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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他不肯轻易打回头。他可又没有去敲门的决心,为看看孩子而惊动金家的人,他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离金家的街门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见一个人原在门垛子旁边立着,忽然的走开,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并没看清那是谁,但是象猫“感到”附近有老鼠似的,他浑身的感觉都帮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钱默吟。他赶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为跑。野求开始跑。只跑了几步,他赶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泪与声音一齐放出来:“默吟!”
钱先生低下头去,腿虽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象喝醉了似的,不管别人怎样,而只顾自己要落泪,要说话,要行动。一下子,他把那包点心扔在地上,顺手就扯住了姐丈。满脸是泪的,他抽搭着叫:“默吟!默吟!什么地方都找到,现在我才看见了你!”
钱先生收住脚步,慢慢的走;快走给他苦痛。他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只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这么狠心吗?我知道,我承认,我是软弱无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是,哪怕只是一句话呢!对!默吟,跟我说一句!不要这样低着头,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钱先生依然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时候,他们走近一盏街灯。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脸。他看见了:姐丈的脸很黑很瘦,胡子乱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两旁也有两行泪道子。“默吟!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跪在当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钱先生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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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丈!你是不是也来看那个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嗯!”
听到姐丈这一声嗯,野求象个小儿似的,带着泪笑了。“姐丈!那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又结实!”
“我还没看见过他!”默吟低声的说。“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天天,我约摸着金三爷就寝了,才敢在门外站一会儿。听到娃娃的哭声,我就满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头看看房上的星;我祷告那些星保佑着我的孙子!在危难中,人容易迷信!”
野求象受了催眠似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默吟也不再出声。
默默的,他们已快走到蒋养房的西口。野求还紧紧的拉着姐丈的臂。默吟忽然站住了,夺出胳臂来。两个人打了对脸。野求看见了默吟的眼,两只和秋星一样亮的眼。他颤抖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姐丈的眼永远是慈祥与温暖的泉源。现在,姐丈的眼发着钢铁的光,极亮,极冷,怪可怕。默吟只看了舅爷那么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你该往东去吧?”
“我——”野求舐了舐嘴唇。“你住在哪儿呢?”“有块不碍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觉!”
“咱们就这么分了手吗?”
“嗯——等国土都收复了,咱们天天可以在一块儿!”“姐丈!你原谅了我?”
默吟微微摇了摇头:“不能!你和日本人,永远得不到我的原谅!”
野求的贫血的脸忽然发了热:“你诅咒我好了!只要你肯当面诅咒我,就是我的幸福!”
默吟没回答什么,而慢慢的往前迈步。
野求又扯住了姐丈。“默吟!我还有多少多少话要跟你谈呢!”
“我现在不喜欢闲谈!”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象煮沸的一锅水那么乱。随便的他提出个意见:“为什么咱们不去看看那个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爷喜欢喜欢哪!”
“他,他和你一样的使我失望!我不愿意看到他。教他干他的吧,教他给我看着那个娃娃吧!假若我有办法,我连看娃娃的责任都不托给他!我极愿意看看我的孙子,但是我应当先给孙子打扫干净了一块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着!祖父死了,孙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与孙子都是亡国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们有缘就再见吧!”
野求木在了那里。不错眼珠的,他看着姐丈往前走。那个一拐一拐的黑影确是他的姐丈,又不大象他的姐丈;那是一个永远不说一句粗话的诗人,又是一个自动的上十字架的战士。黑影儿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头,他长叹了一声。
野求没有得到姐丈的原谅,心中非常的难过。他佩服默吟。因为佩服默吟,他才觉得默吟有裁判他的权威。得不到姐丈的原谅,在他看,就等于脸上刺了字——他是汉奸!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瘦脸,只摸到一点湿冷的泪。
他开始打回头,往东走。又走到金家门口,他不期然而然的停住了脚步。小孩子哭呢。他想象着姐丈大概就是这样的立在门外,听着小孩儿啼哭。他赶紧又走开,那是多么惨哪!祖父不敢进去看自己的孙子,而只立在门外听一听哭声!他的眼中又湿了。
走了几步,他改了念头。他到底看见了姐丈。不管姐丈原谅他与否,到底这是件可喜的事。这回姐丈虽没有宽恕他,可是已经跟他说了话;那么,假若再遇上姐丈,他想,他也许就可以得到谅够了,姐丈原本是最慈善和蔼的人哪!想到这里,他马上决定去看看瑞宣。他必须把看到了默吟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欢喜欢。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脚步。
瑞宣已经躺下了,可是还没入睡。听见敲门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几天,因为武汉的陷落,日本人到处捉人。前线的胜利使住在北方的敌人想紧紧抓住华北,永远不放手。华北,虽然到处有汉奸,可是汉奸并没能替他们的主子得到民心。连北平城里还有象钱先生那样的人;城外呢,离城三四十里就还有用简单的武器,与最大的决心的,与敌人死拚的武装战士。日本人必须肃清这些不肯屈膝的人们,而美其名叫作“强化治安”。即使他们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们也要捉一些无辜的人,去尽受刑与被杀的义务。他们捕人的时间已改在夜里。象猫头鹰捕麻雀那样,东洋的英雄们是喜欢偷偷摸摸的干事的。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有罪——给英国人作事便是罪过。急忙穿上衣服,他轻轻的走出来。他算计好,即使真是敌人来捕他,他也不便藏躲。去给英国人作事并不足以使他有恃无恐,他也不愿那么狗仗人势的有恃无恐。该他入狱,他不便躲避。对祖父,与一家子人,他已尽到了委屈求全的忍耐与心计,等到该他受刑了,他不便皱上眉。他早已盘算好,他既不能正面的赴汤蹈火的去救国,至少他也不该太怕敌人的刀斧与皮鞭。
院里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儿,他问了声:“谁?”“我!野求!”
瑞宣开开了门。三号的门灯立刻把光儿射进来。三号院里还有笑声。是的,他心里很快的想到:三号的人们的无耻大概是这时代最好的护照吧?还没等他想清楚,野求已迈进门坎来。
“哟!你已经睡了吧?真!吸烟的人没有时间观念!对不起,我惊动了你!”野求擦了擦脸上的凉汗。
“没关系!”瑞宣淡淡的一笑,随手又系上个钮扣。“进来吧!”
野求犹豫了一下。“太晚了吧?”可是,他已开始往院里走。他喜欢和朋友闲谈,一得到闲谈的机会,他便把别的都忘了。
瑞宣开开堂屋的锁。
野求开门见山的说出来:“我看见了默吟!”
瑞宣的心里忽然一亮,亮光射出来,从眼睛里慢慢的分散在脸上。“看见他了?”他笑着问。
野求一气把遇到姐丈的经过说完。他只是述说,没有加上一点自己的意见。他仿佛是故意的这样办,好教瑞宣自己去判断;他以为瑞宣的聪明足够看清楚:野求虽然没出息,得不到姐丈的原谅,可是他还真心真意的佩服默吟,关切默吟,而且半夜里把消息带给瑞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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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并没表示什么。这时候,他顾不得替野求想什么,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钱先生。
“明天,”他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点半钟,咱们在金家门口见!”
“明天?”野求转了转眼珠:“恐怕他未必……”
以瑞宣的聪明,当然也会想到钱先生既不喜欢见金三爷与野求,明天——或者永远——他多半不会再到那里去。可是,他是那么急切的愿意看看诗人,他似乎改了常态:“不管!不管!反正我必去!”
第二天,他与野求在金家门外等了一晚上,钱先生没有来。
“瑞宣!”野求哭丧着脸说:“我就是不幸的化身!我又把默吟来听孙子的哭声这点权利给剥夺了!人别走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瑞宣没说什么,只看了看天上的星。
46
瑞宣想错了,日本人捕人并不敲门,而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由墙外跳进来。在大处,日本人没有独创的哲学,文艺,音乐,图画,与科学,所以也就没有远见与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们却心细如发,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与心计。小事情与小算盘作得周到详密,使他们象猴子拿虱子似的,拿到一个便满心欢喜。因此,他们忘了大事,没有理想,而一天到晚苦心焦虑的捉虱子。在瑞宣去看而没有看到钱先生的第三天,他们来捕瑞宣。他们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钱先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瑞宣没有任何罪过,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们只须派一名宪兵或巡警来就够了。可是,他们必须小题大作,好表示出他们的聪明与认真。约摸是在早上四点钟左右吧,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车上有十来个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车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着两位官长。为捕一个软弱的书生,他们须用十几个人,与许多汽油。只有这样,日本人才感到得意与严肃。日本人没有幽默感。
车停住,那两位军官先下来视察地形,而后在胡同口上放了哨。他们拿出地图,仔细的阅看。他们互相耳语,然后与卡车上轻轻跳下来的人们耳语。他们倒仿佛是要攻取一座堡垒或军火库,而不是捉拿一个不会抵抗的老实人。这样,商议了半天,嘀咕了半天,一位军官才回到小汽车上,把手交插在胸前,坐下,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另一位军官率领着六七个人象猫似的轻快的往胡同里走。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都穿着胶皮鞋。看到了两株大槐,军官把手一扬两个人分头爬上树去,在树叉上蹲好,把枪口对准了五号。军官再一扬手,其余的人——多数是中国人——爬墙的爬墙,上房的上房。军官自己藏在大槐树与三号的影壁之间。
天还没有十分亮,星星可已稀疏。全胡同里没有一点声音,人们还都睡得正香甜。一点晓风吹动着老槐的枝子。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一个半大的猫顺着四号的墙根往二号跑,槐树上与槐树下的枪马上都转移了方向。看清楚了是个猫,东洋的武士才又聚精会神的看着五号的门,神气更加严肃。瑞宣听到房上有响动。他直觉的想到了那该是怎回事。他根本没往闹贼上想,因为祁家在这里住过了几十年,几乎没有闹过贼。人缘好,在这条胡同里,是可以避贼的。一声没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韵梅:“房上有人!别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们拿去,别着急,去找富善先生!”
韵梅似乎听明白,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可是身上已发了颤。“拿你?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的手紧紧的扯住他的裤子。
“放开!”瑞宣低声的急切的说:“你有胆子!我知道你不会害怕!千万别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说,我陪着富善先生下乡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一转身,极快的下了地。“你要不回来呢?”韵梅低声的问。
“谁知道!”
屋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瑞宣假装没听见。韵梅哆嗦得牙直响。
门上又响了一声。瑞宣问:“谁?”
“你是祁瑞宣?”门外轻轻的问。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瑞宣横了心,一声没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着。他听见了一些响动。瑞宣刚走在老人的门外,老人先嗽了一声,而后懒懒的问:“什么呀!谁呀?有人闹肚子啊?”
瑞宣的脚微微的一停,就接着往前走。他不敢出声。他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有钱先生的受刑在前,他不便希望自己能幸而免。他也不便先害怕,害怕毫无用处。他只有点后悔,悔不该为了祖父,父母,妻子,而不肯离开北平。可是,后悔并没使他怨恨老人们:听到祖父的声音,他非常的难过。他也许永远看不见祖父了!他的腿有点发软,可是依旧鼓着勇气往外走。他晓得,假若他和祖父过一句话,他便再也迈不开步。到了枣树旁边,他往南屋看了一眼,心中叫了一声“妈!”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门,瑞宣看到两株槐树上都跳下一个人来。他的脸上没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诉他们:“捕我,还要费这么大的事呀?”他可是没有出声。往左右看了看,他觉得胡同比往日宽阔了许多。他痛快了一点。四号的门响了一声。几条枪象被电气指挥着似的,一齐口儿朝了北。什么也没有,他开始往前走。到了三号门口,影壁后钻出来那位军官。两个人回去了,走进五号,把门关好。听见关门的微响,瑞宣的心中更痛快了些——家关在后面,他可以放胆往前迎接自己的命运了!
韵梅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时间,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顾不得梳头洗脸,她便慌忙的走出来,想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门,不晓得怎样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迟疑。她很慌,可也很坚决;不管怎样困难,她须救出她的丈夫来。为营救丈夫,她不惜牺牲了自己。在平日,她很老实;今天,她可下了决心不再怕任何人与任何困难。几次,泪已到了眼中,她都用力的睁她的大眼睛,把泪截了回去。她知道落泪是毫无用处的。在极快的一会儿工夫,她甚至于想到瑞宣也许被杀。不过,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须尽她所有的一点能力养活儿女,侍奉公婆与祖父。她的胆子不大,但是真面对面的遇见了鬼,她也只好闯上前去。
轻轻的关好了屋门,她极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门,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两个都是中国人,拿着日本人给的枪。两支枪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韵梅的腿软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开!就要出去!”
“谁也不准出去!”那个身量高的人说:“告诉你,去给我们烧点水,泡点茶;有吃的东西拿出点来!快回去!”
韵梅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真想拚命,但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两个枪手。况且,活了这么大,她永远没想到过和人打架斗殴。她没了办法。但是,她也不甘心就这么退回来。她明知无用而不能不说的问他们:“你们凭什么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顶老实的人!”这回,那个矮一点的人开了口:“别废话!日本人要拿他,我们不晓得为什么!快去烧开水!”
“难道你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