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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留。刘玉兰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已铁心不让自己开口,只是在上车时,把弟弟的头揽在怀里,轻轻的摸着,脸上显出很母性的表情。十三岁的刘文海产生了要哭的冲动,但他没有让自己哭。姐姐坐上车走时,灰色的天空飘落下稀疏有致的雪花。天不冷,刘文海漫无目的跟在车后面。车渐渐走远,消失在茫茫的雪中。刘文海想起了黄河岸边的小村,想起了一起玩耍的伙伴,更想起了姐姐。她轻轻的叫了一声:姐。眼泪就流下来了。雪更大了,围在四周,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轻轻悄悄落着。他想起了家乡的雪,也是这样无声的飘落着。他也许一生都不会回去,一生都在外面漂泊。
之四
在刘玉兰出嫁的那个冬天,杨威还没有出生,但他完全可以想象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辆骡车在雪中踽行,雪不断的落下来,把前面的空间塞满,后面的雪紧跟着又堵塞了来路,只有这一辆骡车的四周有一方不大的空间,这个空间移动着,向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坐在车上的刘玉兰在颠颠簸簸中,在茫茫雪雾中,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很久了,感到一生都在这样赶路,感到自己要永远这样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可这时,前面的男人开口了:“你冷了吧,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刘玉兰的思绪一下子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意识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杨威的想象在这个地方终止,觉得其中有某些不真实的成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下姑娘,不会有这样深沉凝重的感觉,她想的可能要简单的多。杨威的想象重新开始,他们一路说着话,她向男人打听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以及生产队的一些情况,男人都朴朴实实的回答了。在说话间,他们觉得彼此更亲近,自然了些。雪更大起来的时候,男人把车赶到了就近一个生产队,进屋避雪。生产队里有几个人在闲聊,听说是接亲回来,都很热情。几个人中有一个是保管员,另外几个人就熊他,硬逼他从仓库里收了半撮子黄豆,去邻队的豆腐房换了半盆豆腐。另外几个人回家取来土豆,白菜,高粱米,一瓶二锅头,在生产队的大锅里炖豆腐,焖米饭。刘玉兰帮着他们做,他们和她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因为她说话的腔调让他们觉得好玩儿。她不吱声,脸红红的,由于处在一群男人中间,成了焦点,她有些兴奋,激动。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男人却有些不知所措,腼腆的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种场面,就到外面的厩房侍弄自己的骡子。雪不停地下着,世界一片白,刘玉兰头顶一头雪花,跑到马厩里找男人,让他到供销社里买两瓶酒,见男人不情愿的样子。就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张票子递给他。男人看看了她手里的钱,想要接的样子,又忍住了。说了声:我身上有钱,转身出了马厩。
当天夜里,他们就在这个生产队住下了。
很多年后,杨威才确知刘玉兰夫妇并未在途中任何地方停留,他们一直顶雪赶了回去。因为大雪一旦把进山的道路封住,他们回去将变得更加困难。这对杨威的自信是一个打击,他的耽于幻想的头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而现实则要简单的多。
之五
杨东红在弟弟杨威两岁时,当了妇女队长。她有着男人一样的身板,通红的脸蛋,圆圆的,显得很结实。眼睛不大,两条大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她平时不爱说话,不合群,可干起活来比得上男劳力。因而,女人们虽然讨厌她,可又不能不有点怕她,男人们即不把她当女人看,可又不能不从心里佩服她。
当选妇女队长的第四天,杨东红就和小队会计孙长有媳妇吵起来。那天中午,孙长有媳妇和往常一样,边喂猪,边手拿一个玉米面饼子在嘴里嚼,猪喂完了,人也吃饱了。她又铲院子里的土豆,竟没有听到钟声,男人有事去队长家先走了,也没人提醒她。以前她也迟到过,因为有孙长有那面照应着,也没人和她过不去,可现在换了妇女队长,他的心里没底了。可转念一想, 大不了挨说几句,她不吱声也就是了。边往生产队赶,边做好了挨说的准备。可还好,竟没人注意她。只是杨东红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她平时也不怎么爱理人,这也不一定就是针对她的。
地很荒,垄沟垄台都是稗草和野菜,干着活,孙长有媳妇就把自己晚来这件事给忘了。像往常一样的说着笑话,意识到自己是会计的老婆,又一种自我人物感。小风刮过,把人们的说笑声带出很远。东面小树林里一只布谷鸟在叫,一声一声,一点也不觉疲倦。到了地头,队长招呼歇气。大家坐下来,二十米外就是车老板张全的家。四类分子赵庆福的儿子赵大有和马倌老周的儿子打赌。要是赵大有把张全媳妇招呼到门口,周国库就输给他一天工,如果叫不出来,他就把一天工给周国库,有队长宋井军作证。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赵大有来到张全家门前,扯开嗓子喊:“二嫂,你家猪跑出来了,快出来看看那。”喊到第三声时,张全媳妇从屋里着急忙慌的开门出来,边往外走,边张望着,说:“跑出来了,在那儿呐?”周国库一见事情不妙,急中生智,一下子把裤子脱下来,站在大门前,桂枝一见,连忙转回屋去。
两个人争争讲讲回到地头,各讲各的理。众人有的说周国库耍赖,有的说不管咋样,赵大有输了也是真的。最后,队长宋井军一锤定音,说:“周国库有点耍流氓,调戏妇女。可赵大有确实没把人叫到门口。这样吧,赵大有给周国库半天工,就这么定了。”赵大有还有点不大认可,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一块炕面大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干活的人感到了一阵阴凉。周国库因为赢了半天工,显得挺高兴,仰头看着天,说:“云彩呀云彩,你可千万别动,再让我凉快一会儿吧。”队长宋井军在后面照他屁股揣了一脚,骂道:“你这坏东西,别高兴得太早了,等明天张全不把你那东西给割了。”周国库笑嘻嘻的说:“你觉得那娘们没见识过那东西,她比你见得多。别看你是队长,你见过这么大个的吗。”周国库用手夸张的比划着。把队长宋井军给气乐了。“越说越不象话了,快干活。”那块云彩终于还是一走了,阳光照射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说笑减少了,终于不再说话,弯腰干着活,不时直一下身子,又马上弯下去。疲累爬上人们的身体,钻进人们的骨缝,关节,肌肉,弥漫全身。一只参差不全的队伍在缓慢推进。队长宋井军在后面喊:“都手脚快点,别磨蹭。”
“终于到头了,冲南天门磕头。”四类分子赵庆福在儿子把他接到地头时,跪下来,郑重其事地冲南面磕了一个头。赵大有生气地说父亲:“爸,你干啥呀,大伙都看着呐。”赵庆福扬起他那小小的头,冲大伙笑了笑,然后回头对着儿子骂道:“杂种操的,你还敢笑话老子,你今天输了半天工,老子还没和你算账纳。你还敢笑话老子。”赵大有没敢再吭气,情绪低落下来,听着周国库在一边和一个老娘们耍贫嘴,心中充满了对他的仇恨,蔑视,不屑和无可奈何。
太阳西斜,树影投下,葱绿的大地显得凝重,也显得广远。两个妇女从铲地的人群中走出,横穿过田垄,向不远的树林走去。周国库在后面油腔滑调的喊:“嫂子,你俩干啥去?要不要我陪着。”两个妇女回过头说:“这吃奶的孩子到哪儿都离不开娘。”两个妇女走进树林时,一只老鸹飞起来,难听的叫了几声,向着西北飞去,感觉上是要飞到太阳呆的地方。两个妇女又慢悠悠走回来,回到原来的地方,从地上拿起锄头,弯下腰去。车老板张全从后面赶着犁杖撵上来,又匆忙走过。犁杖前面的铁轮发出欢快的响声,夕阳中,两匹枣红大马显得生龙活虎,高高大大,而张全像一个跟不上趟儿的无知小孩。人家的屋顶陆陆续续地冒出炊烟,又在屯中的杨树榆树柳树间缭绕。谁家的狗叫起来,很狂的叫,又一下停止,几个孩子从屯中冲出来,又跑回去,消失在人家的篱笆后面。
队长宋天军宣布收工。人们还未动步时,妇女队长杨东红叫住了小队会计孙长有的媳妇,“张雅琴,你今天来晚了,扣你二分。”又转身对身旁的妇女说:“往后谁来晚了都扣分。”孙长有媳妇一是有点下不来台,低声反驳了一句:“我今天没有听到敲钟,我又不是故意的来晚的。”杨东红看了她一眼, 又让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覆盖住众人,“我没说你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来晚也不行,要是今后谁来晚了,都说自己没听到钟声,还干不干活儿了。”孙长有媳妇没想到这个黄毛丫头这么不留情面,也撕破了脸:“你别拿鸡毛当令箭,你才刚上来几天哪,就拿扣分压人,我看你能不能扣成。账在我家长有手里,你说了不算。”杨东红本来想拿孙长有媳妇来提高自己的威信,她已为此酝酿了一下午,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了决心。但现在孙长有媳妇不吃她这一套,蛮劲儿就上来了,几步到人群中,把小队会计孙长有拎口袋似的拽出来,冲他说:“今天你媳妇的工是扣定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说我说得算不算?”孙长有挣了好几下,才挣脱了杨东红的手,气得满脸通红,“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俩吵架关我什么事儿。”平时孙长有的架子很大,谁找账看账,他就给人脸子,耍态度,所以大家都很讨厌他,在生产队里人缘儿并不好。但都碍于他掌握着生产队的财经大权,表面上也都不敢得罪他,现在有人给自己出气,就都在一旁看热闹,也不上前。杨东红见没人劝阻,勇气更增,向孙长有跟前跨了一步,指着他说:“你敢说不管你的事,要不是你在生产队当会计,她敢这么狂。”孙长有媳妇见男人都不敢和这个母夜叉较量,也没了主意,抬头一眼看见杨树林,他也像别人一样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但他高人一头的大个子,让女人一眼就看到了他。女人来到杨树林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央求着:“大哥,你快管管吧,我们认罚还不行吗,你别让她打长有哇。”本来杨树林不想管这事,他也十分讨厌孙长有媳妇以势压人,觉得女儿做得对,像他的种,现在见女人过来求他。才上前把女儿拽到一边,说:“没事了,没事了,人家认打服输了,你也别得理不让人。”又转身对眼泪汪汪的孙长有媳妇说:“你别哭了,我说了算,今天不扣你分了,她是妇女队长,我是她爹。”本来杨东红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但见爹多管闲事,连她工作都干预,心里很生气,但他又不好说爹什么,就让过杨树林,对孙长有媳妇说:“我爹说得不算,我还是要扣你的。”杨树林咦了一声,转头看女儿,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骂道:“小兔崽子,你真成了精了,连你爹的面子都不给,看我不好好梳梳你的皮。”直奔女儿,杨东红一下跳开了,她谁也不怕,就怕父亲。杨树林还不依不饶,想找回父亲的自尊,可杨东红在人群里绕来绕去,她就是抓不着。队长宋井军看不过眼,在后面一脚把杨树林揣个马趴,骂道:“你还反了天了,杨树林,你闺女是给集体做事,她扣谁的分是她的工作,你打她就是对抗集体,看我不一绳子捆了你。”杨树林灰溜溜站起来,没敢再吭声,狠狠地看了女儿一眼,低声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宋井军说:“杨树林你是不是没完没了,杨东红回去你要是敢动她一手指头,看我不给你上吊绳,坐秋千。”杨树林不敢和队长对抗,愤愤离去。众人见事情已经完结,不会再有发展下去的可能,就都散开了。
天已渐黑,星星出来了。人们三三两两的往回走,有人说笑,有人沉默,有人想着心事,有人什么也没想。大多数人都体验经历着很具体,很实在,很平凡的感觉,但也有人感到了孤独,思绪飞出了这个小小的群体,飞向了很远的地方,飞向了更远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