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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人,控制了自己的节奏,掌握了自己的生命。
奔跑!
他的喉间发出奇怪的啸叫。那是自然而然发出的,大风与血脉纠缠撞击时发出的锐响。那声音在雪夜的旷野忽高忽低。
噢唔唔唔啦啦啦——噢——噢——
小康的双腿越来越有力,但他不是用双腿在奔跑,而是灵魂。他已将自己融入这茫茫的旷野,融入大雪,融入风,融入时间。
噢唔唔唔啦啦啦啦——噢噢——噢——
他的头顶还在隐隐作痛,火钳抽打留下的痕迹,仿佛毒蛇的牙印,凝固的血已经结痂。小康分明感觉,一股热气正从血痂下面升腾而起,狂奔使他热血沸腾。
双足卷起的雪泥甩向四周,消失在黑夜里。恍惚间,小康的意识飞回到去年夏天。
………………
夏天最热的一天。黄昏。
“等等我——”明棋在后面喊他。
明棋和小康一样大,去年都是六岁。明棋穿着蓝白相杂的小裤衩,用力跑着。他们在比赛。明棋是村里跑得快的男孩,一直不服小康。
“狗日的,等等我!”明棋气喘吁吁地嚷。
小康放慢脚步。他们跑跑停停,已经牵连了两个多小时。那时小康还在村里流浪,没人管束。明棋的爸妈去南方打工了,明棋和爷爷生活,更是无法无天。
明棋盯着小康的背影,突然加速,猛地撞翻了小康。两人摔倒在黄土里,从高坡滚到下面的野地。明棋被蒺藜扎得哇哇乱叫。
小康笑了,瘦削的脸庞变得明朗,但他的笑容只有一瞬。
此时残阳如血,在西边天空投下巨大的暗红色影子。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远处的渭河涨了一些,污浊的黄泥翻滚着,一路向潼关而去。
“这是啥地方?”明棋站起身,东张西望。他们离村子太远了。荒滩里草木萋萋,一条土路蔓延着,消失在芦苇丛后面。
小康坐在土堆上,望着夕阳。明棋骂骂咧咧走到一边,翻起裤衩,掏出小玩意儿,一边吐着口水,一边开始尿尿。他叉开双腿,用力挺着肚皮,对天撒尿。尿柱划了个弧线,射到脚边,在干硬的黄土上溅起一片浪花。
“我日!”明棋忽然怪叫一声,“我的尿怎么是绿色的?”
明棋的尿有点发绿,他感到既震惊又好奇。
“肯定是村长老婆干的好事!骚娘们,每次遇到我,都要玩我的小鸡鸡。”明棋提起裤子,跑过来蹲在小康身旁,“那骚娘们玩过你的小鸡鸡没有?”
小康摇摇头。
“哄我,你个球脸子,村长老婆把村里的娃子玩遍了,能放过你?”明棋说。
“我跑得快,她追不上我。”小康淡定地说。
明棋一怔,搔了搔后脑勺,还要说什么,他的视线忽然直了,盯着一个方向,眼神变得痴呆,又有一丝兴奋。
小康顺着明棋的目光看过去。
暗黄|色的天空下,一队汽车从远方的公路上驶来,在岔路口,车队沿着土路颠簸向下,绕过芦苇丛。后面的一辆卡车上站着很多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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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引导的小车终于停下。四周的芦苇丛边有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在河滩围了一个直径1公里的弧形。
场地上并排挖开两个坑,T形,宽窄在50公分左右,长约米,深40公分左右。
卡车里的武警把两个人提着放下去。那两个人带着牌子,上面都有一个红色的叉叉。
另外四名武警带着眼镜、口罩,拿着半自动步枪。
“枪毙人哩。”明棋终于挤出一句话。
第一章 雪色血红(2)
“你们两个娃子跑到这里干什么?快回去!”身后突然传来训斥声。
明棋转脸去看,是宋先生。宋先生在村里的小学校教语文,四十多岁,村里的老好人。
宋先生扶了扶黑框眼镜,快步走过来驱赶他们。小康也转过脸,发现宋先生身后跟着几个村民。
“都走都走!”几个人一起吆喝。
明棋垮着脸,骂骂咧咧站起来。
宋先生走到小康身边,弯腰看着小康。“回去吧。”
明棋尖声说:“要走都走,凭啥你们能看枪毙,老子就看不成?”
那几个村民笑了,宋先生使个眼色,他们闭住嘴巴。
宋先生把一块糖塞进小康手里。“回去吧。”
小康仰起脸,看了看宋先生,然后把糖扔到地上,转身走了。
宋先生叹口气,目送小康和明棋走远。但他们只是转个弯,藏在大土堆后面,继续眺望荒滩。
刑场上,一个指挥人员挥了下胳膊,突然间,两声枪响了。场地中间的两个人,好像高处的木桩突然被快速击打,身躯毫无弯曲,直挺挺猛地栽倒在地,抽搐,双脚踢蹬,不动了。
四个武警提着枪直接上了一辆小车。
法医开始验尸。
法院执行庭的人,拿着相机前后左右上下,反复给尸体照相。
最后,清理尸体的两个老头过来,一人一个,拖着死人小腿上的绳子,放到挖好的T形坑里。坑的宽度和人的宽度基本一致,放进去以后,脸朝下,小腿露在坑外面,为家属收尸留个标志。
老头用铁锨铲起黄土,在死人身上盖起薄薄的一层。清理完毕,现场的指挥、警戒、执行人员集合撤离。
这时候,宋先生朝几个村民挥了挥手,大家朝刑场走去。镇派出所留下一个警察处理善后事宜。警察名叫李亦合,不到三十岁,方脸膛挂着汗珠。
“宋老师,他们家属没来吗?”李亦合问道。他认识宋先生。
“娃子太小,乡亲们帮着收一下。”宋先生说。
李亦合点点头,让到一旁。宋先生朝坑里看了看,一截枯瘦的小腿露在坑边,裤角在风中抖动。宋先生叹口气,大家拿起铁锨,小心翼翼拨开坑里的土。
李亦合忽然低声“噫”了一声。宋先生转脸,顺着李亦合的视线朝远处眺望。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正朝这里跑来。
李亦合有些紧张。宋先生忙说:“那是小康,这女人的儿子。”
小康的身后卷起一溜烟尘,速度太快,风太大,小康控制不住身子,不断飘移着,几乎要把自己甩到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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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宋先生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拦住小康。小康冲过来,即将撞到宋先生的一刹那,他突然收住狂势,打个趔趄,双腿一错,跌进宋先生怀里。宋先生勉强抱住小康。
小康的脸上布满泥水,眼泪与尘土混起来,恣意纵横。
宋先生没见过一个孩子可以这样哭。声音低沉,胸膛用力起伏,肋骨绷得紧紧的。小康猛然抽上来一大口气,随后在呜咽中释放出去。
明棋也不明白,小康为什么会这样哭。村里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哭的时候奶声奶气,像个娘们。多年后,明棋知道了,那就是男人的哀恸。
男人在真正伤心时,才会那样哭。虽然当年小康只有七岁。
“娃儿,不哭了,娃儿……”宋先生用手抹着小康的脸庞。抹过小康的,又抹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脸上也糊满泥水。
几个村民不忍看,低下头,继续干活。
李亦合走过去,扶着宋先生的肩膀。他们两人挡住了小康的视线。
李亦合掏出手绢,擦拭小康的脸。“做个好孩子,知道不?”
小康的肩膀抽动着,他的视线越过广阔的渭河,望着对岸的沙洲。夕阳在西边天空燃烧成一片,今天的晚霞比往常多,在河面反射着斑斓的琥珀色。
小康的身子摇摆,凌乱的头发在风中抖动。他的双腿不断地弯曲、放松、弯曲、放松。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从细长深邃的眼窝里淌出来。
宋先生忽然发现,这孩子的眼神变得宁静而遥远。
多年后,他想起小康时,首先映在脑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眼神。强烈的悲伤使那孩子变得宁静。
就像一只动物。
………………
村里人都知道,小康的妈妈和叔叔合谋毒死了爸爸。乡镇已经传遍,波及到县城。
妈妈被带走那天,飘着雪花。小康从屋里追出去,院子里,妈妈停下脚步转过身。
“小康,你过来,我有两句话。”
警员们让开一些。小康走到妈妈身边。妈妈蹲下来,对他说道:“天冷,记着给菜坛子外边倒点水。”
小康点点头。
妈妈侧过脸,慢慢贴近小康的耳朵,说了第二句话:“我和你爸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小康睁着空茫的眼睛,又露出那种怪异的眼神,宁静而遥远。他想问什么,但妈妈已转身离去了。
………………
而在这天夜里,小康在风雪中追寻那只羊时,看到了类似的眼神,宁静而遥远。
那是一只狼的眼睛。
第二章 狼与刀(1)
这只母狼要么很聪明,要么就是饿疯了。它不怕人。
它看到小康,鼻子微微扭动,嘴角抽搐,牙齿上挂着血丝。它的脚边躺着那只羊,羊也在抽搐,还没死。羊比母狼的体型大一些,狼一定用了很大力气,才把羊拖到这么远的地方。
荒野边缘,大雪纷飞,狂风呼啸。
()
雪里的羊“咩咩”叫了两声。母狼一动不动,盯着小康。
母狼的眼角反射着水光——很像泪水。小康以为自己看错了,也许是雪花融化在眼角留下的痕迹。狼怎么会哭呢?
接着小康看到了另一只狼。那只公狼侧卧在雪地上,已经死了。母狼忽然低嚎一声。小康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他竟不忍看狼的眼睛。
母狼的瞳孔反射褐色夹杂着幽幽蓝光,似乎虹膜间有个薄薄的光片。小康能感觉到狼的痛苦,狼的眼神底下却有种怪异的宁静。
母狼低下头,轻轻舔拭公狼的嘴巴,想把自己嘴角的血丝喂到公狼嘴里。片刻后,母狼昂起头,发出一声悠长凄怆的长啸。
风越来越大,天地间甩动着无穷无尽的大簇雪团。小康浑身变成了白色,体内的热量在流失,沿着头顶的伤痕升腾而起。
小康慢慢移动脚步,走到狼的西南方向。在这个位置,他看到一把刀。他什么都明白了。
………………
荒野边缘的猎户,善于制造陷阱。每逢冬天,到了最寒冷的时节,远山里会有狼出来。猎户们总在冰雪地上凿一个坑,将一把尖刀竖在里面,往刀刃上洒一些动物的血,然后用冰雪把刀子埋好。
寒冷的天气迅速把小雪堆冻成了冰团,猎人再往冰团上洒一点血,引诱饥饿的狼来到这里。公狼看着那个冰团,母狼也在看着。它们饿了很久,这是它们遇到的唯一机会。
公狼意识到那可能是个陷阱,但它看了看疲弱的母狼,决定试一试。也许冰团里面真是受伤倒毙的小动物,等它舔掉外面的冰壳,就能给母狼一顿丰盛晚餐。
狼也有狼的命运。狼愿意把这当作命运的恩赐,或者命运考验它们忠贞感情的一个测试题。公狼开始用舌头舔冰堆。
不一会儿,它舔上了刀尖,但它的舌头已经冻得麻木了,只有嗅觉告诉它,血腥味越来越浓,但那是它自己的血。它还在不断地舔着。
母狼发现不对,想要制止公狼,已经晚了。鲜血从公狼的舌头流下来,淌到冰上,咝咝响着,融化了积雪。
尖刀完全暴露出来,黑色刀柄冻在冰堆里,刀尖在雪夜中闪烁寒光。
母狼围着公狼徘徊,哀号。公狼不断地抽搐,望着母狼,就像夜里点亮的一盏灯。它的身躯在变凉,黑夜正从眼前向后退去,一直退到荒原尽头。
母狼长啸一声,突然转身而去。
公狼注视母狼的背影消失在夜幕深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公狼挣扎着,借助一个强有力的抽搐,将头颅摆到另一边,目光投向天空的某个方向。黑漆漆的云层下面,风雪肆虐的角落,那里是它的家。它专注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到体内的血流得干干净净。
母狼拖回了一只羊。但它没有挽回公狼的生命。
小康突然打个冷战,听到远处传来狗吠声。他猜得没错,猎户来了。
狗在风中嗅到狼血的味道,疯狂咆哮着,风雪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群人。小康将视线投向母狼。母狼用下巴蹭着公狼,最后确定,公狼已经死了。母狼仰天长号,然后扑向那把尖刀。
小康目瞪口呆。那一瞬,他感觉母狼在向尖刀复仇,与尖刀决斗。接着便是“噗”的一声,母狼的脖子被刺穿,浑身抽搐,后腿猛蹬,慢慢安静了。但它还没死。它努力朝公狼爬过去。
母狼每向前爬一步,尖刀便在体内后移两寸,从脖子慢慢豁下去,在胸膛部位,刀子被骨头挡住了。鲜血从狭长的伤口喷涌而出,如打开的记忆,热的,将四周半圆形的冰雪融化。
狼与刀,同归于尽。
两只狼,隔着半米距离。咫尺天涯。母狼望着公狼,目光里充满了柔情、遗憾与不甘。它就那样睁着眼睛,死去。
远处的狗吠声愈加疯狂。
小康走过去,将两只狼提起来。狼的身体很轻,因为体内的鲜血已经耗尽。
小康朝着风雪弥漫的夜深处,飞奔而去!
………………
猎户们冲到陷阱前,只看到地上一只垂死的羊,还有一滩血。他们埋下的尖刀还在,但没有狼。
四只凶猛的黑背喷着鼻子,狼的气息使它们癫狂。地上的血很快被风雪覆盖了,但猎户们发现一条血迹,一路清晰地延伸进夜幕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决定去看看。
猛犬的铁链放开了,四道黑影箭一般窜出去。
寂静。
风雪的呼啸竟也停顿了,仿佛巨雷炸响之后,人们耳朵里出现的短暂失聪。
猎户们往猛犬消失的地方追过去。他们终于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不对劲儿……”方脸猎户咕哝一声。
“好像是娃儿的怪声。”胖猎户附和。
瘦猎户急忙打个唿哨,脚下却没停,继续沿着血迹追过去。狗吠声越来越近,风雪里出现几个影子,四条狗围着一个男孩。
“日,出事了!”方脸猎户胆战心惊地说。
瘦猎户嘬着嘴唇,发出更尖利的唿哨声。狗没有进攻,耸起肩背,肺腔发出低沉的咆哮,逼视着小康。
第二章 狼与刀(2)
小康背着一只狼,怀里抱着一只狼,微微弯腰,与群狗对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有一丝恐惧。但他的恐惧不是因为群狗的目光,而是因为他一天没有吃饭,曾有那么一瞬,他特别想尝尝狼血——这就是他恐惧的原因——他害怕自己受不了饥饿的诱惑,喝掉狼血。
他是人,不是凶残的动物。
但他害怕,害怕自己被风雪打败。
风雪中残酷的啸声,就是来呼唤他的,邪恶的呼唤,妄图唤起人性中的动物本能。
他咬紧牙关。他不能喝狼血,尽管他很饿。来回的奔跑使他的力气几乎耗尽,刚才与四条狗撕扯,浑身伤痕累累,头顶的伤口已绽裂,雪水浸泡,越来越痛。
他神情恍惚。
方脸猎户猛地打个冷战,被小康的眼神吓住了。他不知怎样形容那眼神,一种压抑的疯狂,冷静,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火。可那孩子最多只有六、七岁。
“他是矮子的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