的鹅——鹅那奇妙灼烫的血象烈焰一样注入他们自己的血液中,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蕴藏着玉荷的神秘。”
  赫麦妮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伯金,单薄的前胸颤动着。伯金不动声色,恶魔一样地回视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头脑无法悟出他的语言的真谛;他攫住了她的心,令她无法争脱,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
  “是啊,”她似有似无地说,“是啊,”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没有一点机智,已经感到自己被解体了。尽管她强迫自己,但她仍然无法恢复理智。她忍受着被溶化的巨痛,在恐怖中变得粉身碎骨。伯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盯着她。她飘飘若仙地走了出去,象一个被捕杀的苍白的魔鬼,象受到坟鬼追随袭击一样惶惶然。她走了,象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他仍然心地残酷,一个心眼儿要报复她。
  赫麦妮下楼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睑低垂,死一般暗然。她换上了一件绿色的旧段子长衫,很抱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那欢愉的气氛中她显得神秘莫测,很是抑郁。一坐到餐厅幽暗的灯影中,桌上的蜡烛光笼罩着她,她就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聚精会神地听人们谈着天。
  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金和约瑟华·麦赛森以外都穿着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身着薄纱罗,衣服上缀着柔软的桔黄、金黄和黑色的宽大绸三色带;戈珍则着一身艳绿,饰着奇妙的针织品;厄秀拉穿一身黄,佩着银灰色纱巾;布莱德利女士的衣服呈灰、腥红与黑三种颜色;而玛兹小姐则是一身浅灰打扮。看到烛光下这一片五彩纷呈的颜色,赫麦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上心头。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约瑟华声色俱厉;女人们一个劲轻浮地嘻笑、作答;她还注意到五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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