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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夫人小公子玩弄着手里的空杯子,哈哈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这人最爱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听说张大将军阃令甚严,怕夫人您争斗不过啊。如此,我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
薛玉京刚待说话,边听外间有仆役大声传报:“张大将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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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
秦淮河两岸的酒楼,大多后门通着石级,可以径直登船。华灯初上时分,河上热闹极了。大至容纳百人可以开宴会的画舫,小至只载三两客人的“七板子”,俱是张灯结彩,丝竹声响。因为时辰还早,它们大多数还都在泊着,只有小半在河上往来穿梭。来秦淮河作乐的人呼朋引伴,一群群地拥上彩灯闪耀的画舫。夜还没有到最繁华处,就已经是处处鼓乐,处处歌声,处处喧嚣了。
赵瑟和傅铁衣携着手走下齐芳阁,早有随从找好了小船候着。赵瑟笑着冲傅铁衣道:“既然是微服,就只得委屈大帅乘这‘七板子’了。敢问元帅大人,可去得么?”
傅铁衣欣然道:“有司空大人相伴,自是天下无处不可去啊!”
说话间,两人上了船。小船狭窄,只一艄公,一茶童,一歌船伎。船舱空敞,挂着素花的布帘。舱前甲板,不大的地方,放了两张躺椅。上面是弧形的顶篷,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倒是一处极惬意的所在。艄公开船,赵瑟和傅铁衣便在躺椅上坐下,游览秦淮河的夜景。随从们另雇几只小船,不远不近地跟着护卫。
歌伎捧着茶盘送来滚烫的茶和几样小食。用脆声声的白话问道:“客人要听什么曲子?”
赵瑟说道:“你先下去,没招呼就不必过来了。我们在这儿看看月亮。”
歌伎退开了。赵瑟和傅铁衣都没有说话,一时安静下来。那些鼓乐歌声、灯烛闪耀似乎都朦胧渺远起来,只有艄公滑水的哗啦声在耳边分外分明。
如此静静地躺了一刻,赵瑟突然说道:“阿傅,你知道近来秦淮河上什么最热闹么?”
“是什么?”
“争风吃醋!”赵瑟一笑道,“想不到吧?那些名门中的名门,公子王孙,家世显赫的贵女,竟有一天会认认真真的为了秦淮河上的倡伎大打出手。”
赵瑟从躺椅上坐起来,指着前面不远处水面上一艘灯火辉煌的巨大画舫,道:“今晚薛玉京包下了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大开宴会。阿傅,我带你去瞧一场好玩的热闹,好不好”
傅铁衣愕然起身,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对,后面小船上就奔过来一个随从,捧着衣物纱帽等物事往跟前一跪。赵瑟笑吟吟地拿起一幅面纱,向傅铁衣兜头一罩,端详着道:“你这副面容识得人可不少,只好乔装打扮一番,暂时做我一个新宠好了。”
“真是胡闹!”傅铁衣嘴上虽然责备,到底还是由着赵瑟张罗着给自己换上了通身锦绣的华服。边系腰带,他边说道:“宠也就罢了,新可实在说不上,还有为什么是‘暂时’?”
“怕你不愿意长干呗,又不曾给你开月钱。”
傅铁衣哈哈一笑,手臂箍了赵瑟的腰,道:“用不着月钱……”
然后,江南头一号的实权人物赵瑟赵夫人就携带爱宠一名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薛玉京大开欢宴的画舫厅堂。由于该爱宠极是具有攻击力,一路行来,打翻无数盘盏,引来声声惊叫。船上宾客吃了一惊,纷纷向外眺望,最后船上执役之人只来得及尖着嗓子高叫一声:“司空赵大人到!”
赵瑟这一到,厅中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躬身向她行礼:“司空大人。”
“不必多礼,”赵瑟笑着道,“今晚本是陪内人游湖,远望见此处好生热闹,一打听才知道是薛夫人在此宴客,索性顺便做个不速之客。只盼不要搅了诸位的雅兴才好。”
众人忙道不敢。薛玉京抢上前几步,携住赵瑟的手,笑得无知少女似地道:“本来是怕你无暇□,所以小小一个宴会也不敢随便下帖子去扰你。如今咱们司空大人到底是来了,我这脸上着实有光得很。我们这也刚开始,司空大人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于是各自落座,重新置了酒菜再开筵席。这等场合,素来不讲什么俗礼,在场宾客,又是士族名门中的一时风流人物,丝竹声一起,三两杯酒一下肚。便纷纷放浪形骸起来。各自写了粉笺,熟门熟路,各召自己相熟的校书郎来相伴。交通用的小船穿梭不绝,登时杨柳随风青草依依,一派清新之气充盈涤荡。秦淮河上叫得起字号的名校书们便济济一堂了。
赵瑟顾忌着有傅铁衣在,便没有召人相伴。众人听她先前称呼一声“内人”,虽然司空赵夫人的夫君是那位从来不带面纱的丢人显眼货,但“内人”一语,笼而统之范围十分之广,除了正派的夫君,既有可能是他出身高贵的侧夫,也有可能的新正得势的内宠。于是便不敢十分起哄,强要她召伎,含糊过去了事。
傅铁衣瞥了赵瑟一眼。即使隔着厚厚的面纱,赵瑟也立即就感受到了其中的嘲笑。于是赵瑟便来了个先声夺人,凑到傅铁衣耳边轻声道:“怎么,你也要召校书郎相伴啊?”然后又来了个倒打一耙,“你看我都只陪你,你竟然还敢想着勾搭男伎?罚你给我亲一口!”她边说,边以手指轻轻挑开傅铁衣面纱一角,飞快的在他耳下轻轻一吻。
傅铁衣的脸腾得就发烫了。可怜他活了这几十年,什么艰难困苦的局面都经历遍了,到今天终于尝了一把被心爱女人偷吻的滋味。登时溃不成军,连手脚带头脑一起僵住。成功被赵瑟倒打了一杷,无力反攻倒算。
就在此时,厅外大声传报:“卞校书到了。”
傅铁衣趁此机会转开头,赵瑟也坐正身体,两人目光随着众人一起射向外面。只见一个通身白裘的秀颀男子怀抱琵琶跨进画舫。站定之后冲着上首略弯了弯腰算作行礼:“奴卞氏见过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的确好听,在傅铁衣的印象里,能略胜他一筹的,只有当年的元元。
赵瑟暗中向傅铁衣道:“他就是巴蜀方面派到金陵的密探。”
傅铁衣愕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瑟道:“你难道是要……”
赵瑟伸手止住了他的话,神秘一笑道:“马上要有一场好戏开演,先看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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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这样一说,傅铁衣只好暂且按捺下心思,随着赵瑟的目光专心去看厅中央长身玉立的卞校书。
此时座上风流自诩的男男女女和一班校书郎都在起哄,乱哄哄地说卞校书姗姗来迟,一定要罚酒并且罚唱。其中,又以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行止最为荒唐,竟然指挥随行小厮拣出最大号地巨觞,满满的倒了酒,捧着逼到卞校书的脸前。
卞校书倒是蛮有豪气,目光在那小公子的脸上一瞥,便将怀中琵琶交到左手,右手接过酒来。他单手拿着巨觞,一仰头,便“咕咚咚”将那酒不停气地灌了下去。直灌了十几口,巨觞方才见底。卞校书喝完一抹嘴,将酒殇递给身畔小童,就势一个旋身,便将身上雪白的狐裘给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火红的袍子,似一朵儿天边的火烧云,衬着雪白面孔上缓缓浮起的粉热酒意,格外合人心意。他旋身之后,紧接着一个滑步,在绣墩上坐下,翘起一腿支着琵琶,右手用力一划琵琶弦,开声唱道:“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登时赢得满堂喝彩。
他唱得这一段,乃是近来江南各处极风靡的一支曲子《延门秋》。曲子以一位士族公子的口吻,采用自述经历的方式,叙述了叶十一收复长安后如何穷奢极欲,□宫廷,毒害先帝,大杀忠良等等一整套故事。其场景之描摹极是细致入微,恍若亲见。比如说怎么吃一顿饭要几千的金银哪;怎么一件衣服光要宝石就镶了几斤哪;怎么面首情人三千,男男女女都生龙活虎的进去,只剩药渣的出来哪;怎么贪得无厌,弄权舞弊哪。怎么十大酷刑,花样翻新,虐杀忠臣哪;怎么权欲熏心,谋朝篡位,给皇帝老婆下毒哪,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就是将长安描绘成了人间地狱,将大明宫描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洞。至于叶十一本人,则活生生被搞成一副历代妖后所通用的貌美如花、心如蛇蝎的标准化形象。而其曲调绮丽,辞藻又极其华美,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极对江南士庶文人的胃口,一经问世就广为传唱,立即风靡江南各地。如今,这曲子由秦淮河上著名的卞校书唱来,更是一咏三叹,别有一番催人心肝的威力。
傅铁衣耳听唱词,不由歪过头去看赵瑟。却见她脸上毫无异色,碰到唱得格外扎实的一节,还要跟着众人一起拍掌叫好。于是心念连转之下,轻声道:“曲倒是个好曲……”
“自然是好曲了,”赵瑟接过话来道,“这可是陆子周作的曲子……子周不弹此调久矣,而今隔了十年,重新提笔,那是何等的石破惊天,威力无穷。”然后她笑笑道:“只是实在不够厚道啊……反正也是个编,怎么就不能编出点儿新花样呢?再怎么说大伙儿都是熟人嘛!”
傅铁衣目瞪口呆,半响才有些恼怒似地道:“你还有心思笑!”
“不笑难道还哭吗?”赵瑟道,“那值得哭得还在后面呢,接着看吧。”
说话间,卞校书已然唱罢一曲,当心一划琵琶站起身来。满堂寂然,然后才是轰鸣似的掌声。还是那位最没样的的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以风流表率之姿站将出来。他亲手持着酒杯送到卞校书嘴边,道:“唱得好极了,值得干一杯。”
似他这等身份的贵人亲自持杯送过来的酒,虽然言行轻佻无比,但毕竟不是秦淮河上的校书郎所能推辞得了。于是,卞校书只得借放琵琶的机会避开几步,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分开一点距离后,才双手去接那酒杯来喝。
长沙王的小公子却早有准备,一把擒住他的手臂,抢回喝了一半的残酒道:“哎,还有一半,应当留到你唱完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再喝。”说罢,环顾满座宾客,笑嘻嘻地道:“大家可能不知,玉京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并非刚才那首《延门秋》,而是《玉树□花》……”
他迎着众人充满了暧昧的目光,满是戏谑地说道,“此曲玉京唱来,端是妙不可言,能使人三月不识肉味。鄙人自一年前得尝此滋味,便乐此不疲,至今仍然不能丢手啊!”
秦淮河上名倡卞玉京归了长沙夫人的小公子一事,坊间素来有些传闻。因为以前双方当事人都不曾说破,于是场面上大家也就都假作不知。现如今既然长沙王的小公子公开宣布承认了,于是便都纷纷起哄凑趣,恭喜道:“原来卞校书竟叫你得了去,当真艳福不浅,一定得大大请一回客。”卞校书见此情景,也索性抛开脸面上的羞辱,干脆大方地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挨在一处站好,笑对诸人的戏耍玩闹。
“啊……”长沙王的小公子却突然一捂嘴巴,刚刚才觉悟似地道,“今日之事我可是鲁莽了,竟是忘了我这嬖宠和咱们今日的主人翁乃是同名。甘当自罚一杯,哈哈……”他笑得意味深且长,略歪斜着头注视中央主人位子上的薛玉京,缓缓举起方才卞校书饮了一半的残酒,嘴唇在印了唇印的杯壁上亲亲一碰,然后慢慢的喝尽了。
薛玉京微微一笑,目光从长沙王小公子转到卞校书身上,说道:“原来卞校书的名字也叫玉京,倒真是和我有缘分了。可惜,你不曾跟了我,不然说起来倒还勉强算作一场佳话。说到此处,就不知道雪苑公子肯不肯割爱了。” 雪苑,就是长沙夫人小公子流连秦淮河所用的号。
长沙夫人小公子玩弄着手里的空杯子,哈哈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这人最爱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听说张大将军阃令甚严,怕夫人您争斗不过啊。如此,我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
薛玉京刚待说话,边听外间有仆役大声传报:“张大将军到!”
南渡
传报之声未落,就见三五个带剑的侍从簇拥着一个肩系紫裘披风贵介男子匆匆跨进厅来。厅中宾客纷纷离座起身,他便边走边向两旁拱手致歉:“张襄来晚一步,抱歉抱歉。”
张襄的身材比之数年前略微魁梧了些,剑眉朗目收敛了些年少张狂便多了些沉静如水的气质,唇上也蓄了漂亮的短须。在历经了无数地人世沉浮之后,昔年白马金羁,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终于也添了岁月的沧桑。
他一路行来,看见上首主宾席上坐着赵瑟冲他微微而笑,不由便是一怔。随即便郑重施礼道:“不想司空大人竟也大驾光临。此番真是失礼得狠了,实在是临时出了件琐事绊住了。”
因为彼此是极熟的熟人,所以赵瑟也便倚熟卖熟,大行女子之特权,并不曾认真还礼,只伸手在他小臂上一抬,道:“大将军真会风凉人,明知道我是个凑热闹的不速之客。再说了,你来得也不晚哪,刚刚好正合适!”
张襄微一皱眉,偏过目光去看旁边主人位置上坐着的薛玉京,神色满是探问之意。薛玉京嘴角一勾,露出似笑非笑地样子,道:“啊,也没什么,刚恰好一桩风月官司,便有人说你在家里管我甚严,不许我多纳内宠。”
“哦?”张襄剑眉上挑,目光在卞校书身上一扫,问道:“可是为了此人么?”
薛玉京笑吟吟地道:“正是。”
张襄点点头,解开颈上披风抛给一旁随从。他里面穿一身湖蓝色的袍服,裹着高挑的身材,腰间玉带紧束,愈发彰显得公子如玉的翩翩贵族范儿。然而,只一眨眼,这位甚是儒雅的张大将军就突然变了脸色。他回身猛得一拍桌案,放出凌厉的目光来,环顾满堂宾客道:“是哪个混蛋胡说八道!”
一众宾客闻言心中齐齐一寒,然后回过了神方才纷纷暗中琢磨道:倒底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是不一样,平时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想不到一旦发起怒来竟能有这等威势?
那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倒是凛然不惧,立即一挺胸脯,当仁不让道:“我说的!”
“怎么样?”众人齐齐在之后加了三个字。这三个字那小公子虽然并没有真正说出来,但他那倨傲的神态,明明白白的,跟没说没没啥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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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张襄冲那小公子冷笑一声,眼睛看也不看手臂向后一轮便将侍从捧着的宝剑抓在手里,然后拔剑出鞘,三尺精钢便挟着一道寒光刺向长沙公子。他身形矫佼,宛若游龙,抓剑、拔剑、击剑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张襄的剑已然斜斜在长沙公子半身划过,毅然决然地挑开了他胸腹之间衣结。那小公子眼睛也有点儿发直,外袍被斩断了系带,松松地搭在身上,显出一些狼狈来。
张襄收剑后退几步,剑尖遥指长沙公子胸口,直言道:“决斗吧!”
长沙公子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被剑挑开的外袍,哈哈大笑,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摔,伸手道:“决斗便决斗,剑来!”自有他自己的随从奉上宝剑。
于是两人郑重持剑行礼,风范十足地互相鞠了躬,便各逞利器斗在了一处。
大郑士族男子之间决斗之风由来已久,作为士族的传统,源远流长。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妻子的颜面,甚或为了替老婆抢男人,决斗都司空见惯。所以,如今天这种情况,张襄愤而挑战,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慨然迎战,都是最最正常不够的事,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于是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