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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酒厂,朱慧去人事科报到。梅晓丫又去找麦经理,她只进了第二轮,还没有被正式录取。分手时,梅晓丫问朱慧:“我的脸咋样?”朱慧说,“全是苍蝇。”梅晓丫憋着气,插个缝隙进到屋里。她不想在这儿停留太久,她已经过了第一关,想问问麦经理第二关考什么。麦经理比昨天更威风,简直有点狰狞,他的脚翘在桌子上,通过两双鞋的缝隙才能看到他的脸。麦经理还是面无表情,他用脚碰了碰杯子,示意她喝下去。梅晓丫这才注意到,他的旁边多了一张小桌子,钢棍也换成了铜棒,手柄上面还裹着一层厚毛线。
“我昨天已经喝过了,你不是说我进入第二轮了么?”梅晓丫以为他忘掉了自己,每天这么多人应聘,忘掉也是自然的,她提醒着。麦经理瞟着她,好久没说话。梅晓丫心里有点毛,感到他不光眼睛瞟她,心里也在琢磨她。麦经理喉结骨碌一圈,开口却把梅晓丫吓了一跳。
“第二轮也是喝酒。”
梅晓丫稳住了身体。她端起酒杯,发现酒比昨天还少,像一块白绸子,薄薄地漂在杯底。梅晓丫仰起脖子刚要喝,就听见熟悉的敲击声——
麦经理大喊道:“通过,进入下一轮。”
梅晓丫仿佛挨了闷棒,“麦经理,麦经理……”梅晓丫的身子几乎倾斜过去,想抓住那只攥着铜棒的手,“怎么还有一轮……”
“噢、噢。”麦经理尴尬一笑:“没了没了。你跟昨天那个大胖子一块去人事科报到吧。”梅晓丫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又追过来,“别忘了付酒钱。”
虽然被录取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可此刻,梅晓丫的心却变成了空匣子,装满了疑虑和困惑,昨天挂在脸上的阳光与希望,也被关在了里面。酒坊里老掌柜的话以及毕业前老师讲的许多招聘陷阱,像灌进胃里的酒一样翻腾起来,使她晕眩和焦虑。但很快她就从这种迷失的状态中调整过来。她并没有将这儿当作自己终身的依靠。况且,眼下的困窘也容不得她踟躇:既然搭上了一条漏了水的船,再来一只那怕是强盗船也得爬上去——活着压倒一切。
分配结果:朱慧做销售员,卖酒。梅晓丫当供料工,酿酒。梅晓丫心里纳闷,这不是让绣花的拉磨,拉磨的绣花吗?人事科的谷科长解释,按理朱慧粗壮敦实,应该去干劳动强度较大的供料工。梅晓丫纤细修长,应该去干对形象要求较高的销售员才对。可是经过考核,酒厂认为朱慧外粗内细,机智灵活,且有献身精神,适于销售。梅晓丫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在酿酒中可以派上用场。大概是察觉了梅晓丫的不快,这位下巴光洁的科长开导:“这不是漂亮的问题,依你的相貌,挂到墙上就是一幅画。可是这地方人,基本上还在锅沿边打转转,眼窝浅,口味却重,就喜欢丰满肥厚的女人。”
姐妹俩正式上工前,被安排刷小广告。
梅晓丫夹着红红绿绿的广告纸在后面,朱慧提着半桶糨糊,在前面。每到拐弯处,朱慧便停下来,把糨糊刷到墙上,梅晓丫跟着把广告贴上去。这都是招聘广告,姐俩不清楚,酒厂究竟有多大的缸,养活这么多人?天鹅镇人口并不多,住得却很分散。坦荡如砥的平原上,零零碎碎散落着低矮的民房,它们在稀薄的雾霭摇曳的植物中,像一条条小船微微颤栗着。
不知是露珠,还是激动,梅晓丫的睫毛湿润了。她对朱慧说:“我想家啦。”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她瞥了梅晓丫一眼,劝道:“别想了,想也没有用,等挣到钱,我陪你回家。你知道我没家,我把你家当成自己家行吗?”
梅晓丫点点头,梅晓丫知道朱慧有家,只是她不再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她12岁被继父强Jian后,家就取代了地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梅晓丫没有继父,她的亲生父亲活得好好的,只是爱耍钱,他想耍钱的时候,很像喝醉酒,眼睛红红的,谁也拦不住。上技工学校时,母亲就对她说:毕业后你就别回了,你就在城里找份工作吧,你大了,我怕你回来会被他卖掉。梅晓丫知道父亲不会卖她,这不过是母亲的小诡计。父亲不耍钱的时候,对她可好了,经常抹着泪,说心里话。母亲这样做,无非是告诉她,挣不到钱,就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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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走过来,冲着她们吆喝:“干什么呢?”
“贴广告。”梅晓丫回答。
“撕下来,撕下来!你们这群骗子。”
“我们贴广告,骗你们什么了?”朱慧扭过脸,手上的刷子滴着糨糊。
“我们是招聘呢,招你们去工作呢。”梅晓丫随声解释。
一个人走过来,撕掉广告,揉成一团,扔到糨糊桶里。
一个人在下面骂:“工作个鬼,你们就是骗子——酒卖不出去,就打这个幌子,15块钱一杯,比他妈血还值钱?”
第三个人比较斯文,他劝同伴,“算了算了,跟她们计较也没用,她们不过是两个小木偶,线被人家攥着呢。”他又转过来对姐俩说,“你们不知道,我们都去应聘过,可他们只让我们喝酒,一轮又一轮地喝酒,15块钱一杯,我们喝得起吗?喝不起就得走,前面的都白喝了;喝得起还得继续买他们的酒,可谁也不知道要到啥时候。”
梅晓丫辩解道:“我们没骗人,我俩就是刚聘上的。”
朱慧捏了她一把:“我俩啥也不知道,酒厂让我们干啥就干啥。”
几个人走后,姐俩商量,傍晚时再来贴,挨骂倒能忍受,快到学校,被同学瞧见脸往哪搁?她们贴着墙朝回走,接近河蚌厂时,梅晓丫看见杨古丽。杨古丽像老鼠一样机灵地翻过赤裸的栅栏,然后慌慌张张朝外走。梅晓丫用手掌箍成个喇叭刚想喊,却被朱慧制止了:“找死啊,你没看见谁在呢——”
梅晓丫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果然发现了栅栏里晃着唐经理半块脸。梅晓丫“哎——”了一声,“呀”字被朱慧肉实的手掌塞回嘴里。“找死啊——”朱慧叮着她耳根狠狠地说:“你是怕唐经理不知道咱俩在这呀?”
梅晓丫回过劲,使劲点头。她的脸捧在朱慧的手里,像被贴在墙上一样难受。她推开她,抬起脸,吸了一口没有糨糊的空气。
“他们俩,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梅晓丫脸色煞白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傍大款呗。”朱慧回答得很平静。
“可是人家唐经理已经结婚了,这要是被他老婆发现,不是死翘翘?”
“哎呀。人家能跟她结婚吗。那唐经理是什么玩艺你还看不出来啊。不过是把她当个玩意耍耍,耍够了,一脚踢开。”
“噢,她真的惹祸上身呢。”梅晓丫问朱慧,“那我俩是不是该劝劝她?”
“你劝得了吗?这事谁也劝不了,劝了人家还恨你,这是自己的事——也未必惹火烧身,弄不好还一步登天呢!”
梅晓丫终于知道供料工是怎么回事了。每天运货员用二轮手推车将麸皮、稻壳、谷糠之类的酒料推过来,卸在粉碎机旁边。梅晓丫就蹲在那里,将麻袋的线头解开,用个簸箕将酒料倒进漏斗里进行过筛和粉碎。有点规模的酒厂,早就用机械送料粉碎了,这里一切都是人工的,包括蒸煮和入池发酵。添料本来是用铁锹,可那种方头铁锹太重了,她拿得吃力。好在运货员胡小鹏是个好人,一有空隙就站在旁边帮忙。梅晓丫一刻不停地从麻袋里取出酒料喂到漏斗里,一只麻袋空了,再去拆另一只,循环往返,周而复始。她觉得自己像头拉磨的驴子,在漏斗和麻袋之间打转转。而那漏斗,又像一个填不饱肚皮的大肚罗汉,不管喂进去多少,它总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要。有一阵子,梅晓丫想停下来。她的肌肉僵硬,胸闷,呼吸也倒不过来。但隔壁配料室的人却大声催促,这种催促很快会升到责怪和训斥,腔调跟鞭打驴子差不多。
梅晓丫觉得挺委屈:即便她速度慢了点,也没有必要这样。要知道她还是个新手,一点经验也没有,何况她的胳膊还没有锹把粗。那些吃饱了谷糠的麻袋,像山一样,根本拖不动。身旁的喂光以后,距离就会越来越远,速度自然慢下来。可这些话她都没说,这些话只能像谷糠装进甑子里发酵一样闷在心里。院子里站着那么多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份工作呢。稍有懈怠,饭碗就换到别人手里。这样一想,她的手就哆嗦起来,嘴唇也哆嗦,等她感到全身都在哆嗦时,对面的小窗户又被粗鲁地敲响了……
朱慧也挺难的。
一大早她从库房里领了几瓶酒,就赶往弋甲镇。酒厂销售人员没有底薪,他们的收入完全取决于销售业绩。弋甲镇比天鹅镇大,光酒店就有几十家。可因为实行地方保护,天香酒厂的产品一直进不来。
朱慧走到桥上,两脚沉重起来。她原以为是鞋子裹了泥,挪不开步,后来发现是没劲了。坐了一上午车,又拎着两袋子酒走了很长的路,就是牲畜也该歇脚了。她倚着桥墩坐下来,伸出手看指甲,还好,一丁点也没褪色。还是腊梅染料足,渗透深,不象串红和玻璃翠,染上去没等取下护套,色彩就褪没了。这是座石桥,桥栏上雕着花,石缝间长着草,估计有些年头。河水冥静地流淌着,经过某些地方——水藻的头发、裸露的石块和粗糙的桥墩时,便会展开身姿,流露出甜美的酒涡。她的心陡然平静下来,对于正在展开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和遐想。
朱慧进了一家有点档次的酒店,服务员马上迎上来:“就餐吗,请问有几位?”
“不、不,我要找你们老板。”
“找老板?哦,老板不在,有事的话我可以转告他。”
“是这样,这是我们酒厂生产的酒……”朱慧边说边弯下身子,想从袋子里取酒。
“哦,不用、不用……”服务员拦住她,“你看我们有的是酒,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请吧,我们还要做生意。”
服务员的话像一堵裹着海绵的墙,伤不着她,可也穿不过去。她心里酸酸的,却不失礼貌地说:“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这是我第一次卖酒,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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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店她拐进了一家小超市,正值中午,超市里的人很少。门口的服务员见她提着东西,便让她将东西搁在门口。
朱慧把东西搁到柜台上:“这是我们酒厂生产的酒……”她边说边拉开链子。
“别掏了,别掏了……”服务员的脸色骤然冷下来:“拿走,拿走!我这里的酒都卖不出去,再买你的等着发霉呀?”
“我们的酒不发霉,越放越……”
“走……走……”服务员连推带搡把她往外撵。
朱慧咽着唾沫,克制着:“小姐,别这样……这是我第一次……”
“她不是小姐,她是我们老板。”旁边的小姐说。
就是这样,朱慧进了一家又一家,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动作在弋甲镇里不断地重复着,渐渐地她的脚把巷道踩暗了。她仰头望着天空,天空越来越低,将她压缩在一个窄狭的空间里。她的肚子咕咕叫,便买了3个芝麻饼。她觉得自己能吃5个,可掏钱时买了3个。她在小公园的石凳上坐下来,把脚翘在石桌上,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在桥墩时的心情荡然无存。
朱慧吃完饼,匆匆往回赶。错过最末一班车,就亏大了,住一宿要很多钱。经过一个小吃店,见到两个男人正在喝酒,她还是贴过去,问:“大哥,你俩尝尝这种酒吧,这是我们天香厂出的,味道很好。”
两个人同时扭过头,其中一个说:“尝尝要钱吗?”
朱慧赶紧说:“不要钱,不过要是好喝,希望能买下来。”她取出一瓶,心情异常激动,因为她还没卖掉一瓶酒。拧瓶盖时,手被割破了,血顺着虎口涌出来。她迅速掏出手帕,攥在手里,压住伤口,怕弄脏瓶口,人家不喝了。
两个人端起杯子呷口酒,张开嘴,长长嘘着气,显得很陶醉。朱慧蹋实下来,虽然伤口扯着痛,一样很陶醉。瞧见杯子清了底,紧忙又续上。
“大哥,味道还行吧?”
“还没尝出来。”一个说。
“酒要喝完才知道。”另一个接着说,“像我们镇上的小麦烧,喝着也挺好,可喝完了上头,几天都缓不过劲。”
“这样吧大哥,你看天也不早了,我在天鹅镇,晚了回不去。就这一瓶酒,你们把钱给我算了,如果不好喝,下次我来白送你们一瓶。”
“哎——不是尝尝不要钱吗?”
“有你这么卖酒的吗?总得等我们喝完才能谈钱吧?”
“没地方住不要紧,哥俩都离婚了,半边床空着呢!”
“……”
两个人你言我语,越来越猥亵的话把朱慧臊得脸膛通红。这时候,小吃店的老板走过来。他用脊背隔开朱慧,对哥俩说:“兄弟,刚才我都听到了,这姑娘不懂事,讲好尝尝不要钱,还朝你们要钱。”他放下手中的抹布,又给两人斟满酒,“可你们也瞧见了,她就是一只小蛾子,碾碎了也榨不出三滴血。不如这样,这顿饭算在我账上,你们闪一下身,让她走算了。”
一个骂道:“你是哪碗汤里的虾米皮,跑到这里充大虾(侠)?天香酒厂都把要饭的棍子插到我碗里了,以后我这小麦烧谁还喝?”
另一个劝道:“算了,算了,给郑老板个面子,人家郑老板的面子也是能摆七碗八碟的……”
朱慧被郑老板搡到旁边。可她还是不肯走。
“你还不走哇?你真是不知深浅,今天要没有我,你就是人家一碟下酒菜。”
“他们还没付酒钱呢!”
“得,这钱我来付。”郑老板揩了揩手,从围裙里掏出20元钱递给她。
“25。”
郑老板苦笑一下,又抠出了5块钱。
梅晓丫左右等不回朱慧,便壮着胆子跑到楼道口里升煤炉。她脏透了,浑身上下都是稻壳和谷糠:头发、耳窝、指甲、脚丫、甚至……她觉得这些东西都挺流氓的,它们会钻透衣服、爬到你身体里。她需要很多的热水,却没有那么大的容器,只好提着水壶烧水。这只水壶是朱慧的,盖子已经变形,捂不住壶口。她提着蓄满水的壶,胳膊断了似的一阵剧痛。她低头看看手,指尖和掌心的水泡像要爆开的气球,亮晶晶地积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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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丫拎不动水,更拎不动比水壶更沉重的煤炉子,只好在过道里升火。若是平时她不会这样,这里租住的都是外来做小买卖的人,睡得早,升火会影响人家休息。取煤球时,她听到楼道口有动静,抻脖子一看,愣怔了:在晦暗的月光下,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是杨古丽,她面朝梅晓丫,踮着脚;另一个是唐经理,他的脊背极度夸张,几乎胀满了楼道口。梅晓丫捂着胸口,她的心“嘭嘭”跳……唐经理似乎很有耐心,他像吃粽子一样,一点点摘去杨古丽外衣的纽扣,直到从紧胸的内衣里剥出|乳白色的奶子……这已经是深秋褪尽的初冬的夜晚了,窗外的风吹着尾哨从墙面掠过,让人心里一阵阵寒冷。杨古丽的身体颤栗着,她的牙齿咬着下唇,鼻腔里喷出夸张的呻吟声……
梅晓丫拎着脚溜回房间,手脚和鼻尖沁出汗珠。
杨古丽进了屋,拉开电灯,她先是“妈呀”一声跳起来,继而又“哎哟”一声惊叫起来:“你……你,这是怎么啦?”
梅晓丫蓬头垢面蹲在床边,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盯着她。不知为什么,杨古丽夸张的动作令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反感和愤懑,她甚至觉得杨古丽像钻进她内衣里的稻壳一样令人心生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