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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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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里有两个人轻轻的谈话。她闭着气,蹲在窗下。屋里的语声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钱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钱大少爷。听了一会儿,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象胶东的人。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来看看窗帘有没有缝隙。急于立起来,她忘了窗台,而把头碰在上面。她把个“哎哟”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听到。灯立刻灭了。隔了一小会儿,钱先生的声音在问:“谁?”
  她慌成了一团,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着头,半蹲半立的木在那里。
  钱先生轻轻的出来,又低声的问了声“谁?”
  “我!”她低声的回答。
  钱先生吓了一跳:“你是谁?”
  高第留着神立起来:“小点声!我是隔壁的大小姐,有话对你说。”
  “进来!”钱先生先进去,点上灯。
  高第的右手还在头上摸弄那个包,慢慢的走进去。
  钱先生本来穿着短衣,急忙找到大衫穿上,把钮扣扣错了一个。“冠小姐?你打哪儿进来的?”
  高第一脚的露水,衣服被花枝挂破了好几个口子,头上一个包,头发也碰乱,看了看自己,看了看钱先生,觉得非常的好笑。她微笑了一下。
  钱先生的态度还镇静,可是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之感,眨巴着眼呆看着她。
  “我由墙上跳过来的,钱伯伯!”她找了个小凳,坐下。
  “跳墙?”诗人向外打了一眼。“干吗跳墙?”“有要紧的事!”她觉得钱先生是那么敦厚可爱,不应当再憋闷着他。“仲石的事!”
  “仲石怎样?”
  “伯伯,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有回来!”
  “大家都说,都说……”她低下头去,楞着。
  “都说什么?”
  “都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乌牙露出来,张着点嘴,等她回答。
  “大家都那么说!”
  “呕!他呢?”
  “也……”
  老人的头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来,以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纵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小姐,你……”他的话说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点颤,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陈酒,一扬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来,他看着高处,低声的说:“死得好!好!”打了个酒嗝,他用乌牙咬上了下唇。
  “钱伯伯,你得走!”
  “走?”
  “走!大家现在都吵嚷这件事,万一闹到日本人耳朵里去,不是要有灭门的罪过吗?”
  “呕!”钱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来。“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况且,刀放脖子上的时候,我要是躲开,就太无勇了吧!小姐,我谢谢你!请回去吧!怎么走?”


  高第心里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计告诉钱先生,而钱先生又是这么真纯,正气,可爱。她把许多日子构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对仲石的虚构的爱情,忘了她是要来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对着一位可爱,而将要遭受苦难的老人;她应当设法救他。可是,她一时想不出主意。她用一点笑意掩饰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说了声:“我不用再跳墙了吧?”
  “当然!当然!我给你开门去!”他先把杯中的余酒喝尽,而后身子微晃了两晃,仿佛头发晕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说:“不要紧!我开门去!”他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没敢叫出儿子的名字来,把手扶在屋门的门框上,立了一会儿。院中的草茉莉与夜来香放着浓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高第不能明白老诗人心中的复杂的感情,而只觉得钱先生的一切都与父亲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并不是在服装面貌上,而是在一种什么无以名之的气息上,钱先生就好象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到了大门内,她说了句由心里发出来的话:“钱伯伯,别伤心吧!”
  钱老人嗯嗯的答应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出了大门,高第飞也似的跑了几步。她跳墙的动机是出于好玩,冒险,与诡秘的恋爱;搭救钱先生只是一部分。现在,她感到了充实与热烈,忘了仲石,而只记住钱先生;她愿立刻的一股脑儿都说给桐芳听。桐芳在门内等着她呢,没等叫门,便把门开开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门外,仰头看看大槐树的密丛丛的黑叶子,长叹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门口。正赶上瑞宣来关街门,他把瑞宣叫了出来。
  “有工夫没有?我有两句话跟你谈谈!”他低声的问。“有!要不是你来,我就关门睡觉去了!完全无事可作,连书也看不下去!”瑞宣低声的答对。
  “好!上我那里去!”
  “我进去说一声。”
  默吟先生先回去,在门洞里等着瑞宣。瑞宣紧跟着就来到,虽然一共没有几步路,可是他赶得微微有点喘;他知道钱先生夜间来访,必有要紧的事。
  到屋里,钱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声:“瑞宣!”他想和瑞宣谈仲石的事。不但要谈仲石殉国,也还要把儿子的一切——他幼时是什么样子,怎样上学,爱吃什么……——都说给瑞宣听。可是,他咽了两口气,松开手,嘴唇轻轻的动了几动,仿佛是对自己说:“谈那些干什么呢!”比了个手式,请瑞宣坐下,钱先生把双肘都放在桌儿上,面紧对着瑞宣的,低声而恳切的说:“我要请你帮个忙!”
  瑞宣点了点头,没问什么事;他觉得只要钱伯伯教他帮忙,他就应当马上答应。
  钱先生拉过一个小凳来,坐下,脸仍旧紧对着瑞宣,闭了会儿眼。睁开眼,他安详了好多,脸上的肉松下来一些。“前天夜里,”他低声的安详的说:“我睡不着。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国的人,大概至少应当失眠吧!睡不着,我到门外去散散步。轻轻的开开门,我看见一个人紧靠着槐树立着呢!我赶紧退了回来。你知道,我是不大爱和邻居们打招呼的。退回来,我想了想:这个人不大象附近的邻居。虽然我没看清楚他的脸,可是以他的通身的轮廓来说,他不象我认识的任何人。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可是失眠的人的脑子特别精细,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谁,和在树底下干什么。”说到这里,他又闭了闭眼,然后把杯中的余滴倒在口中,咂摸着滋味。“我并没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因为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怕偷。我也没以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为他必定有比无衣无食还大的困难。留了很小的一点门缝,我用一只眼往外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有很大的困难。他在槐树下面极慢极慢的来回绕,一会儿立住,仰头看看;一会儿又低着头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极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门去了。他开始解腰带!我等着,狠心的等着!等他把带子拴好了才出去;我怕出去早了会把他吓跑!”
  “对的!”瑞宣本不想打断老人的话,可是看老人的嘴角已有了白沫儿,所以插进一两个字,好教老人喘口气。“我极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发了光。“一下子搂住他的腰!他发了怒,回手打了我两拳。我轻轻的叫了声‘朋友!’他不再挣扎,而全身都颤起来。假若他一个劲儿跟我挣扎,我是非松手不可的,他年轻力壮!‘来吧!’我放开手,说了这么一句。他象个小羊似的跟我进来!”
  “现在还在这里?”
  钱先生点了点头。
  “他是作什么的?”
  “诗人!”
  “诗人?”
  钱先生笑了一下:“我说他的气质象诗人,他实在是个军人。他姓王,王排长。在城内作战,没能退出去。没有钱,只有一身破裤褂,逃走不易,藏起来又怕连累人,而且怕被敌人给擒住,所以他想自尽。他宁可死,而不作俘虏!我说他是诗人,他并不会作诗;我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诗人;我和他很说得来。我请你来,就是为这个人的事。咱们得设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办法来,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楞住了。
  “而且,怎样?钱伯伯!”
  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不易听见了:“而且,我怕他在我这里吃连累!你知道,仲石,”钱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许已经死啦!说不定我的命也得赔上!据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日本人的气量是那么小,哪能白白饶了我!不幸,他们找上我的门来,岂不也就发现了王排长?”
  “听谁说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应当躲一躲呢?”
  “我不考虑那个!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杀敌雪耻,我只能临危不苟,儿子怎死,我怎么陪着。我想日本人会打听出他是我的儿子,我也就不能否认他是我的儿子!是的,只要他们捕了我去,我会高声的告诉他们,杀你们的是钱仲石,我的儿子!好,我们先不必再谈这个,而要赶快决定怎样教王排长马上逃出城去。他是军人,他会杀敌,我们不能教他死在这里!”
  瑞宣的手摸着脸,细细的思索。
  钱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着。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来。“我先回家一会儿,和老三商议商议;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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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等着你!”
  12
  老三因心中烦闷,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来。极简单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长的事说给老三听。老三的黑豆子眼珠象夜间的猫似的,睁得极黑极大,而且发着带着威严的光。他的颧骨上红起两朵花。听完,他说了声:“我们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兴奋,可是还保持着安详,不愿因兴奋而卤莽,因卤莽而败事。慢条斯礼的,他说:“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老三慌手忙脚的登上裤子,下了床,倒仿佛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长背出城似的。“什么办法?大哥!”“先别慌!我们须详细的商量一下,这不是闹着玩的事!”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来:“那好极了!”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王排长既是军人,只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办法;他不会教你吃亏。坏处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说话举止的态度神气,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日本兵把着城门,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着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紧,连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没有笑出来。“有勇无谋可办不了事!我们死,得死在晴天大日头底下,不能窝窝囊囊的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大爷去。”
  “他是好人,可是对这种事他有没有办法,我就不敢说!”“我——教给他办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办法还不算很坏!”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李四大爷要是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们俩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检查!”
  “大哥!你真有两下子!”瑞全跳了起来。
  “老实点!别教大家听见!出了城,那就听王排长的了。他是军人,必能找到军队!”
  “就这么办了,大哥!”
  “你愿意?不后悔?”
  “大哥你怎么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后悔吗?况且,别的事可以后悔,这种事——逃出去,不作亡国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瑞宣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逃出去以后,不就是由地狱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难还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准你走,也就是这个意思。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记着我这几句话,老三!记住了,在国旗下吃粪,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你要老不灰心丧气,老象今天晚上这个劲儿,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爷去。”瑞宣去找李四爷。老人已经睡了觉,瑞宣现把他叫起来。李四妈也跟着起来,夹七夹八的一劲儿问: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还是谁得了暴病,要请医生?经瑞宣解释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来与四爷商议事体,而马上决定非去给客人烧一壶水喝不可,瑞宣拦不住她,而且觉得她离开屋里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应下来。她掩着怀,瞎摸合眼的走出去,现找劈柴升火烧水。乘着她在外边瞎忙,瑞宣把来意简单的告诉了老人。老人横打鼻梁①,愿意帮忙。
  “老大,你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周到!”老人低声的说:“城门上,车站上,检查得极严,实在不容易出去。当过兵的人,手上脚上身上仿佛全有记号,日本人一看就认出来;捉住,准杀头!出殡的,连棺材都要在城门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还没受过多少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你教他们俩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给他们赁两身。然后,是教他俩装作孝子,还是打执事的,我到时候看,怎么合适怎办!”
  四大妈的水没烧开,瑞宣已经告辞,她十分的抱歉,硬说柴火被雨打湿了:“都是这个老东西,什么事也不管;下雨的时候,连劈柴也不搬进去!”
  “闭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老人低声的责骂。瑞宣又去找钱老者。
  这时候,瑞全在屋里兴奋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他的思想象走马灯似的,随来随去,没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军队去作战。刚想到这里,他又看见自己跟招弟姑娘在北海的莲花中荡船。他很愿意马上看见她,告诉她他要逃出城去,作个抗战的英雄!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她没出息,绝对不会欣赏他的勇敢与热烈。这样乱想了半天,他开始感到疲乏,还有一点烦闷。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别的白。他只穿着个背心,被露气一侵,他感到一点凉意,胳臂上起了许多小冷疙疸。他想急忙走进南屋,看一看妈妈,跟她说两句极温柔的话。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没有进去的勇气。在平日,他万也没想到母子的关系能够这么深切。他常常对同学们说:“一个现代青年就象一只雏鸡,生下来就可以离开母亲,用自己的小爪掘食儿吃!”现在,他木在那里。他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一定要逃走,去尽他对国家应尽的责任;但是,他至少也须承认他并不象一只鸡雏,而是永远,永远与母亲在感情上有一种无可分离的联系。立了有好大半天,他听见小顺儿哼唧。妈妈出了声:“这孩子!有臭虫,又不许拿!活象你三叔的小时候,一拿臭虫就把灯盏儿打翻!”他的腿有点软,手扶住了窗台。他还不能后悔逃亡的决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软为可耻。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还是软弱,是富于感情,还是神经脆弱之际,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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