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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之际虽然匆忙,蝶来仍然瞥见了书桌上的石膏像,革命领袖的石膏像,她走过去小心捧起石膏像,她心爱的洋娃娃还躲藏在此,但雪白的长裙蒙上一层灰,金红头发褪色凌乱,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眼泪立刻汪上蝶来的眼睑,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许许多多的感触咽下去。
他们几乎没有深谈,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不给彼此深谈的机会,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空白那么多的心情,需要解释需要填充需要讲述,然而没有时间了,命运不再给他们时间,如果之前,连最好的岁月都没有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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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三家的弄堂底到弄堂口,也就几十米,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曾经住在一条弄堂,她很吃惊,她家与他家的距离短得令人吃惊,可是,在这么短的距离之间,长长的青春岁月已经妄自流逝?她心里发空,空得直想哭。
匆忙离开那间暂时变成家具加工场的未来新房后,她没有勇气再回那里,次日她去了妹妹在嘉定外岗任教的美术学校,她在妹妹的宿舍睡了两天,这是她能够找到的最方便的躲避方式,她在宿舍的桌上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给未婚夫,大意是,秋天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延期。
当然,延期是缓兵之计,她不得不毁约。与阿三发生的故事改变了她后面的人生,虽然这故事在一个傍晚发生又结束,没有任何延续,但是它折射出将要到来的婚姻的错误,她明白这婚姻与她内心的欲望无关,或者说,这并不是理由,没有什么理由,这个夏天她充满了和阿三Zuo爱的回忆,可是阿三已经远行,而婚礼迫在眉睫。
她后来还是去了那间新房,她必须面对面和未婚夫交谈,那时家具刚做完,只是毛坯,木匠走了,漆匠应该继续工作,可这第二轮施工转瞬之间成了没有期限的等待,就像未婚夫所形容,仅仅是一个黄昏,命运突然转了向。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换了谁都会这么指责。
是可怕:蛮不讲理,无情无义,面对置放良久的欲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那个未婚夫恰恰遇上一个不愿讲理的对手,然而从蝶来的立场,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可事实已经无法更改,她不想让还未开始的婚姻蒙上阴影,她现在不是来告诉理由而是试图把种种感觉告诉他,她开始讲故事,从她站在未来新房为木匠递送她为他们买的西瓜,阿三出现在门口开始。
这发生在夏日黄昏的故事竟是漫长的,她和阿三终于从电影院去到家,从他家经过她自己的旧家,她走在弄堂时的感触,无论如何,这故事走向尾声时她有一种摆脱了的轻松,然而,就在她如释重负的当口,重重的巴掌甩到她的脸上。
她眼冒金星一如当年,当那个有一双单眼皮眼睛脸庞清秀的工宣队长把巴掌甩到海参脸上时,她一阵头晕目旋,就是在这一刻,那些褪色的场景豁然清晰,在耀眼的阳光下,她坐在操场的沙地上,随着巴掌甩在脸上的清脆的声响她朝罗英男的身上靠去,之后,是幽暗的厨房过道,里弄党支部书记的女性巴掌,那一刻的阿三表情,那种甘愿受罚的自虐的释然,与他面容重叠的是海参的红肿的脸颊,那上面有着曾令她难以忘却的惊诧和恐惧。
她终于获得应有的惩罚,是的,甚至惩罚都可用“获得”这个词,否则那些往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背叛都必须得到某种惩罚,当她捧住自己肿痛的脸颊时,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同时隐隐意识到她的未来是从过去延伸过来的,一种无法看见的延续性在决定着她的命运。
第三部
1
装修了半年的商品房终于完工,心蝶一家赶在春节前夕搬入新居。在新居的第三天夜晚,心蝶接到商场电器柜台的电话,次日他们将给她送去一台日历牌全自动洗衣机,是心蝶的朋友送上的乔迁礼物,却未留名字。
接到电话时,心蝶正和丈夫儿子围桌吃饭,现在他们不是在狭小的厨房而是在宽敞的客厅用餐,两米长的樱桃木餐桌配六把椅子在1997年售价超过两万,这张餐桌曾放在淮海路昂贵的美美百货的地下楼层,那里只售高价位号称进口的家具,当时红褐色的樱桃木长餐桌安放在布置得如同舞台布景的客厅展示区中央,配上蜡烛台、水晶花瓶和玫瑰花,恍然中,你会以为一套家具,抑或,仅仅是一张餐桌就可以立刻把你从陈旧变质的生活里拯救出来。
房子装修期间,心蝶常常光顾“美美”,在这张长餐桌旁徘徊,豪华餐桌给了心蝶对于未来的遐想,具体的画面是,长餐桌上已铺上彩色格子台布,蓝花瓷瓶里插着一大束郁金香。在她的遐想中它是一件摆设品而不是用来吃饭的桌子。就在这个瞬间她想起了海参母亲和她的铺着雪白镂空手钩花台布的长台子,她隐约发现人们可以通过家具营造另一种生活,发现自己更渴望那种生活。然而和李成的婚姻令她疏忽了自己的渴望,或者说,在李成的生活方式面前,这渴望再一次变得无足轻重。接着,她想起了某个如上古一般遥远的夜晚,她还是个被人称作蝶来的女孩,在一个结束夏天的台风之夜,她抱着小弟,旁边是蝶妹,她们沿着淮海路的上街沿坐在自己带去的小凳子上,大游行要开始了,她和人们心急火燎地等待着,那不是普通的革命游行,那场游行将把异国的美丽公主带到他们面前,心蝶的青春期似乎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现在这张餐桌似乎也蕴含了某种启迪,从她瞥见它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无法平静。家里的旧餐桌只有七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是为配合一室户厨房,做工也简易草率,四条木腿上搁着块人造大理石板,这桌虽简易却是长餐台的缩微,当年是根据她的意愿定做,可见对长台子的想望从未停止。
在简易餐桌边她给儿子喂了六年饭,儿子就坐在丈夫李成位子,那么李成坐哪里呢?这几年,他好像几乎不和他们同桌吃饭,自从在外面租了画室,他就像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那时他已辞去剧团的舞美设计一职,开始去国外办画展,他就是用卖画的钱买了新房子,在一九九七年还是刚刚出现的建在新开发区的独立别墅房,搬到新房后李成就打算退租画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此留守在家和妻儿一起用晚餐,李成在北京成立了视觉艺术工作室,他将有一半时间留在北京,他说北京如同纽约,是艺术潮流的风口浪尖,他不肯放弃弄潮儿的角色。
当李成购置房产忙着装修说要给妻儿一个舒适的窝时,心蝶并不领他的情,她看出他因此可以更心安理得忙他的事业,或者说追逐他的功名,这装饰一新的小楼将是她的冷宫。
然而即便早已看清住在新房的前景,心蝶并不会因此放弃上海跟着李成搬到北京,或者说,上海成了她坚守自我的阵地,假如不想夫唱妇随被另一半的强悍个性吞噬。
当她站在长餐桌旁才猛然发现,正在消逝的岁月可能也是虚度的岁月,婚姻,名符其实也好,形同虚设也好,都没有显示出任何非同寻常的意义。她再一次触摸到某种焦虑,在少女时代就折磨着她的那种焦虑,曾经,爱的激|情消融了焦虑,然而现在,她却指望通过更换生活品质消解它,没错,她认为新的生活品质就从这张餐桌开始。华美的餐桌将令她的家高朋满座,如果愿意她也可以和丈夫分享另一种人生,点着烛光品尝美酒,尽管彼此的身体已经麻木,但美味将替代性感,这正是大餐桌的意义。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为何给予她的人生启迪是通过这么庸俗的途径?不顾李成的反对,她把餐桌搬出了商店,那是新居添置的第一件家具,虽然餐桌昂贵得离谱,手头又那么紧,还有更重要的家具需要立刻添置,比如卧室的床和衣柜。
现在一家人围着女主人称心如意的餐桌吃饭却气氛索然,心蝶在给儿子喂饭也是在和六岁孩童争扎,费尽心机把她调配的各种营养塞进这张挑剔的嘴巴,丈夫对此视若无睹,他给自己喂食一边在看报,饭桌上弥漫着疲惫失落意兴阑珊的气氛,此刻礼物将至的电话让这对夫妇面面相觑,心蝶先笑开来,“还会是谁,这么夸张的举动,只有蝶妹了。”她这么告诉李成,虽然心蝶内心并不真的相信这是妹妹所为,尽管她向妹妹透露买房装修让她把现金用空,家具电器之类只能慢慢添置了。但她太了解,妹妹绝不是出手阔绰送厚礼的人,尤其是去了澳洲经历了离婚,她作为单亲母亲在生活上一直有些自顾不暇。
心蝶的心脏在接到这个电话以后甚至发出了心跳的响声,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朋友的礼物,为了掩盖发虚的心情,她把蝶妹当做挡箭牌。
心蝶看见李成释然的笑容,六个月在新居和旧居间奔忙,他晒得黝黑人瘦了一圈还胡子拉渣,而现在这胡子他已经习惯不刮干净似的。心蝶暗暗叹息男人的现实,因为家里正好缺现金,正好需要一台新洗衣机,李成的笑容表示他不仅接受了礼物还接受得心安理得,他好像并不在意是谁的馈赠。
心蝶的心境突然发生变化,她放下筷子去到阳台,那里放着从旧屋搬来的半自动洗衣机,明天全自动洗衣机就要替换它了,心蝶并没有喜悦的感觉,诺大的独立楼房,只有这快室内阳台可以安放洗衣机,但安放机器的地方没有装插座,李成的设计图纸上疏忽的都是心蝶认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细节。
想到明天搬来的新机器也将像这台旧机器一样身背后拖着长长的电线连着接线板,重新安装插座需把已贴上瓷砖贴面的阳台墙壁敲开来,这意味着把工程队叫进家再开工,可他们才刚搬完家,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修补这些疏忽了。面对阳台里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那些装修时用过的工具,螺丝刀榔头钳子钉子,以及用剩的涂料油漆三夹板等,做主妇的要用洗衣机,简直没地方立足,心蝶的火简直不打一处来,这让她联想到,整个装修过程中,李成根本就把她的愿望置若罔闻,她曾希望把卧室放在顶楼,在斜顶天花板上开个天窗,每天早晨,将有一抹朝阳落在床上她的身上。李成用一句“天窗开得不好要漏雨”就把这个愿望打发了,更将她要把浴缸移到卧室里这个创意看成异想天开。
这一刻所有对丈夫的不满一涌而上,她发脾气地将阳台里的杂物朝院子里扔,听到动静,李成奔到院子把扔出去的东西又拾回来,心蝶不让他拾,于是两人推来搡去,在以前,这样的时候,李成会让一把,但这一次,李成却不肯让,他也是满肚子的愤懑和牢骚,在经过六个月折磨人的装修以后。
当心蝶扯住他手臂欲阻止他拾地上的东西时,李成把她用力推开,心蝶没有防备朝后踉跄几步,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地上,她立刻痛得叫起来,李成一惊,过去拉她,却被心蝶狠狠推开,失去理智的女人竟拾起地上钳子之类的工具朝李成扔,李成闪身避开,这扔出去的东西便砸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刺耳声中崭新的钢花玻璃立刻飞溅上几条划痕,犹如火上浇油,两人之间的战事急速升级。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成声音不高却有分量,就像是一句宣言,他转身冲进房间。
“早就不想过了,你……我再不要看到你,”心蝶冲进房,对着正打开橱门抓衣服的李成喊道。“有种就不要回来了!”
李成没回答,或者说,他的回答是,三把两把将替换衣服之类塞进他的双肩包,狠狠拉上拉链,拎起包便朝门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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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几分钟,家里又归于平静,客厅里的长餐桌一片狼藉,汤汤水水洒得满桌满地,这是儿子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长餐桌下,就像坐在山洞里,抬头观望着一滴一滴从桌上往下滴的汤水,见母亲虎着脸,便飞快地爬出来,一边欢快地问道,“你们又吵架了?”每每父母争执儿子本就会非常兴奋,好像那是一出跟他无关的闹剧,而大冬天的,这个喜欢看热闹的六岁男孩却是厚绒裤衫一身湿漉漉的汤水还沾上菜叶。
这时候门铃响了,煤气公司工人上门检查煤气管道,燃气将在春节前夕进小区,接通前先要检查所有的管道接口,心蝶便在小男孩的哭声里把工人带进厨房,她刚回进客厅准备打理儿子,工人便出来了,他告诉心蝶,她家的煤气管道是不通畅的,其原因是,装修时安装进墙壁的管子接口有问题,她或者选择让工人把墙壁敲开找阻塞的管道,或者在墙壁外另装暴露的管子。
心蝶的头立刻涨开来,晕眩中已经看到家里再次成为施工现场。
现实的场景是,光滑的地板上一串灰白色的脚印,那是刚刚离开的煤气工人留下的,以及几样零星衣物――李成愤而离去时遗下――延伸到门廊外,与天井的散落满地的装修工具连接,客厅里引入注目的长餐台亮晶晶的流得到处都是的汤水在朝下滴落,在地板形成一面发出亮光的小镜子,身上挂了湿漉漉菜叶子的男孩又在汤水上又滑了一跤,开始第二轮的哭闹。
对着这一切心蝶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
2
春节,从澳洲回国探亲的妹妹和她儿子住到心蝶的新房子,看到心蝶毛里毛糙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旧运动装,尤其是她萎靡的精神状态,这比在节日的新房子看不到李成身影更让蝶妹吃惊,“吵架又怎么样呢?哪对夫妻不吵架?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她啧啧有声,似乎心蝶自我疏忽的形象比李成的离家出走更让妹妹不安。
“不是吵架,是守活寡的生活把我搞成这样。”心蝶恨恨道。
蝶妹扑哧笑了,“亏你想得出来,守活寡,呵呵,不过……”蝶妹想想还是好笑,“一点没错,结婚嘛,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走向守…活…寡嘛……”蝶妹笑得喘不过气来,把心蝶也逗笑了,那种久违的蝶来蝶妹之间才有的互相逗趣的气氛,立刻,所有的郁闷便在这种气氛里烟消云散。
“你觉得嫁给不是艺术家的,也是这种下场?”心蝶认真地问妹妹,在心智上她们正相反,当妹妹的更像姐姐,早年这个叫蝶来的女孩便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年长后妹妹心智的优势更凸现。
“有什么区别呢?半斤对八两,”妹妹又想笑,“当然嫁给艺术家,走向你说的那种下场更快些……”蝶妹笑了又笑,蝶来姐姐到底非同寻常,不时会有惊世骇俗的言论或举止。
“所以你就屏着不结婚?”蝶妹离婚后就宣布不再结婚,虽然在澳洲有个同居多年的男友。
“是的,这张纸绝对不能拿,女人都看重契约,我也是,但我选择不去拿,不轻易拿这张纸,男女之间的安全感也是毒药,一安全就没有热情,就走向那个…守活寡,对不对?”蝶妹又想笑。
“哼,太对了,怎么不早说呢?”心蝶没好气的,完全是当年蝶来的嘴脸。
“不过,这也不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妹妹笑皱着眉头。
“我有吗?”姐姐惊问。
“照照镜子。”蝶妹把心蝶推到穿衣镜前,“还有腔调吗?什么头发,什么衣服,跟黄脸婆有什么区别呢?”
“特殊时期嘛,刚搬了家还吵架……”心蝶看了镜子一眼立刻转身背对它。
“但愿不要变成你的常态,”蝶妹摇头叹息,“你以前这么臭爱美的,喜欢出风头,光芒四射地活着,我现在想起来还为你可惜,你骨子里是个做明星的料,却生不逢时……”
没错,现在的叶心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