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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沙老山的眼泪（2）
沙老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一个人没有别的本事，而只剩一把年纪的时候，他会很寂寞很孤独，他会听到死神的脚步，恐惧会淹没在他的心口。
他没人可以开玩笑，人们把他挂在半空中，都对他摆出一副尊重的模样，其实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死人了。
所以他这时笑得流眼泪，谁又能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呢？
“不行了，硬不起来喽。”沙老山长叹一声，擦了擦眼角。
“老叔，你身子硬朗得很。”沙矮子肯定地说。
“今天早晨起来，倒是硬了一下，”沙老山得意地说。“我起来尿尿，一掀被子，下了炕，站在地上才发觉有点冷，低头一看，忘了穿裤子。”
沙老山习惯裸睡。沙矮子也喜欢裸睡。
“后来呢？”沙矮子追问。
“冷风一激，日啊，居然硬起来了。”
“老叔，我知道你一定行。”沙矮子说，“上面挂个秤砣都行。”
沙老山又爆发一阵怪笑。他笑够了，忽然问道：“矮子，你找我有事吧？”
沙矮子望着沙老山，沙老山也正望着他。
沙矮子的脸色变得很苦。“老叔，有人欺负我。”
沙老山抽了两口烟，咕哝着说：“在莽村，只有你欺负别人，谁敢欺负你？”
沙矮子听不出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想深究。他说：“是咱们沙门的人。”
“噢？”沙老山撩起眼皮，“谁？”
“沙河星。”
沙老山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河星咋会欺负你？”
沙矮子几乎要哭起来。“他还找外人欺负我！”
沙老山皱着眉头，稀疏的眉毛微微抖动着。
“沙河星今天从镇上找了人，打到我门上！”沙矮子悲嘶道。
本家宗族的人，找来外边人，对付的又是本宗族的人，这是大忌——沙矮子和沙老山都明白这一点。
沉默良久，沙老山低缓地说：“我岁数大了，不在外面走动，族里的事也插不上嘴，人家干什么，我也管不了。”
“老叔，你是不信我说的话！”沙矮子尖叫道，“我去把沙河星找来，当面对质！”
沙老山抬起头，凝神看着沙矮子。沙老山的眼窝里弥漫着一层雾状的东西，但与其他老人不同的是，在那层雾的下面，隐约浮动着一抹冷光。
“到底为了啥事啊？”沙老山轻声问。
“为了我干儿子。”沙矮子毫不隐瞒，“沙河星勾结外人，要把我干儿子夺走。”
沙老山微微点了点头。
“老叔，你见过我干儿子？”沙矮子感觉到什么。
沙老山又点了点头。“我在院门外看见过。家里人对我说，他叫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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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矮子的眼睛眯起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是个乖娃。”
“我听到一些事。”沙老山放下旱烟袋，直直望着沙矮子，“娃子很可怜。”
沙矮子木然地笑一笑。“是可怜。他妈和他叔把他爸毒死了，他成了孤儿，我把收养了他，给他吃、给他穿，我是他干爸。”
沙老山看了看沙矮子，然后将目光转到窗户外面。天色阴霾，玻璃上映着一片僵硬的灰白色，院里的枯树枝不停地抖动。再有十天就过年了，自己又熬过了一年，算起来，他已经迈过了九十个年坎儿。
“老叔，你得找沙河星说一说。”沙矮子催促道，“那狗东西翅膀硬了，以为自己是村长，就能欺男霸女。他眼里还有没有莽村沙门？他就忘了当初……”
沙老山忽然转过脸。沙矮子闭住嘴巴
“矮子，我想见一见那个娃儿。”沙老山慢条斯理地说。
“谁？”沙矮子一怔，没反应过来。
“小康。”
“为啥？”沙矮子脱口而出。
沙老山笑了。“我一直想见见那娃子，正好你今天说起这事儿。”
沙矮子盯着沙老山，嘴角微微痉挛，白白的眼窝里浮起一层烟雾。“老叔，嘿嘿，老叔想见小康？”
“正好君伟放假了，要陪我过年。我想让君伟和小康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沙老山靠在被子上，揉了揉下巴。
沙矮子侧过脸，有意无意地往门口扫了一眼。“君伟和小康？”沙矮子皱着眉头，仿佛遇到了世界上最难解的数学题。
“君伟比小康大四岁。”沙老山说，“两个孩子肯定合得来。”
“为啥？”沙矮子死死抱着这个问题。
沙老山一字一顿地说：“为了留条后路。”
………………
沙矮子猛地仰起脸，瞪着沙老山。“老叔，你说啥？”
沙老山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为了留条后路。”
“我不懂。”
“这世上的人，转来转去，就那么几种；这世上的圈子，绕来绕去，就那么几个。我走南闯北那些年，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沙老山盯着沙矮子，“我想让君伟和小康交朋友。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
“小康他……怎么会和君伟成了敌人？”沙矮子无论如何转不过这个弯儿。那两个孩子，不管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沙老山摇了摇头。“我没说他们一定会成为敌人。我说的是，我要给君伟预留一条后路，以防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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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危机潜伏（一）
沙矮子冷静下来，脑子里却开始了飞速运转。
这老头子什么意思？想认小康做自己的重孙子？想让小康成为君伟的朋友？想提前给君伟预备一个奴隶？想让小康和君伟一起生活？想把小康接到省城去？
沙矮子越想越悲哀，越想越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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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老山一定有什么话没有全说出来。这老东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老叔，你想让小康到你家来？”沙矮子轻声细语地问。
“来耍一下嘛。君伟一个人也孤单，有个小伙伴，他就开心了。”
“我不开心。”沙矮子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诡异阴沉的笑意。
沙老山打个楞怔。
沙矮子死死盯着沙老山。他心里有个东西开始复苏了。他以为自己进了这座房子，就能信任这个老头，现在看来猜错了。这老不死的老鬼，也想夺他的东西，所以他要把心里那个东西激活，让它出来咬人。
沙老山却笑了。“矮子，你个狗日的，咋听不懂好话坏话？两个小孩耍一下，这很正常。”
“小康很忙。”沙矮子说。
“我日啊，他有多忙？”
“比赶死都忙。”沙矮子冷冷地说。
沙老山的手指颤抖一下。“矮子……”老年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死”字。而沙矮子偏偏把那个“死”字，咬得很重。
“老叔，你不爱听？”沙矮子残忍地笑着，“你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也给你一句不爱听的话。我沙矮子从来不亏欠别人。”
“矮子，做事不要太绝。”沙老山嘶声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在生气。
沙矮子一点都不在乎。“我就要做绝。我做事就这么简单，不是粗，就是细。”
沙老山用力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澎湃起伏的心潮慢慢平息下来。矮子在谈话中，一共变了三次脸：刚来的时候战战兢兢，只想讨他的欢心；然后开始哭诉，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现在，他露出了第三张面皮。
沙矮子伪装得很好，狡诈和卑鄙的水平，超出了沙老山的预料。沙老山以前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不过那都是在他高度警惕的时候，以旁观者的姿态欣赏别人的表演。而这次是在他自己家，在他的炕上，是他本族的侄儿。
其实沙老山也能明白沙矮子的心态。沙矮子没有娶妻生子，从小受尽屈辱，没有家庭温暖，一个人生活很久，直到小康进了家门。
沙矮子对小康的感情——这很复杂。关于这一点，沙老山似乎又不能完全体会。毕竟，他和沙矮子之间有代沟，而且生活环境、生活背景也截然不同。
“老叔，你和我不一样，你身后有一大家子。你看我，我断子绝孙，我连我爸都没见过。按照戏文上唱的：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沙矮子的笑容越来越古怪，“所以我不怕做绝。”
沙老山感到一阵寒意，衰老的皮肤上竟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盯着沙矮子的眼睛，那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沙老山侧过脸，避开沙矮子的目光。
“你回去吧。”沙老山低声说。
沙矮子慢慢后退，到了炕沿，他耸起屁股，一点一点蹭到地上。
“这个还给你。”沙老山把打火机扔到炕边。
第十八章 危机潜伏（二）
沙矮子拾起来。“老叔，这骚娘们不合你的胃口吧。”
沙老山闭起眼睛。
沙矮子“啪”地一声摁亮打火机。沙老山有些惶惑，不由睁开眼睛。沙矮子伸出舌头，打火机凑到舌尖上，慢慢撩拨着。火苗在沙矮子的舌头上飘摇闪烁，沙矮子烤了一会儿，把打火机舔灭了。
“老叔，你最好跟沙河星谈一谈，你救过他的命，你的话，他不敢不听。你让他离小康远点。”沙矮子瞪着沙老山，缓缓地说，“谁想打小康的主意、谁想夺去小康，我就不让他好过。谁敢惹我，我就惹他的儿女子孙；没有儿女子孙的，我就惹他家的畜生；没有畜生的，我就惹他家的房子。”
沙老山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叹口气。“我的话，没人爱听了。我也不参与族里的事。我只想好好活几天。”
“那也好，老叔，你慢慢活吧。你是沙门的长辈，我敬重你。”沙矮子朝后退着，“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也不喜欢多事的人。”
（）
沙矮子退到了门边，给沙老山鞠了一躬，出去了。
沙老山靠在被子上，心跳得很厉害，额头浮起一层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他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声音，有人在低声对话，然后院门响了一下，又关闭。
“小伟——君伟！”沙老山焦急地喊。
沙君伟跑进来。“曾爷爷，怎么了？”
“刚才外面咋回事？”沙老山催问。
“矮子爷在咱家后院尿尿，跌了一跤，我把他扶起来，送出门了。”沙君伟惊讶地看着沙老山，“曾爷爷，您在发抖。”
“噢，没有，没有。”沙老山深吸一口气，“屋里有点冷。”
“那我去写作业了。”君伟说。
沙老山忽然问：“矮子跟你说啥没有？”
“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可以去他家玩。”
“不，不要去！”沙老山立刻摆摆手，感觉有些唐突，随即补充道，“外面冷，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在家陪着曾爷爷。”
“好的。”沙君伟感觉曾爷爷今天很反常。
“你去写作业吧。”沙老山闭起眼睛。
君伟的脚步远去了。他是沙门宗族的“君字”辈儿，也是仅有的一个男孩。
好几年前，沙河星的老婆流产了一个小孩，但即使沙河星的老婆生下那个儿子，也无法撼动君伟的地位。沙河星只是偏支，不算正宗。在沙门这根血脉正宗上，君伟是最后一个、最小一个男孩。
沙老山忽然想到，沙矮子竟然没有大名。
沙矮子其实并没有排进沙门宗族的辈份里。
也就是说：如果族谱写到沙矮子那里，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沙矮子的出现，最多只是边角上的一滴墨。一个污渍。
想到这里，沙老山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
沙矮子回家以后，直接躺到炕上。
他吞了好几片阿司匹林，从来没这么累过，却睡不着。心里窝着一团火，冰冷的火，冻得他浑身发抖。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有激｜情。
战斗的激｜情。
战火越烧越大，沙矮子倒不担心自己引火烧身。沙老山已经被镇住，那个老家伙没有了霸气，只想安安生生阖家欢乐、颐养天年，他只要不多事，就是好事。
至于沙河星，沙矮子会慢慢收拾他。
桐桐那边不用太担忧，沙矮子相信，假如桐桐真的打到莽村，沙门宗族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原则问题，关乎到沙门的整体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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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危机潜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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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沙矮子打个呵欠，准备睡一觉。这时已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很想看看羊圈的小康，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以前他经常半夜三更，走到羊圈外面，朝里观望。羊群很不踏实，不时发出咩咩叫声。借着月光，沙矮子能看到小康的剪影，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夺去小康？
这个问题，沙矮子没有仔细考虑过，他也不想过多地考虑。
沙矮子忽然又产生一个想法：大年初一，带着小康到四十里外的八仙宫去一趟，让那里的道士给小康卜一卦。
沙矮子终于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也没有起来。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睡了懒觉。
小康已经烧好了开水，正在羊圈干活。
明棋跑过来，在栅栏外面喊小康。
“有事？”小康走过去。
“我下午就放假了。”明棋说，“叶克飞今天没到学校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肯定还在派出所关着。”明棋凝重地说。
小康皱了皱眉头。
明棋接着说道：“如果他回来，肯定要到学校去，可是一上午都没见他。”
这个推理比较正确。难道叶克飞犯了什么大事？不会啊，明明是别人打他，警察带他回去，只是询问一下。
“小康，你看叶克飞会不会出啥事？”明棋不安地问。
出事的原因有很多，警察关着不让出来，是一个可能；出来以后被道上的人整治，则是另一个可能。
小康摇摇头，镇定地说：“不会有什么事。”
“下午去镇上吧。”明棋说，“年前我要理发，我爷给了钱，咱们去镇上逛一圈，找找叶克飞。”
小康有些迟疑。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屋檐下飘来。“去逛一下吧。”
明棋哆嗦一下，听出是沙矮子的声音。他转过脸，只见沙矮子站在檐下的黑影中，像一根折断的木桩，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叔，你吃了没？”明棋很机灵，立刻笑着打招呼。
“刚起来，还没吃。”沙矮子看着小康，小康面无表情。沙矮子说，“小康，你跟明棋去镇上逛一逛吧，快过年了。”
小康低头走进羊圈。明棋则欢快地跑向学校，参加校长主持的大会。
下午三点钟，小康和明棋出发了。
他们赶到公路边，准备拦一辆顺风车。看起来明棋经常干这事，免费车坐得很有经验。
明棋分别拦了两辆农用车、一辆卡车，但是没人愿意拉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去镇上。过年前，路上的小毛贼很多。
这时，过来一辆拉蔬菜的小卡车，明棋使劲招了招手。
“大叔，你去镇上？”明棋热情地喊。
“啊。”那人三十岁出头，黑红脸膛，显得很墩实。
（）
“大叔，你不认识我了？”明棋赶到车边。
“你是谁？”
“哎呀，叔，上个月，我到你家去过，我跟你娃儿是同学。”
那人有点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