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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吉赛佩·巴尔迪尼的房子倒塌时,格雷诺耶正走在通往奥尔良的马路上。他
已经把这个大城市的烟云抛在后头,他离开这城市越是往前走,他周围的空气就
()
越明朗、清新和洁净。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这里不再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气味一
米一米地相互追逐,飞快地变换着,这里只有少数的气味——沙土公路、草地、
泥土、植物、水的气味——它们顺着漫长的道路越过广阔的土地缓缓地吹,缓缓
地消失,几乎从未突然中断过。
格雷诺耶感到这种单纯宛如一种解救。舒适的香味迎着他的鼻子飘来。他有
生以来第一次无须每次呼吸都得准备嗅到一种新的、意外的、敌视的气味,或是
失去一种舒适的气味。他第一次用不着再等候时机噢,几乎可以自由呼吸。我们
说“几乎”,是因为实际上当然没有任何气.体真的自由地流过格雷诺耶的鼻子。
即使他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本能的保留态度,抵制从外部来
并要进入他身上的一切。他这辈子,即使在他感受到满足、满意,或许甚至幸福
的短暂时刻里,呼和吸对比,他情愿呼——正如他的生命并非以充满希望的吸气,
而是以凶手般的叫声为开始一样。但是除了他身上这种体质上的限制之外,格雷
诺耶离开巴黎越远,他的心情越舒畅,他的呼吸越轻松,他的步子也越快,他偶
尔甚至提起精神挺直身子,以致从远处看,他几乎像个子平常常的手工业伙计,
即像个完全正常的人。
他最感到自由的是远离了人。在巴黎,狭小的空间里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
都住着更多的人。当时巴黎有六七十万人。马路和广场上挤满了人,所有房子从
地下室至阁楼都塞满了人。巴黎几乎没有哪个角落没有人生活,没有哪块石头、
哪一小块土地不在散发出人的气味。
格雷诺耶现在才明白,就是这种堆积在一起的人的蒸气,像雷阵雨闷热的空
气一样压抑了他十八年,他此时才开始躲开这种蒸气。迄今他一直以为这大体上
就是世界,而他必须弯着腰离开它。但这并非世界,而是众多的人。看来,在这
个惨死在这个人烟稀少的世界,是可以生活.的。
旅行的第三天,他进入了奥尔良的嗅神经引力区。在某种明显的迹象表明已
靠近城市之前很久,格雷诺耶已经觉察到空气中人的气味越来越浓,他决定违反
他原来的意图,避开奥尔良。他不甘心这么快就让窒息人的空气把他才得到的呼
吸自由破坏了。他绕了个大弯避开这个城市,到达托纳夫附近的卢瓦尔河,在苏
利附近过河。他带的香肠足够维持到那里。他又买了一条,然后离开河道,向内
陆行进。
他现在不仅避开城市,也避开村庄。他仿佛被越来越稀薄、离开人越来越远
的空气陶醉了。只有为了补充干粮,他才向居民点或孤独的宅院走去,买了面包
后又消失在森林里。几星期后,他甚至觉得在偏僻的路上同少数旅游者相遇都是
累赘,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草地上割头茬草的。农民隐隐约约出现的气味。他胆怯
地让开每一群羊,这并非羊的缘故,而是要避开牧羊人的气味。若是他闻到有一
队骑兵在离他尚有几小时路的地方朝他奔来,他就走进田野里,情愿绕好几里弯
路。这并不是因为他像其他手工业伙计和流浪者那样害怕受到检查、查看证件和
被抓去服兵役一一一一还不知道已经发生战争——唯一的原因是他厌恶这些骑
兵的人味。因此他将取最近的路途去格拉斯的计划,只不过是自发的,并无特别
的决心,因而逐渐淡漠了;就是说,这计划像所有其他的计划和意图一样,在自
由之中溶化了。格雷诺耶不再想去某个地方,而只是想远远地离开人。
最后,他只在夜间行走。白天他躲进矮树林中,在人迹罕至的灌木林里睡觉
一,鼻子像楔子一样插进肘弯处,朝着地面,目的在于不使最细微的陌生气味来
扰乱他的美梦。太阳下山时他醒了过来,朝四面八方嗅了嗅,当他确实嗅到最后
一个农民已经离开田地,最大胆的游人在天黑前已经找到住处时,当黑夜以人们
信以为真的危险把人们从原野驱走时,格雷诺耶才从他的藏匿处爬出来,继续他
的旅行。他不需要光线观看。以前他在白天走路时,常常几个钟头闭起眼睛,只
根据鼻子的判断行走。用眼睛观看风景的刺眼画面、令人眼花缭乱的景物、突然
出现和鲜明的事物。他都觉得非常难受。他唯独喜欢月光。月光不分颜色,只是
淡淡地绘出地形的轮廓。它把大地盖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达一夜之久。在这个
像是用铅铸出来的世界里,除了有时像个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树林上的风以外,就
没有什么在动,除了光秃秃的土地的气味就没有什么是活着,这样的世界就是他
所承认的唯一的世界,因为这与他的灵魂世界相似。
他就这样朝着南方走去。大概是向着南方,因为他不是照磁性的指南针指示
的方向走,而是按照自己鼻子的指南针走,这指南针使他绕过每个城市、每个村
庄、每个居民点。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没有遇上一个人。
夜里照样有人。即使在最偏僻的地区也有人。他们只是像老鼠一样回到自己
的窝里睡觉。土地并非纯洁得没有他们的踪迹,因为即使在他们睡觉时也散发出
他们的气味。这种气味通过敞开的窗户和房屋的缝隙到达野外,污染了似乎孤立
无援的大自然。格雷诺耶越是习惯于较纯洁的空气,对这样一种人的气味也就越
敏感,这气味突然出人意料地在夜间飘来,像粪便的臭气那样令人恶心,这气味
()
表明某个牧羊人的住处、烧炭人的茅屋或贼窝就在眼前。他继续逃避,对于越来
越稀少的人的气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应。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来越偏僻的地
区,使他更远地离开人,越来越猛烈地把他推向最孤独的磁极。
这个极点,即整个王国的最远点,位于奥弗涅中央山脉,在克莱蒙南面约五
天行程的上个名叫康塔尔山的两千米高的火山山顶上。
这座山峰由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圆锥形岩石构成,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贫瘠的、
只生长着灰色苔薛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尔有宛如腐烂牙齿的褐色岩石
尖端和几棵被火烧焦的树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这个地带也是那么萧
索,就连贫困省份的最穷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赶到这儿来。夜里,在惨白的
月光下,这个被上帝摈弃的荒凉地带似乎脱离了这个世界。甚至奥弗涅山区被通
缉的土匪勒布伦也宁愿到塞文山脉去艰苦度日,宁愿让人抓去五马分尸,也不愿
躲在康塔尔山上,这儿当然没人来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这儿肯定会终身
孤独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这座山方圆数里的地区内无人居住,也没有像样的
温血动物,只有几只蝙蚨、几只甲虫和游蛇出没。几十年来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山
峰。
格雷诺耶于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抵达这座山。破晓时分,他站立在山
顶上。他还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结束了。他想,这仅仅是他进入越来越纯洁的
空气途中的一个阶段。他的身子转了一圈,让他的鼻子感受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
全景:向东,那里有广阔的圣弗卢尔高原和里乌河的沼泽地;向北,那里是他来
的地区,是他一连数日穿过岩溶山脉漫游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轻风迎着他吹来,
送来了岩石和硬草的气味;最后向南,康塔尔山的余脉连绵数里一直延伸到特里
耶尔河阴暗的峡谷、四面八方都同样地离开了人,同时,每向这些方向迈出一步,
又意味着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针像陀螺在旋转。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诺耶已
经到达了目的地。但同时他也被俘虏了。
太阳升起时,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探着鼻子在呼吸空气。他拼命想嗅出危
险的人味从何而来,想嗅出他必须继续逃奔的相反方向。只有气味上的平静。周
围只有无生命的岩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匀气味,像一阵轻风那样飘过,别的
什么也没有。
格雷诺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相信什么也没闻到。他对自己的幸福没有思想
准备。他的怀疑久久抵制着更美好的观察。当太阳升起时,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
()
了地平线,以寻找人的最细小的迹象,寻找一间草舍的屋顶、炊烟、一段篱笆、
一座桥和一群羊的迹象。他把两手放在耳朵上,细细听着,比方说细听锤打大镰
刀的声音、狗吠声和小孩的叫声。整个白天,他都坚持呆在康塔尔山顶上的炎热
中,徒劳地等待着最微小的证据。直到太阳下山时,他的怀疑才逐渐让位于越来
越强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脱了可惜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独自一个人!他是这个
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兴极了。如同一个乘船遇难的人在经过数周迷航之后极度兴奋地欢
呼第一个住人的岛屿,格雷诺耶也在庆祝他来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兴得喊叫起来。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两只脚跺着地,双
臂举得高高,转着圈跳起舞来,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紧拳头,对着他
脚下的广阔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阳欢欣鼓舞地挥动着拳头,欢呼雀跃,仿佛他个
人已经把太阳赶跑了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个疯子在自个儿演戏。
一连数天,他作好了在山上住下去的准备,因为对他来说,不会那么快就离
开上帝恩赐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他首先闻到水的气味,并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
里找到了水,在那里水像一层薄薄的薄膜顺着岩石流。水量不多,但只要他耐着
性子舔上一个钟头,也就满足了他一天对水分的需求。他也找到了食物,即蟋蟀
和游蛇,他把它们的头掐下来。连皮带骨把它们吞下肚。另外他还吃地衣、草和
苦药浆果。这种营养方式按市民的角度衡量很成问题,但一点也不使他苦恼。其
实早在近几个星期以至近几个月,他已经不再吃人生产的食物,例如面包、香肠
和干酪,他觉得饥饿时,不管碰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他都吃下肚。他并不比美
食家逊色。若是享用的并不是纯粹无形体的气味,而是别的,那么他压根儿就不
贪图享用。他也不追求舒适,即使把铺位安排在光亮的岩石上他也会感到满意。
但是他发现了更好的。
就在发现水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条天然的坑道,它弯弯曲曲地通到山里面,
大约走了三十米后就被堵住了。坑道尽头处狭窄不堪,格雷诺耶的双肩都碰到石
头,同时又非常低矮,以至他只能弯着腰站立着。但是他可以坐,若是他蟋缩身
子,甚至可以躺。这完全可以满足他对舒适的要求了。这个地方有不可任后就开
优点:在坑道曲尽头处,白天也像黑夜一样,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含有盐分,潮
湿、凉爽。格雷诺耶立即闻出来,这地方还没有生物来过。当他占下这个地方时,
一种无限畏惧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铺到地上,仿佛遮盖一座祭
()
坛似的。随后他躺了上去。他觉得跟在天堂一样。他躺在法国最荒凉的山中地下
五十米深处,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从未
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烧起来,他在这儿也觉察不到。他开始无声
地哭起来。他不知道。他这么幸福该感谢谁。
此后,他到坑道外面去,只是为了舔水、大小便和猎获晰蝎与蛇。在夜里它
们容易捉到,因为它们回到了石板下或小洞|穴里,他用鼻子一嗅就可以发现。
在开头几个星期里,他又上过几次山顶,以便把地平线嗅一遍。但这很快就
变得与其说是必要还不如说是累赘的习惯了,因为没有哪一次他嗅到过什么危险
的情况。于是他最终停止了这样的游览。每当他纯粹为了活命而完成了最急需的
事以后,唯一关心的就是尽快回到自己的墓|穴。因为他本来就是住在这个墓|穴里。
这就是说,他一天有二十多个小时完全不动地坐在完全黑暗、完全寂静的石道尽
头的粗羊毛毯上稍靠着卵石,双肩夹在岩石之间,自得其乐。、。人们见过寻找
孤独的人:忏悔者、失败者、圣者或先知。他们喜欢隐居在沙漠里,靠蝗虫和野
蜂蜜为生。有些人也居住在荒岛上的洞|穴里、峡谷里或是蹲在笼子里——这有点
耸人听闻——笼子装在杆子上,高高地在空中飘动。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更靠近
上帝。他们靠孤独来刻苦修行,通过孤寂来忏悔。他们凭着过上帝所喜爱的生活
这一信念行动。他们数月以至数年在孤寂中等待着得到神的旨意,然后他们想尽
快在人们当中传播这一旨意。
所有这一切对格雷诺耶都不合适。他在思想上同上帝没有一点关系。他不忏
悔,不期待获得更高的灵感。他只是为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隐居,只是为了
独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扰的生活中,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
他像一具尸体躺在岩石墓|穴里,几乎不再呼吸,心脏几乎不再跳动,但是却坚强
而放荡不羁地生活着,外面世界上从来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如此生活过。
这种放荡不羁的活动场所是——不可能是别的——他内心的帝国,他从诞生
时起,就把曾经闻到的一切气味的轮廓都理在心里。为了提高自己的情绪,他首
先像变魔法一样召来最早的、最遥远的气味:加拉尔夫人卧室充满敌意的、蒸气
般的臭气;她那皮肤显得干枯的手上的香味;泰里埃长老酸得像醋一样的呼吸气
味;歇斯底里的比西埃|乳母身上像母亲一样充满着热气的汗味;圣婴公墓的臭气;
母亲身上的那种凶气。他沉浸在厌恶和憎恨中,他的毛发由于惬意的惊恐而一根
根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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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这些令人恶心的开胃气味还不够提起他的情绪,他又添上回忆格里马
那里的气味这个小节目,回味生肉皮和制革污水的臭气或者想像盛夏闷热中六十
万巴黎人聚集在一起的蒸气。
后来,随着强烈的欲望的力量,他所郁积的仇恨一下子——这就是演习的意
义一一$发出来。它像一阵雷雨朝着那些胆敢侮辱他的尊贵鼻子的气味席卷而
来。它像冰雹打在庄稼地上那样把那些气味摧毁,像一场飓风喷洒在这些污秽上,
并使之埋没在浩瀚纯洁的蒸馏水洪流中!他的愤怒多么恰如其分!他的仇恨如此
之大!啊!多么崇高的一瞬间!小个子格雷诺耶激动得颤抖起来,他的身体高兴
得抽搐,朝上拱起来,以致不一会儿工夫他的头项就撞到了坑道的顶部,然后又
慢慢地缩回并躺下,感到解脱和非常满足。所有令人作呕的气味消灭时像火山爆
发似的情景实在太可爱,实在太可爱了……他几乎觉得这节目是他内心世界的剧
院里全部演出剧目中最受欢迎的节目,因为它促成了非常疲乏时的奇异感情,而
这只有在真正做出伟大的英勇的事迹后才会产生。
他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会儿了。他舒展四肢,在扫净的灵魂席子上完
全舒适地展开了,通想着,让绝妙的香气在鼻子周围戏要:比方说,像从春天草
地上飘来的有香味的空气,掠过新绿的山毛泽树叶面吹来的柔和的五月风;从海
上吹来的像咸杏仁一样刺鼻的微风。当他起身时,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