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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高兴?”
“说啥话呢?我俩一起过这么久了,你一撂蹶子,我就知道要发什么火!”
梅晓丫滴酒未沾,脸却“腾地”红起来。没错,他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居一室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事别说在家乡,就算在天鹅镇她也不敢想的。而现在他们俨然一对小夫妻生活在一起。她记忆里的那盏煤油灯亮起来了,那是她从殡仪馆出来,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当时她满脑子装的都是复仇,她的头发都被这股烈焰烧着了——所以,当邢勇提出到他那里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同意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出租屋里,朱慧本来就像一座坟茔把她埋在里面,如果继续留在那里,她也会变成一具尸体的。她也没有钱找房子,来到县城后, 除了田婶他们送来的份子钱,她没挣到一分钱。在天鹅镇那种连车票都买不起的尴尬再一次箍住了她的手脚。幸亏邢勇是正人君子,否则她就惨到家了,当时她已经崩溃了,像一间四面透风,骨架坍塌的土坯房。她不知道自己怎样上他床的,到了半夜她清醒过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她捂住嘴巴,生怕惊醒了他,可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心脏突突的跳动声。她猫一样溜下床,蹲在墙角,怯生生地盯着那个熟睡的男人,第一夜她就在墙角度过的。第二天夜里她说什么也不上床了,不管他怎样赌咒发誓,她也不离开墙角。他没办法,去街上买了一张行军床给她,又在中间拉了一条床单。
“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呢?”邢勇见梅晓丫愣神,问。
梅晓丫撩起眼皮,又看见他鼻翼上硬皮泛着光亮,如果不喝酒,只有在激动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色泽。“没想什么,哎,我想问你呢!我在你这里住这么久了,别人有闲话没?”
“什么闲话?你又没住他们那里,会有什么闲话?”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有没有哇?”
“没有。”
梅晓丫沉下脸:“你怎么这样?我正经问你呢?到底有没有?”
邢勇见梅晓丫发火了,调门降了半截,但依然说:“真的没有,你现在还没发觉,社会变了,大家想着法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哪里还管别人啊!——就算有,他们也不可能跟我说呀,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梅晓丫觉得邢勇说得有道理,脸色柔和起来,声音也有点粘黏:“邢勇,你说我吃你的,住你的,不给你一点想头……还让人家嚼你舌根,你不觉得冤得慌吗?”
“这是啥话,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帮你剥瓣蒜,就要饺子吃;带你一轱辘,就要脚力钱,太小瞧我了吧?再说,你也没有吃我呀,我俩不是合伙做买卖么?其实我巴不得你永远住这儿呢!你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用手指戮着桌口的菜肴,呷了一口酒继续说:“过去我说瞧不起那些结了婚,又怕媳妇的爷门,整天扳着指头过日子,连口酒都舍不得喝,哪像我们这些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跟你搭伙这两个月,我才品出了滋味,才感到自己过去有多可怜。现在不是我冤得慌,而是担心你呆不长。毕竟我这里太简陋了,我这间破茅屋,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个美人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一种久违的感动令梅晓丫的眼球再次湿润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病房里,与他把天谈亮起来的那一夜。她把给古所长证据的事告诉他,以为他会狠狠地责怪自己,可他没有,反而宽慰她。这一次,她因为朱慧而将宿怨像丢炸弹一样全部泻到他身上,他依然没有丝毫抱怨。梅晓丫将蒜碟朝前推了推,又给他斟满一盅酒,她黏稠的声音化成了水,柔曼而又湿润:
“你蘸点调料吧……就这杯了,不能再喝了……”
“你这是怎么啦?”邢勇惊异地问:“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是想离开吗?”
“没什么,我平时对你不好么?没良心,平时不也是我伺候你吗?热饭、热菜、热坑头、还嫌我不好哇!”
邢勇瞅瞅,嘴巴咂得咣咣响:“我没说你对我不好哇,我是说你今天对我特别好——回答我是不是想开溜哇?”
“什么意思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巴望我开溜哇?”
邢勇急忙摆手,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又急于辩解,喉咙被噎住了,他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梅晓丫赶紧盛碗饺子汤来,一边帮他搓背,一边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那点小心机,还能满得过我啊。我不会走的,我到哪儿去啊,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傻,花钱养我呀!”邢勇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哀求道:“丫啊,你就别气我啦,你心里明明知道我舍不得,却偏偏气我。丫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气量太小,动不动就发脾气,你知道我这个人迟钝,心也挺粗的,就别老耍我了。我现在都怕你了,你一变脸,我手心就出汗。”他见梅晓丫眯缝着眼,嘿嘿笑,讨好地说,“丫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傻,凭你这模子,大家抢破脑壳要养呢,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你要是那种女人的话,不可能住到我这间破屋里。别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其实你才在乎……”梅晓丫的眼睛弯成了月芽状,她鼓励道:
“在乎什么?你说啊,我爱听,在乎什么?”
“在乎你自己呗!”
“废话,谁不在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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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勇也嘿嘿笑起来,他说:“瞧瞧,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偏偏装做不知道,又要我,不过——”他收敛了笑容,诚恳地说:“丫啊,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也不是你的长相,而是——”邢勇故意卖起关子,把目光从梅晓丫的脸上移到空酒盅上。
“而是什么呀?”梅晓丫伏下身,又帮他斟满酒。
“而是你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我说的这种个性不是你脾气犟,而是你身上有一种只有男人、甚至只有江湖上才有的忠诚和义气。”邢勇又呷了一口酒。
“瞎说八道,我等着你夸我呢,结果等来这个,这算是什么呀?女孩有这些东西,和男人有娘娘腔不是一样吗?得了,你也别解释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现在怎么好赖的话都听不出来啊?这有什么不好的,你现在就是把箱子底翻过来,也找不出这样的女人了。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女人!”邢勇一喝酒,额头和鼻尖就开始流汗,连指头也是汗涔涔的。梅晓丫知道这种人很能喝酒,天香酒厂有位绰号“酒篓子”的品酒员,喝酒时就是这样的。她把酒瓶拿到手里,拧好盖放到桌底下。她不担心他会喝醉,也不怕他话多——他今天的话仿佛裹了层糖,让她听上去甜滋滋的。但她发现酒精的热量令他的眼神黏绸起来,巴在她脸上,揭都揭不掉。她又想起了上一次——应该是她搬来一个礼拜左右,他也喝了很多酒,车轱辘话在灰暗的房间里滚动着,当时黑暗已经将屋子裹得密不透风,孤零零的灯泡在房梁上打秋千,使人仿佛悬在空中。渐渐地,她注意到他的变化:舌头开始打卷,眼皮发饧,色迷迷的眼神糨糊般粘到她脸上。她心里恐惧极了,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大方,甚至很大胆,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很苛刻,甚至吝啬,这与贫穷有关。在现代女性眼里,贞操就像一块裹脚布,把女人约束在一个已经倦曲霉烂的时代里,即便技校的同学,也很少有人把它当回事。可她却相反,她把贞操看得与生命和命运同样重要,认为这种天然的,不可复制的人体资源的消耗,应该与生命和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只有当她决定将一生托付给某一个男人时,才会将自己的唯一财富作为嫁妆一同献给他。而没有这种嫁妆的爱情和婚姻意味着缺撼——对于高纯度的爱情而言,这种缺憾是不能宽宥的。所以,当他的目光习惯了她的脸颊之后,当他的呼吸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朝她涌来时,她冰一般地冷默回绝了他。她还是在一部女性作家的书里学会了这种方法。这部书里说,让男人冷静的最好方式,不是反抗,而是冷漠。在这一点上,男人和熊瞎子差不多。
邢勇眼色有些迷离,他瞎子似地用潮湿的手指摸索着。
“你瞎摸啥呢?”梅晓丫问。
“酒瓶呢?”邢勇揉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怪了,刚才还在这呢,一眨眼怎么没了?”
“喝完了!”
“喝完了?怎么可能呢?丫啊,你怕我醉啊?刚刚还有小半瓶呢,这会就没了?一定是你藏起来了。丫啊,你再给我倒一杯,今天我高兴,想多喝两口。快点啊,这酒不喝也就罢了,可要是喝了一半,比悬在半空还难受。”他把头埋到桌下。
“丫啊,你把腿挪挪——”
梅晓丫把腿夹得更紧了,因为酒瓶在里面。“真的没有了,有我干嘛不给你喝?哎,刚才你不是说我不喝,你一个人喝得没劲吗?我还真感动了一回,以为我对你有多重要呢!这倒好,越喝越起劲。这让我以后怎么听你的话呢?你今后能不能把自个儿说的话磨尖点,钉到哪儿都能立得住,别像一股烟似的,吐出来挺大的一团,转眼就没了?”
邢勇憨厚地笑了笑:“行行,不喝了,就算有也不喝了,留给你自个儿偷偷喝吧,省得被你抓着把儿,抽我的脸。”
二十五、梗在爱情喉管里的骨制(1)
杨古丽像老鼠一样在赤裸的栅栏旁行走。公园很寒伧,似乎很久没有游人了。里面散落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搁栅和屋顶都陷在蒿草里了。正值严冬,街道两旁的店铺关闭了,人们缩在被窝里,盘算一天的进项。杨古丽也在盘算,可越算心里越悲伤。她恨那个胖女人,恨余晓敏,更恨唐经理。她不明白他既然被那个胖女人揣了,为什么不能娶自己,反而黏糊上了余晓敏。余晓敏是经理,年轻又张狂,怎么可能瞧上他……她杨古丽最初也没把他夹在眼皮里,她是为了一份生活才跟他在一起的。可后来她就迷糊了,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爱上生活还是爱上他了。让她更糊涂的是,在她觉得自己不愚昧了,也懂爱情的时候,他却把她甩掉了,像扔一只烂瓶子一样把她从窗口扔下来。她听见瓶子在水泥地上破碎的声音,她的心也破碎了。想到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得流落街头的下场,眼泪潸然落下。
杨古丽边哭边走,不知不觉中来到向阳旅社。她抬头凝视那熟悉的窗口,又想起梅晓丫和朱慧来。她很后悔没有跟她们走,也不知道她俩怎样了。
夜里,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淌进来,将屋里洗濯得银光四溢。床头、屋角、凳子、装满食物的碟子边缘,|乳白色的小颗粒眨着眼睛,喋喋躞躞地跳动,只有墙上的灰粉墙皮,浸在黑暗之中。梅晓丫在床上躺了很久,似乎已经迷了一觉,睁开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停到靛蓝碎花的隔帘上。她奇怪隔壁的邢勇怎么那样安静,平时喝完酒,他的呼噜会贴着地皮满屋子滚。而现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屋子空间非常小,非常小的空间挤进了两张单人床,间隔不过两个指头,一伸手就能够到。梅晓丫被惊疑的念头折磨了一会,用指头勾开隔帘,“妈呀”一声又放下了——邢勇正鼓着眼泡,瞪着她。
“发神经啊你,怎么不睡觉?”
“丫啊,我睡不着。”邢勇索性撩开帘子。
“睡不着就到外面溜达,别点着两只眼泡吓唬人!”
“丫啊,我睡不着。”邢勇继续说。
“没病吧你,睡不着跟我说有啥用?又不是我睡不着。”
“丫啊,我真的睡不着。”邢勇固执地重复。
“天呐!你这是不想让我睡了——你睡不着,你睡不着又不是我害的,干嘛要折腾我呢?你自己有病,难道要我吃药不成?”梅晓丫委屈地说。
“难道不是你害的么?”邢勇也很委屈,“你说这世上有男女同居两月,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么?”
梅晓丫一个机灵翻过身:“妈呀!你现在真变得脸皮厚了,你少憋坏水,你可是发过誓的,说碰我就天打五雷轰……”
“我不怕天打五雷轰……”邢勇说,“丫啊,我想摸一下你的手,你就让我摸一下你的手吧,摸完了,让雷劈我吧!”
梅晓丫的手指弹了一下,还是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她的指头冒着热气,边缘裹着|乳白色的月光,光洁而又圆润。“手有什么好摸的,要摸你就摸呗。”梅晓丫装做满不在乎,脸颊却烧起来。幸亏是黑夜,邢勇看不清她的脸。邢勇在梅晓丫的手指上纠缠一阵子,又央求道:“丫啊,我还想摸摸你的脸——”梅晓丫嘴唇哆嗦一下,没吭声,也没有拒绝。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感到一只手穿透月光,蹑蹑蹀蹀朝她落下来……
“你的脸好烫,把我的手都烫软了。”
梅晓丫感到邢勇冰冷的手指化了,水似地在她的脸上流淌起来……她想说话,想说很多的话,可声音却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月光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她觉得自己也飘浮起来,她的身体一截截地化掉,变得和月光一样宁静轻盈而飘渺。她听见了落雪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和波浪在晚风中飐动的声音,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股水流,一点点被泥土吃掉。“邢……勇,邢……勇……你别这样……”终于有一串声音从壅塞的喉咙挤出来,在浓稠的月光里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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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啊,我……想……”
“你想什么?”梅晓丫睃见邢勇鲶鱼似地脱下被子,脸上的硬皮瞵瞵发亮,酒气一口口喷到她的脸上,她抽蓄了一下,猛丁从半空中栽下来。
“得寸进尺——你真贪婪!真……坏……”
一种由来已久的欲望在邢勇的身体里一截截烧起来,梅晓丫生动的神态无疑加重了燎原之势,在时间骤然停顿的刹那,在沉寂的、漂满月光的午夜里,邢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颖和激奋。他的指肚习惯了梅晓丫的脸庞之后,陷进了她颀长的脖子里,贴着滚烫光滑的皮肤,一寸寸爬向她的|乳沟里……一阵急遽的喘息之后,梅晓丫忽然推开邢勇,抱着胸部坐起来。
“邢勇……你为什么,不——”
“不什么?”邢勇慌张地问。
梅晓丫咬了一下嘴唇,说:“不遵守诺言!”
邢勇听罢,嘿嘿笑起来:“丫啊,是我不好,让雷劈我吧,不过,老天是长眼睛的,他不会惩罚我,因为我只擦了点皮,还没到罪不可赦的地步。如果你想惩罚我,那就来吧。”他将头拱到梅晓丫的胸口,“我把头塞到你面前,随便你怎样拨弄,我绝不会动一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邢勇抬起头。
梅晓丫叹口气:“既然你忘了就算了。”
“倒底是什么啊!”邢勇急起来。
梅晓丫将他朝后一推,愤愤道:“算了,我今天才认清你,你的话就是一股烟,吐出来挺大一团,眨眼就没有了。”邢勇更急了,他直挺挺地坐起来:“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睡……”梅晓丫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侧起身,拉开被角,将自己装进去。“起开,起开!”梅晓丫用后背拱着邢勇。邢勇挤过来,占了她的床位,使她大半截身体悬在半空。
邢勇像铁锚一样扎在她床上,怎么也推不动,她索性坐起来,一口口的怨气喷到他脸上:“你倒底想干什么?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欺负?实话告诉你吧,我受过很多伤害,但最大的伤害是你给我的。别人给我的伤害只能划破我的皮囊,养两天就好了;你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