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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分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分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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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娘娘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群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娘娘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娘娘显灵惩罚这些毛孩子?还是祈求娘娘恕人类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娘娘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娘娘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目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各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个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默默祈祷。坐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坐垫上的女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娘娘。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爱孩子爱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1950年生人;是年已55岁;虽Ru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入娘娘座前的红色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两侧的两位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三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枪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斑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阳;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登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和花圈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身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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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第四部2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件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40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Jing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8000…10000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粘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吗。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哟;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