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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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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媳妇的话象万应锭似的,什么病都不治,而什么病都治,把老人的心打开。她顺水推舟的建议:“爷爷,大概是饿了吧?我去下点挂面好不好?”老人不好意思马上由死亡而跳到挂面上来,想了一会儿,把议案修正了一下:“冲一小碗藕粉吧!嘴里老白唧唧的没有味儿!”
  及至老人听到钱先生的回来,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去看看,而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钱先生是他的好友,他应当尽可能的去安慰与照应,他不能再只顾自己。
  他叫瑞丰搀着他去。瑞丰不敢去,第一,他怕到钱家去;第二,更怕被冠家的人看见他到钱家去;第三,特别怕在钱家遇见瑞宣——他似乎已痛深恶绝了大哥,因为大哥竟敢公然与冠家为敌,帮着钱默吟和金三爷到冠家叫闹,打架。听祖父叫他,他急忙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上头,而由胖太太从胖喉咙中挤出点声音来:“他不大舒服,刚吃了阿司匹灵!”“呕!还是吃一丸子羚翘解毒呀!秋瘟!”
  这样,老人才改派了小顺儿作侍从。
  小顺儿很得意。看见了爸爸,他的小尖嗓子象开了一朵有声的花似的:“爸爸!太爷爷来啦!”
  怕惊动了钱老人与少奶奶,瑞宣忙向小顺儿摆手。小顺儿可是不肯住声:“钱爷爷在哪儿哪?他叫日本鬼子给打流了血,是吗?臭日本鬼子!”
  祁老人连连的点头,觉得重孙子聪明绝顶,值得骄傲。“这小子!什么都知道!”
  瑞宣一手搀着祖父,一手拉着儿子,慢慢往屋中走。进了屋门,连小顺儿似乎都感到点不安,他不敢再出声了。进到里屋,祁老人一眼看到了好友——钱先生正脸朝外躺着呢。那个脸,没有一点血色,可是并不很白,因为在狱中积下的泥垢好象永远也不能再洗掉。没有肉,没有活软气儿,没有睡觉时的安恬的样子,腮深深的陷入,唇张着一点,嘴是个小黑洞,眼闭着,可是没有闭严,眼皮下时时露出一点轻轻动的白膜,黑紫黑紫的炙痕在太阳|穴与脑门上印着,那个脸已经不象个脸,而象个被一层干皮包着的头颅骨。他的呼吸很不平匀。堵住了气,他的嘴就张得更大一些,眼皮似要睁开那么连连的眨巴。小顺儿用小手捂上了眼。祁老人呆呆的看着好友的脸,眼中觉得发干,发辣,而后又发湿。他极愿意发表一点意见,但是说不上话来,他的口与舌都有些麻木。他的意见,假若说出来,大概是:“瑞宣,你父亲和钱先生的年纪仿上仿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好象看到你父亲也变成这样!”由这几句要说而说不出的话,他慢慢的想起日本人。一个饱经患难的老人,象他,很会冷静的,眼不见心不烦的,拒绝相信别人的话,好使自己的衰老了的心多得到一些安静。从九一八起,他听到多少多少关于日本人怎样野蛮残暴的话,他都不愿信以为真。在他的心灵的深处,他早就知道那些话并不会虚假,可是他不愿相信,因为相信了以后,他就会看出危险,而把自己能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的一点分内的希望赶快扔弃了。现在,看到了好友的脸,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想到他自己。日本人的刺刀是并不躲开有年纪的人的。他可以故意的拒绝相信别人的话,但是没法不相信钱先生的脸。那张脸便是残暴的活广播。
  楞了不知有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的往前凑了一步。他想看看钱先生的身上。
  “爷爷!”瑞宣低声的叫。“别惊动他吧!”他晓得教老人看了钱先生的脊背,是会使老人几天吃不下饭去的。“太爷爷!”小顺儿扯了扯老人的袍襟:“咱们走吧!”
  老人努力的想把日本人放在脑后,而就眼前的事,说几句话。他想告诉瑞宣应当给钱先生买什么药,请那位医生,和到什么地方去找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他更希望钱先生此时会睁开眼,和他说一两句话。他相信,只要他能告诉钱先生一两句话,钱先生的心就会宽起来;心一宽,病就能好得快。可是,他还是说不上话来。他的年纪,经验,智慧,好象已经都没有了用处。日本人打伤了他的好友,也打碎了他自己的心。他的胡子嘴动了好几动,只说出:“走吧,小顺儿!”
  瑞宣又搀住了祖父,他觉得老人的胳臂象铁一样重。好容易走到院中,老人立住,对那些花木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说:“这些花草也得死!唉!”
  23
  钱先生慢慢的好起来。日夜里虽然还是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可是他已经能知道饥渴,而且吃的相当的多了。瑞宣偷偷的把皮袍子送到典当铺去,给病人买了几只母鸡,专为熬汤喝。他不晓得到冬天能否把皮袍赎出来,但是为了钱先生的恢复康健,就是冬天没有皮袍穿,他也甘心乐意。
  钱少奶奶,脸上虽还是青白的,可是坚决的拒绝了李四大妈的照应,而挣扎着起来服侍公公。
  金三爷,反正天天要出来坐茶馆,所以一早一晚的必来看看女儿与亲家。钱先生虽然会吃会喝了,可是还不大认识人。所以,金三爷每次来到,不管亲家是睡着还是醒着,总先到病榻前点一点他的四方脑袋,而并不希望和亲家谈谈心,说几句话儿。点完头,他拧上一袋叶子烟,巴唧几口,好象是表示:“得啦,亲家,你的事,我都给办了!只要你活着,我的心就算没有白费!”然后,他的红脸上会发出一点快活的光儿来,觉得自己一辈子有了件值得在心中存记着的事——发送了女婿,亲家母,还救活了亲家!
  对女儿,他也没有多少话可讲。他以为守寡就是守寡,正象卖房的就是卖房一样的实际,用不着格外的痛心与啼哭。约摸着她手中没了钱,他才把两三块钱放在亲家的床上,高声的仿佛对全世界广播似的告诉姑娘:“钱放在床上啦!”
  当他进来或出去的时候,他必在大门外稍立一会儿,表示他不怕遇见冠家的人。假若遇不见他们,他也要高声的咳嗽一两声,示一示威。不久,全胡同里的小儿都学会了他的假嗽,而常常的在冠先生的身后演习。
  冠先生并不因此而不敢出门。他自有打算,沉得住气。“小兔崽子们!”他暗中咒骂:“等着你们冠爷爷的,我一旦得了手,要不象抹臭虫似的把你们都抹死才怪!”他的奔走,在这些日子,比以前更加活跃了许多。最近,因为勤于奔走的缘故,他已摸清了一点政局的来龙去脉。由一位比他高明着许多倍的小政客口中,他听到:在最初,日本军阀愿意把华北的一切权利都拿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他们保留着那个已经破碎不全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同时,为维持北平一城的治安,他们从棺材里扒出来几个老汉奸组织起维持会。其实维持会只是个不甚体面的古董铺,并没有任何实权。那真正替敌人打扫街道与维持秩序的,却是市政府。在市政府中,天津帮占了最大的势力。现在,山东,河北,河南,山西,敌军都有迅速的进展:敌军既不能用刺刀随在每个中国人的背后,就势必由日本政客与中国汉奸合组起来个代替“政务委员会”的什么东西,好挂起五色旗来统治整个的华北,好教汉奸们替“皇军”使用军用票,搜刮物资,和发号施令。这个机构很难产出,因为日本军人根本讨厌政治,根本不愿意教类似政治的东西拘束住他们的肆意烧杀。他们在找到完全听他们的话的,同时又能敷衍中国百姓的,汉奸以前,决不肯轻意摆出个政府来。在天津,在敌人占据了各学校之后,他们本无意烧掉各图书馆的书籍,不是爱惜它们,而是以为书籍也多少可以换取几个钱的。可是,及至他们的驻津领事劝告他们,把书籍都运回国去。他们马上给图书馆们举行了火葬。他们讨厌外交官的多口。他们愿象以总督统管朝鲜那样,来统治华北和一切攻陷的地方,把文官的势力削减到零度。可是,军队的活动,不能只仗着几个命令;军队需要粮草,服装,运输工具,和怎样以最少的士兵取得最大的胜利。这,使讨厌文官与政治的军阀没法不想到组织政府,没法不借重于政客与汉奸。军阀的烦恼永远是“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
  在日军进入北平的时候,最先出现于北平人眼前的新组织是新民会,一个从炮火烟雾中钻出来的宣传机关。冠晓荷听见说有这么个机关,而没有十分注意它,他不大看得起宣传工作。他心目中的“差事”是税局,盐务;他心中的头衔是县长,科长,处长……他觉得一个“会”,既无税局与盐务署的收入,又无县长,处长的头衔,一定就没有什油水与前途。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个“会”是大有前途的,因为他是紧跟着军队的,替军队宣扬“德威”的亲近的侍从。有它,日本军队才能在屠杀之后把血迹埋掩起来;有它,日本军队才能欺哄自己:他们对被征服的民众的确有了“和平的”办法。它不跟军阀争什么,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军人身后唱着“太平歌词”。军人以炮火打瘫了一座城,新民会赶紧过来轻轻的给上一点止痛的药。
  那位小政客告诉冠晓荷:“要谋大官,你非直接向日本军官手里去找不可。维持会不会有很长的寿命。到市政府找事呢,你须走天津帮的路线。新民会较比容易进去,因为它是天字第一号的顺民,不和日本军人要什么——除了一碗饭与几个钱——而紧跟着日本兵的枪口去招抚更多的顺民,所以日本军人愿意多收容些这样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会办报,会演戏,会唱歌,会画图,或者甚至于会说相声,都可以作为进身的资格。此外,还有个万不可忽视的力量——请注意地方上的‘老头子’!老头子们是由社会秩序的不良与法律保障的不足中造成他们的势力。他们不懂政治,而只求实际的为自己与党徒们谋安全。他们也许知道仇视敌人,但是敌人若能给他们一点面子,他们就会因自己的安全而和敌人不即不离的合作。他们未必出来作官,可是愿意作敌人用人选士的顾问。这是个最稳固最长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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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点分析与报告,使冠晓荷闻所未闻。虽然在官场与社会中混了二三十年,他可是始终没留过心去观察和分析他的环境。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象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他永远不用他的心,而只凭喝酒打牌等等的技巧去凑热闹。从凑热闹中,他以为他就会把油水捞到自己的碗中来。
  听到人家这一片话,他闭上了眼,觉得他自己很有思想,很深刻,倒好象那都是他自己思索出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把这一套话到处说给别人听,而且声明马上要到天津去,去看看老朋友们。把这一套说完,他又谦虚的承认自己以前的浮浅:“以前,我说过:艺术是没有国界的,和……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太浮浅了!人是活到老,学到老的!现在,我总算抓到了问题的根儿,总算有了进步!有了进步!”他并不敢到天津去。不错,他曾经在各处做过事;可是,在他的心的深处却藏着点北平人普遍的毛病——怕动,懒得动。他觉得到天津去——虽然仅坐三小时的火车——就是“出外”,而出外是既冒险而又不舒服的事。再说,在天津,他并没有真正的朋友。那么,白花一些钱,而要是还找不到差事,岂不很不上算?
  对日本的重要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很费力的记住了十来个什么香月,大角,板垣,与这个郎,那个田,而且把报纸上记载的他们的行动随时在他的口中“再版”,可是他自己晓得他们与他和老虎与他距离得一样的远。至于“老头子”们,他更无法接近,也不大高兴接近。他的不动产虽不多,银行的存款也并没有超过一万去,可是他总以为自己是个绅士。他怕共产党,也怕老头子们。他觉得老头子就是窦尔墩,而窦尔墩的劫富安贫是不利于他的。
  他想应当往新民会走。他并没细打听新民会到底都作些什么,而只觉得自己有作头等顺民的资格与把握。至不济,他还会唱几句二簧,一两折奉天大鼓(和桐芳学的),和几句相声!况且,他还作过县长与局长呢!他开始向这条路子进行。奔走了几天,毫无眉目,可是他不单不灰心,反倒以为“心到神知”,必能有成功的那一天。无事乱飞是苍蝇的工作,而乱飞是早晚会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粪的。冠先生是个很体面的苍蝇。
  不知别人怎样,瑞丰反正是被他给“唬”住了。那一套分析,当冠先生从容不迫的说给瑞丰听的时候,使瑞丰的小干脸上灰暗起来。他——瑞丰——没想到冠先生能这么有眼光,有思想!他深怕自己的才力太小,不够巴结冠先生的了!
  冠先生可是没对瑞丰提起新民会来,因为他自己既正在奔走中,不便教瑞丰知道了也去进行,和他竞争;什么地方该放胆宣传,什么地方该保守秘密,冠先生的心中是大有分寸的。
  二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象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受过只管收学费与发文凭的教育的瑞丰,天然的羡慕晓荷。他自己没作过官,没接近过军阀,可是他的文凭既是换取生活费用的执照,他就没法不羡慕冠先生的衣食住行的舒服与款式。他以为冠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而他自己还是口黄未退的“雏儿”。
  瑞丰决定赶快搬到三号的那间小屋子去住。那间小屋小到仅足以放下一张床的,只有个小门,没有窗户。当瑞丰去看一眼的时候,他没看见什么——因为极黑暗——而只闻到一些有猫屎味的潮气。他愿意住这间小屋,他的口气表示出来:只要能和冠家住在一处,哪怕是教他立着睡觉也无所不可!
  这时候,西长安街新民报社楼上升起使全城的人都能一抬头便看见的大白气球,球下面扯着大旗,旗上的大字是“庆祝保定陷落”!保定,在北平人的心里几乎是个地理上的名词。它的重要仿佛还赶不上通州,更不用说天津或石家庄了。他们只知道保定出酱菜与带响的大铁球。近些年来,揉铁球的人越来越少了,保定与北平人的关系也就越发模糊不清了。现在,“保定陷落”在白气球底下刺着大家的眼,大家忽然的想起它来,象想起一个失踪很久的好友或亲戚似的。大家全低下头去。不管保定是什么样的城,它是中国的地方!多失陷一座别的城,便减少克复北平的一分希望。他们觉得应该为保定带孝,可是他们看到的是“气球”与“庆祝”!亡国是最痛心,最可耻,可是他们得去庆祝!自己庆祝亡国!
  日本的“中国通”并不通。他们不晓得怎么给北平人留面子。假若他们一声不出的,若无其事的,接受胜利,北平人是会假装不知道而减少对征服者的反感的。但是,日本人的“小”心眼里,既藏不住狠毒,也藏不住得意。象猫似的,他们捉住老鼠不去马上吃掉,而要戏耍好大半天;用爪牙戏弄被征服者是他们的唯一的“从容”。他们用气球扯起保定陷落的大旗来!
  新民会抓到表功的机会。即使日本人要冷静,新民会的头等顺民也不肯不去铺张。在他们的心里,他们不晓得哪是中国,哪是日本。只要有人给饭吃,他们可以作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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