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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合径直坐进沙发。
“李哥,我请你喝茶,上好的西湖龙井。”桐桐拿来一个茶杯,放在李亦合面前,准备斟茶。
李亦合挡住了。“不用麻烦了。”
“哎,李哥,这么见外啊?”桐桐只好放下茶壶。
他一直摸不透李亦合。李亦合只是个小小的警察,乡镇派出所有很多这样的警察,但李亦合似乎与他们不太一样。
李亦合身上有种气质,桐桐偏偏对这种气质过敏。
那种气质就是正义的力量。
李亦合完全相信世界上有正义存在。他发自内心的信仰正义,所以他的眼里没有一丝邪光。在正义面前,李亦合就像一个圣徒。
“桐老板,最近很忙啊。”李亦合说。
桐桐楞了一下,随即打个哈哈。“都是恼人的杂事,没办法,混口饭吃。”
桐桐边说边打量李亦合,脑子里的轮盘飞转着,计算一个个可能。桐桐隐约猜出,李亦合上门应与小康有关,但是不相信会这么快。沙河星回去后,给桐桐打了电话,他已经把屁股上的屎擦净了,不但擦干净,还用铁锅盖住了。
“经常往莽村跑吧?”李亦合突然说道。
桐桐的手指略微痉挛一下。极快的一瞬,却被李亦合捕捉到了。李亦合不露声色地看着桐桐,期待他的回答。
“莽村?哈哈,李哥,我不明白啊。”桐桐说。
“你的车,半夜三更往莽村跑,你怎么不明白?”李亦合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这是沙君伟给他的纸。“桐老板,这个车牌号,你认识吧?”
桐桐往纸上扫了一眼,脊背一寒。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引起这个麻烦,是因为手下太大意,他们以为自己纵横关路镇,就能为所欲为,甚至不屑于伪装自己。
“桐老板,你把小康接到哪里去了?”李亦合问。
“李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人做事,天看着。”李亦合一字一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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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烂泥邪神(一)
桐桐把雪茄烟摁灭了。景泰蓝烟灰缸里堆积着粉末,细腻柔滑,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桐桐又往纸上扫了一眼,圆珠笔写的车牌号很清楚,蓝色的线条像血管。
桐桐对自己的手下很了解。经过长期的磨合,桐桐已经看透了那帮窝囊废,他们是半野性、半驯服的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很听话,可是总在一些关键时刻,他们的脑子突然被驴粪糊住,思想跑锚,听不懂人话。那天半夜,铁皮开车去莽村之前,桐桐特别叮嘱:路上要当心,就算村里的人死光了,自己也不要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结果怎么样?一个破绽捏在了警察手里,而且是个大破绽。
铁皮简直就像穿着开裆裤去办事,把破腚都露了出来!
还有拐三。拐三自作主张给小康注射冰毒,也属于这一类。当然拐三的行为可以弥补,而铁皮的错误,则另当别论。棋盘中,每个错误都要付出代价。
桐桐清了清嗓子,笑了。“李哥,别这么严肃嘛,把兄弟吓住了。”
“小康在哪里?”李亦合冷冷地问。
“李哥,你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摊子弄小了,挣不来钱,摊子弄大了,身边的人杂七杂八啥鸟都有。”桐桐说到这里停住了,喝口茶水。
李亦合等着桐桐。
桐桐放下茶杯,看着李亦合。“我手下有些员工,表面一套,私底下另一套,跟我耍心眼。可是没办法,当老板就要用人,用得不好,尿到自己裤裆里,只能自己捂干。”
李亦合明白,桐桐把问题推出去了。
桐桐看了看纸上的车牌号,一脸无奈地说:“李哥,这辆车就是公司的,可我真不知道,谁把公司的车开出去,给自己揽私活。”
李亦合笑了。
桐桐继续说:“明人不做暗事,车,我认了,”桐桐往前凑了凑,望着李亦合,“可我不能保证,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给自己谋私利。这个黑锅,我不能背。”
“谁开公司的车出去,你不知道?”李亦合直视桐桐的眼睛。
桐桐略微侧过脸,朝窗外瞟了一眼。“我要调查一下,等我找到那个杂种,我饶不了他!”
“我帮你调查。”李亦合说。
“不用!”桐桐立刻回答。随即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笑一笑,“这是公司的内部事务,李哥,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这事牵扯到一个失踪男孩,我要管。”李亦合不露声色。
桐桐看着李亦合,似乎想了很久,这才说道:“我不懂你说什么小孩,我们公司没雇童工。”
这时,李亦合的传呼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看,是派出所的所长金昌林。
桐桐客气地说:“李哥,用我的电话回复吧。”
李亦合看了看桐桐,又看了看传呼机上的数字。那几个数字很熟悉,翻译成汉语就是:速回所里。
这个传呼来得蹊跷,而且桐桐嘴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不用回复了。”李亦合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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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哥,别忙走,兄弟请你吃饭。”桐桐热情地说。
李亦合转脸望着桐桐。“这件事我会管到底。”
桐桐怔了一下,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似乎刚刚抹了一层胶水。
“桐桐,希望你考虑清楚。在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你最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什么意思?”桐桐提高了语调,“你干吗老盯着我?”
李亦合朝桐桐走近几步。桐桐不禁向后退缩一下。
李亦合说:“我是个小警察,待在小小的派出所,我一辈子的工作,就是和你这样的坏蛋做斗争。”
“那你真应该去国安局。”桐桐在电视上看过这么一个机构。
“在哪都一样。哪都有坏蛋。”
李亦合转身出去了。
………………
李亦合走后,麻杆像幽灵似的滑进来。
麻杆剃着光头,不但瘦,而且脖子长,像一只饿扁了的鸭子,铁皮和拐三常常这样取笑他。
麻杆看起来很弱,履历表上的内容却很有价值。据说十一岁那年,因为屁大点事儿,他和学校的体育老师发生争执,当天晚上,他埋伏在老师回家的路上,用一把削尖的钢管,在老师身上连捅七下,其中一下差点捅破老师的胆囊。
这只是传说,很可能是麻杆吹出来,包装自己的。与演艺圈类似,在道上混,也有三个层次:一线艺人靠财势,二线艺人靠打拼,三线艺人靠自己。如果连自己也靠不了,那就只能伏在最底层,被人踩来踩去。
根据麻杆出来混的业绩,只能属于下三滥。他自从出道以来,从来没打过恶仗,奇怪的是,桐桐却把他留在身边。不过麻杆并没有深入到铁皮和拐三的核心区域,对这一点,他好像不以为然,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本就是捉摸不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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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烂泥邪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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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杆的名字有点怪,大名海卢宏,有的混混直接称他“海陆空”。麻杆喜欢这个绰号,深刻、大气,有潜质。
铁皮和拐三则对麻杆的绰号有新的解释。他们说鸭子就是海陆空——既能在水里游,也能在地上跑,逼急了还能展翅飞一下。他们为自己的比喻感到得意,经常在麻杆面前提起来,羞辱麻杆。
说实话,这个关于“海陆空鸭子”的比喻,的确是铁皮和拐三智慧的结晶,是他们人生的巅峰之作。
也是令他们命丧黄泉的路牌!
此时,麻杆站在休息室,望着窗前的桐桐。
桐桐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不应该怕那个警察,关路镇派出所的小警察,比羊粪蛋儿也大不了多少。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潜意识里有个东西捆住了他。
妈的,一物降一物,那个小警察克住了他。桐桐只能这样想。
麻杆轻轻咳了一声,桐桐从窗前转过身,问麻杆:“金所长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咱们不用操心。”麻杆回答。
“嗯。”桐桐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表示赞赏,还是讥讽。
刚才李亦合一进门,桐桐就给麻杆使了眼色,让他设法联系到金昌林。金昌林把李亦合招回派出所,会和他好好谈话的。金昌林有这方面的经验。
桐桐坐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从玻璃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烟。如果铁皮和拐三在身旁,会以光速扑上去,为桐桐点烟。但麻杆纹丝不动。
可能正是因为麻杆不像一条狗,桐桐才会对他另眼相看。人就是这毛病,宠得太多,反而喜欢有点违逆的东西,让自己体验不同的快感。
桐桐点燃雪茄烟,瞟了麻杆一眼,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如果那天晚上,麻杆开车去接小康,会不会留下漏洞?
答案是肯定的:不会!
组织里对麻杆有很多议论,比如,麻杆从没和对手拼过命,手上甚至没沾过血。他双眼朦胧,像两颗磨损的玻璃球,面无表情,四肢也有些僵硬笨拙。这哪像道上的人物?
可以说,麻杆在桐桐的组织里,是个边缘人。
但桐桐偏偏对边缘人很感兴趣。
小康也是边缘人。
桐桐认为自己也是边缘人。
边缘人激起斗志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莽村那个沙矮子,妈的,也是边缘人。
麻杆刚进组织的时候,桐桐对麻杆印象不深,然而只过去两个月,桐桐便发现了他。
在一群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草莽中间,麻杆很容易显出来。确切地说,麻杆是沉到了底儿,才被发现的。
江湖丛林有不同的分工,虽然不要求人人都去打打杀杀,但至少要有独特之处,作为自己生存的理由。在这根食物链上,长期沉底的烂泥会自然过滤消亡。麻杆就是这样的状态。
但桐桐把他从锅底捞了起来。桐桐看中的,就是麻杆身上的气质。
邪恶的气质。
一个人很难让自己的眼神永远保持一股邪气,麻杆却可以。
在这方面,麻杆几乎不是人。
他只是一个有品位的畜生。
一个看似病弱的邪神!
………………
桐桐抽了一阵雪茄烟,心情舒缓了一些。
麻杆往前凑近几步,低声说:“桐哥,李亦合掺了进来,很烦人。要不要把他家的房子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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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桐笑了。“卢宏啊,你怎么也说出这种话?”这时候的桐桐变成了大学教授,跟麻杆探讨人间真情。
组织里,只有桐桐称呼海卢宏的大名,其他混混,关系好一些的,称他“海陆空”;大部分人,比如铁皮和拐三,则称他“麻杆”或者“鸭子”。
“我一直不明白,桐哥为什么对李亦合这么客气,他只是个小小的派出所警察。”麻杆说。
“我知道,”桐桐拖着长腔说,“六扇门这样的人物,我还是比较尊重的。道上混,有些原则不能破坏,比如——”
麻杆淡漠地听着。
“比如像李亦合这样的好警察,就交给他们所长去处理吧。”桐桐抽了口烟,忽然转变话题,“卢宏,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
麻杆的脖子动了动,秃脑门泛着光泽,呆板地说:“感谢桐哥提携。”
桐桐上下打量麻杆。麻杆穿着一身中式长衫,是他在镇上的裁缝店订制的,据说样式也是自己设计。麻杆读过一些书,多年后,他曾告诉别人,他最欣赏的人,是当年的上海教父杜月笙。如果桐桐早一点从麻杆的服装上看出他的野心,或许他会后悔当年的一些选择。
“卢宏,我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你的脑子。”桐桐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麻杆纹丝不动地站着,那张脸像一张扑克牌,没有丝毫的神态变化。
桐桐从沙发起身,踱到窗前。他不得不考虑一些事。
铁皮和拐三这样的人,已经不适合公司发展了。公司草创时期,有很多体力工作需要铁皮和拐三出面料理。但随着历史潮流的推进,铁皮和拐三显然跟不上节奏,脑袋不断被驴踢,还不懂得吸取教训,长此下去,不仅影响他们的智力发育,更重要的是,影响公司形象。
桐桐更需要海卢宏、小康这样的人。
就从这一刻起,桐桐下定决心,要逐步调整道上的格局。
桐桐转身问麻杆:“你今年多大了?”
麻杆面无表情,朦胧的眼睛里邪气弥漫。“16岁。”
“长江后浪推前浪。”桐桐喃喃自语。接着仰起脸,说道,“以后不要让他们喊你‘麻杆’。你是有名字的。你的名字叫海卢宏。”
十三年后,海卢宏有了一个新的绰号:
石佛。
第三十八章 一手遮天(一)
小康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早先桐桐已经见识过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此刻,当小康从昏睡中醒来时,桐桐再次在心里发出感叹。
小康皮肤上的金黄|色已经消褪,现在进入了平稳阶段。
小康静静坐在墙边,双手抱膝,脑袋微微低垂,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桐桐不止一次问自己:他在想什么?
冰毒给小康造成了伤害,如果换作一个普通的8岁男孩,他承受的极限早已打穿,但小康不是普通男孩。
倘若桐桐以后有机会,重新思索这一切,他会发现:可怕的少年一代就出现在他身边——8岁的小康、叶克飞、明棋;12岁的沙君伟;16岁的海卢宏。他们或正或邪,非正非邪,亦正亦邪。他们组成了狂飙般的漩涡,为着不同梦想背负各自的嘱托。他们以天才的脚步迈向某个焦点——
在生与死的终极碰撞中,激起绚目的光彩。
惊心动魄,排山倒海!
………………
“大哥,你咋发楞呢?”铁皮轻轻碰了碰桐桐的胳膊。
桐桐回过神,将视线投向小康。
铁皮又说:“大哥,三儿在医院很着急,想回来。”
“回来干什么?”桐桐冷淡地问。
铁皮笑着指了指小康。“他想看看自己的作品。”
桐桐立刻有种冲动,想要抬手扇铁皮一个耳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好像那只手突然变成了野兽,不再受他控制,迫不及待要扑过去撕咬。
桐桐终于还是驯服了那头野兽。他把手放进口袋,紧紧攥着。
“小康不是三儿的作品。”桐桐冷冷地说,“三儿是不是以为自己办了件人事儿?你转告他,让他好好养伤。”
桐桐最后一句话透出一股煞气,铁皮不禁打个冷战。他发现,最近桐桐的态度有些奇怪。他隐隐听说,李亦合找过桐桐,可能为了那辆车。铁皮不以为然,他不信那个小警察能怎么样,所长金昌林都和桐桐喝酒,在关路镇,没有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