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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更广阔的战略空间上来看,襄阳的地位更是重要,非收复不可。大郑疆土广袤,南北分际宛然。自秦岭、巴山,经大别山、桐柏山至鄂西山地直到淮河长江,这些山川河流东西蔓延三、四千里,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南北战线。而襄阳,就这条漫长战线的东南段与西北段之间的连接点上。经营好了襄阳,足以协凋整个战线,在东西之间伸缩自如。值此西南大乱,东南离心,南北对峙之相已初露端倪之时,襄阳的得失存亡实是具有着关系天下全局的意义。
而对于叶十一乃至于整个大郑王朝而言,只要收复了襄阳,就意味着可获得两个决定性的效果:其一一举截断南方漫长的防线;其二控制长江上游之势。如此,则东南独立之局不攻自破,而红旗军即便占据了巴蜀最多也不过是偏霸一方。这样,朝廷也就可以从容收拾北方西有河西张氏独立、东有傅铁衣拥兵自重的局面了。待北方略定,再由北而南,自上而下,则天下庶几可定矣。
叶十一在宣华三十三年一月底兵出彭城,二月初,大军抵达南阳。南阳即所谓的“跨荆襄而控宛洛”,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古来自北向南收复襄阳者,大多都是从南阳出兵。
在南阳,叶十一召见了当时的湖广宣抚使罗文忠。
说起来罗文忠也是够衰的,其点儿背的程度大约在大郑末年的督军藩帅里都能排进前三,仅次于邺城被叶十一射死的柳敬,以及宣华三十二年被叶十一摆鸿门宴宰了的陇右节度使。
这位宣抚使大人出身不高,在荆州水军里混到了五十多岁,总算借着皇帝压制东南士族势力的东风,老树开花,一朝发达起来,平步青云当上了湖广宣抚使。屁股还没坐热呢,转眼间风云突变,元元的红旗军就在江陵起事了。陆子周那种国士国土级别谋士的运筹帷幄和狄桂华那种不世出名将级别的重出江湖都让他老哥一个给赶上了。荆襄八郡,让他丢了六个,就剩下武昌、长沙,还有就是自始至终都在叶十一大军锋锐庇护之下的南阳。
所以说,叶十一召见罗文忠,罗文忠腿不软、心里不哆嗦那是不可能的。可哆嗦也得去呀!叶十一已然兵至南阳,他就是想一闭眼索性投了红旗军那也是不赶趟了。腿软倒是无所谓了,反正不需要他站,依照大郑朝廷的体制,罗文忠觐见身为永安君的叶十一必得跪着回话。
这样,会面就以罗文忠向叶十一详细讲述荆襄战局开始的。其实,荆襄的战局每战之后都是向朝廷奏报过的,但既然是要开战,总要重新捋一捋。罗文忠跪在大帐之中,越捋便越是筛糠。现在他自己个都觉得自己该死了。这么重要的荆襄五郡啊,在他手里丢的。失土必死,大郑律有明文。这只消想一想叶十一用什么样的罪名斩杀的陇右节度使,就能理解罗文忠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然而这一次,罗文忠这个衰人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叶十一手指在桌案上巨幅的荆襄地图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言不发地听着罗文忠陈述。这种沉默让罗文忠恐惧,因为谁都没办法从沉默中窥测到那位决定着自己生死存亡的君主的想法。那微不可闻的敲击声听在罗文忠耳中直觉得如催命符一般。所以那声音一旦停止,罗文忠的心似乎也因为恐惧而停止了。
叶十一停下手,并没有如罗文忠所恐惧的那样直接把他推出去砍了,而是用清泉一样的声音说道:“此非战之罪,纵使我亲至,亦不能保襄阳无恙。”
这实在是天籁之音。罗文忠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而后,他就惶恐起来。大约比较的对象太过耀眼也是要让人惶恐的。然后他就听到永安君说:“宣抚使起来吧,我们看看怎么收复襄阳。”罗文总口中称是,实际却是不敢造次的。
果不其然,侍立在叶十一身旁的司礼内官立即劝谏:“君上,这不合宫中体制。”
叶十一并不看那内官,只冷冷斥责道:“请记住,这是军队,不是大明宫。”说着,他竟然站了起来,亲自伸手去拉罗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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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忠真的不敢去拉永安君的手,可一旦那样一只手伸在面前的时候,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鬼使神差地,他就拉了。和那凉凉的手指接触的短暂的一刹,一种近乎于顶礼膜拜地情怀占据了这位将近六十岁的老将的心。
“你们可以下去了。”叶十一对内官们说。
内官们躬身退出大帐。叶十一转而对罗文忠说:“罗大人,我想由你来统帅水军,与我并击襄阳,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会奏报朝廷,授你为水军都督。”
……
宣华三十三年三月,叶十一以三路大军,十五万兵力,会师于襄阳城下。红旗军方面,在襄阳城迎战的,是早在燕云十八寨时期就恶名远扬,有阎王之称的罗小乙。而尽管当时陆子周人也在襄阳,但他本人并没有直接参与守城之事。
正如狄桂华所说,陆子周长于谋略,短于争锋。如果一场战打到了需要他亲自指挥战斗的地步,那大约也就是输定了。在战场上是不可能战胜叶十一的,不论陆子周、罗小乙还是其他什么人。襄阳的转机,不在襄阳,而在襄阳之外。这陆子周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在襄阳之战的一开始,就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这样,在罗小乙枕戈达旦,拼死苦战的是时候,陆子周则悠闲地在府邸里喝酒品茶,跟迷糊手谈,间或也会通过信鸽与上都的密探连络。直到三月底,元元攻献重庆,在合州杀死了四川宣抚使,大军已至成都郊外的消息传来。他才铺开笺纸,凝神提笔,写了两份书信。这两份信,都是一气呵成,显然早已谋划多时。
送出去时,罗小乙刚从战场上下来。挥着汗看了一眼封皮,登时就“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两封书信,一封是给上都的张媛,而另一封竟是写给了金陵的赵瑟。
归尘
罗小乙跳起来挥着手臂叫道:“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叫的声音太大,跳得太高,并且手臂也实在抡得太圆了点儿。这使得不仅刚刚跟着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们纷纷侧目,连陆子周都被他动作带出来的劲风给带的向前一闪。
陆子周身子晃了晃,闭上眼,竟是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罗小乙真是被吓到了,拽着陆子周的胳膊,手指都有点哆嗦了。他结结巴巴的道:“这是怎么了?”
陆子周撑着罗小乙直起身体,用手抹了嘴角的血,低喝道:“别吵,没有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竟开始吐血了?”罗小乙明显还在震惊之中,压低声音问。
“真的没什么。”陆子周摇了摇头,说,“只是最近思虑太多,勾起旧症伤了心脉。现在已经没事了,只不过这要过个冬天才能去根儿罢了。”
“这个……”罗小乙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想说不好说的欲言又止,只拿他那一双豹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子周。
陆子周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罗小乙舔着嘴唇,这个了半天,终于干笑两声,以一副“咱俩很铁”的语气凑过去悄声言道:“听说大姐攻合州的时候,救了个小男孩,是巴蜀大族素何氏的子孙。和大姐很是投缘,出入常在一起,大姐有时打仗都带着他。你不是为这个事儿吧?嗨,你这也忒想不开了!女人嘛,都是这样。咱们军中都是些彪形大汉,大姐偶尔碰见个小男孩儿图新鲜好玩也是有的。你至于的吗!一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儿,你还用得着把他当回事儿?”他想了想,接着立即就道:“可你怎么也不能为了这个就想着和那个赵瑟重修旧好吧?”
陆子周闻言一怔,那真是哭笑不得啊。他将罗小乙推开些去,口中骂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罗小乙被骂得很是不服气,一时就忘了陆子周刚刚吐血之事,声音便又高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写信给赵瑟!”
陆子周被他气得够呛,当即就骂道:“你是傻子啊!我写信给赵瑟,是要跟她结盟,说服她出兵洛阳,以解襄阳之困,是为围魏救赵。”
于是便简单说起如何大江上下连成一体,再以山东、汉中为两翼,则李氏天下立时土崩瓦解。末了说道:“只要江南和河北在这个时候能同时起兵,以一军出淮河正面,以一军攻虎牢,则洛阳唾手可得。叶十一匆忙回师,必定与河西张氏争于关中,玉石俱焚。则天下我与赵氏平分之,此为上策。”
罗小乙被陆子周一通骂下来,气焰全消,瞅着陆子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真能有这好事?”
陆子周没好生气道:“没有!”
罗小乙拿不准陆子周这“没有”是不是气话,咽了口吐沫,试探着问:“这么重要的事儿,真的你写封信就行么?不然你亲自去一趟吧?”
陆子周被罗小乙这话给说笑了。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说气话。的确是全无把握。这一策,虽然于我于赵瑟都是上策,但是以她的秉性,恐怕会犹豫不决。最终多半是不肯的,至多至多也只有三成的希望。这我去与不去并没有什么分别。”
罗小乙一听这话就泄了气。连陆子周都说把握不大了,那还能有什么指望?他垂头丧气道:“那襄阳怎么办?哎,你要指望我把叶十一打跑,我保证会让你失望的。我给你说,我早都想跑了!你说的嘛,名将都是从逃跑开始的!”
“啊……逃跑什么的你可以先不急……”
“怎么不急啊?”罗小乙贼溜溜地瞅了一眼四处的小兵,把已经扯开了的嗓门硬压回去,道,“这不是你说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所以逃跑要趁早,不能瞻前顾后,毕竟自己的命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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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什么都听我的。陆子周在心里想。
这个时候,陆子周大约也是非常后悔对罗小乙的传道授业太超前了。事实证明,给二流的将领灌输一流名将的军事理念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啊,那一策不奏效也没有关系。”陆子周拍了怕罗小乙的肩膀道:“即便江南不出兵,近日之内,关中也会有非常之变。你只要再坚持一二个月,叶十一必定撤军。那就是鼎足三分的局面了。这一策解眼下之危虽然没问题,然而将来得关中者不论是张钰还是叶十一,我们都会非常麻烦,所以只是中策。”
罗小乙倒是很看得开,一挥手道:“以后的事以后在说呗!”然后他非常认真地问:“那究竟是坚持一个月还是二个月啊?”
“三个月吧。”陆子周想了想道,“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罗小乙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女儿墙呼哧呼哧的喘粗气。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本来就累得要死,因为说到大事,所以才强撑着。陆子周三个月的期限说出来,就像一棒子打到罗小乙的头上,那真真是支撑不住了。
“你让我再守三个月?”罗小乙呻吟着道,“外面那个人可是叶十一!”
“不要这么没精神嘛!”陆子周温和地冲罗小乙笑,伸出手去拉他:“主帅都这个样子,让将士们看见了会影响士气的。”
罗小乙勉强站起来。陆子周手掌按着襄阳城头的青砖,眺望着襄阳城下延绵数里攻城的水陆大军。目光落在遥远的水天交际。他说:“小乙,襄阳除了襄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么?”
“不知道。”罗小乙很老实地回答,声音有点儿郁闷——您这风凉我怎么地?明知道我没学问!
“这座城池还被叫做,上帝折鞭之城。”陆子周转过头,冲罗小乙微笑,神色之间的鼓励有着令人热血沸腾力量。
“呵……”罗小乙微微张开嘴巴。
……
陆子周请求与赵氏结盟共襄大事的书信通过了襄阳城外层层严密封锁送到了金陵赵瑟的书案之上。赵瑟将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以手挠头。
这真是在考她啊!
道路一:签订盟约,举旗造反,平分天下,然后撕毁盟约,你死我活。
道路二:拒绝结盟,襄阳失守,略定西南,任由叶十一循秦旧势,如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据赵之西南,右搏楚之鄢郢,鹰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
没有办法,只能和子周结盟了么?
赵瑟犹豫不决。曹秋何一旁看着实在是牙疼,抢了信在手里读了一遍。他这个人素来是有点儿不着四六的风采的,这时张嘴一笑,便道:“小赵,我发现陆子周对你还真是不赖啊!荆州九郡,把已经到手的江夏、桂阳两郡就直接送给你了,还给你出主意不战而得武昌、长沙。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
“闭嘴!”赵瑟怒骂道。
曹秋何收了嬉笑之色,道:“说正经的。这样看,金陵两翼中,上游关键之处就都在你手里了,荆州至少是个对峙的局面;山东是老傅的地方,是落在你口袋里的。虽然河北一地受卢文瑶的牵制无法有所作为,可两淮正面却是在你手里。两翼无忧,随时可以北伐中原。我看这盘口开大的机会有八成,不然就赌了吧!”
赵瑟仍是踌躇不定,道:“太冒险了吧。何况造反弑君,名声太差,就是成了事,日后史书上记下一笔终是千秋万代的污名。我总想等河西张氏先动手……”
曹秋何翻了个白眼,抢白道:“服了你了,名声值几个钱?这不是既要做□还要立牌坊么?你们要名声,人张氏也得要名声吧?好嘛!咱大伙就这么僵着,等着热灶烧成冷锅拉□倒!”
这话说得太难听,赵瑟的脸色当时便有些不好看。
曹秋何只好使劲儿把话往回圆:“小赵啊,我是说你可得想清楚。我估摸着叶十一收复了襄阳不能就这么就班师回朝。按说,顺江而下,正好收拾你。不过你们情分不一般……好,好,好,我不提这茬就是。他就算绕过了你,下一步肯定是去找老傅的晦气。再丢了山东,不管他来不来打你,咱们俩可是都要玩儿完啊!”
赵瑟沉默不语,半响言道:“江东大族众多,举旗造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就做得了主的。”
曹秋何晒道:“就你们麻烦。江东这帮士族,都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看着吧,早晚毁他们手上。”
这样,赵瑟便召了亲信谋士来商议。商议的结果莫衷一是,那说什么的都有。赵瑟便决定先试探试探江东大族的心意。这个倒是一试就出来,那真叫一个“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赵瑟这就为难了。结盟还是不结盟,反还是不反。整天价的翻过来掉过去地折磨赵瑟。傅铁衣远在范阳,写了信过去一时半刻也等不到回音。曹秋何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白天晚上的就知道怂恿她造反,一点儿都不体谅她心里的难处。
造反,那是个只拿着军事地图进攻就能干成的事儿吗?安定团结的大后方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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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很快赵瑟就不需要为难了,叶十一替她决定了。在赵瑟做出决断之前,叶十一突然从襄阳撤兵了。长江上下游势力第一次寻求结盟的努力,就这样无疾而终了,而赵瑟也痛失了她君临天下最好的一次机会。
宣华三十三年六月十二,皇帝病危。天下震动,关中有不稳的迹象。叶十一立即从荆州撤军,班师回朝。匆忙间,只留下宇文翰二万骑兵镇守彭城,越鹰澜三万兵马镇守南阳,罗文忠水军镇守武昌。此外,另有庞玮守洛阳,卢宾守晋阳,赫连胜守大同。
抢班夺权这种事,最关键的就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所谓眨眼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