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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海伦说,“丹肯又不至于坐在她车上到处跑。”
“她可能会带孩子出去买比萨,”盖普说,“我确定她不会煮饭。”
海伦在看《永远的丈夫》。她说:“一个女人拿这种书给别个女人的丈夫真奇怪。”
“她不是给我,海伦。她拿书扔我。”
“这是个很棒的故事。”海伦道。
“她说这本书有病,”盖普绝望地说,“她觉得这本书对女人不公平。”
海伦显得很困惑。“我觉得这与主旨无关。”她道。
“当然无关!”盖普吼道,“那个女人是白痴!我妈一定爱死她了。”
“唉,可怜的珍妮,”海伦说,“别把她扯进来。”
“快把面吃完,瓦特。”盖普说。
“你皮鼓啦!”瓦特道。
“好好讲话,”盖普道,“瓦特,我没有皮鼓。”
“有,你就有。”瓦特说。
“他根本不知道皮鼓是什么意思,”海伦说,“我也不确定它是什么意思。”
“五岁小鬼头,”盖普道。“不可以这样对人说话。”他告诫瓦特。
“他从丹肯那儿听来的,我确定。”海伦道。
“哼,丹肯一定从劳夫那儿听来的,”盖普道,“他一定又是从他那个该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
“你自己讲话小心点,”海伦说,“瓦特的‘皮鼓’说不定就是跟你学的。”
“才不是我,不可能。”盖普宣称,“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从来不用这种字眼。”
“你用一大堆跟它差不多的字眼。”海伦道。
“瓦特,快吃面,”盖普道。
“别发火。”海伦道。
盖普瞪着瓦特吃剩的面,好像那是对他个人的羞辱。“我干嘛发火?”他说,“这孩子什么也没吃。”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晚餐。海伦知道盖普在思索晚餐后要给瓦特讲的故事。她知道盖普每逢为孩子担心,都用这方法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像为孩子编一个好故事,就能永葆孩子平安幸福。
跟孩子在一起,盖普总是发乎本能地慷慨,像动物般忠诚,他是最慈爱的父亲;他对丹肯和瓦特都有深入的了解。但海伦确信他不知道,为孩子焦虑会让孩子感到焦虑——紧张,甚至不成熟。他一方面把他们当大人看待,另一方面又极端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长。他不承认丹肯已经十岁、瓦特已经五岁;有时候孩子在他心目中,好像永远只有三岁。
海伦以一贯的兴趣与关怀,聆听盖普编给瓦特的故事。这个故事就跟盖普过去讲给孩子听的许多故事一样,开头像是儿童故事,但结局却似乎是为盖普自己编的。一般人都以为,作家的孩子有更多机会听大人念故事给他们听,但盖普却宁愿他的孩子只听他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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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狗。”盖普道。
“什么样的狗?”瓦特说。
“一只很大的牧羊犬。”盖普道。
“它叫什么名字?”瓦特问
“它没有名字。”盖普道,“它住在德国的一个城市,在战争结束后。”
“什么战争?”瓦特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盖普道。
“喔,是啊!”瓦特说。
“这只狗打过仗。”盖普道,“它是一只警戒犬,所以它非常凶猛、非常聪明。”
“很坏喔!”瓦特说。
“不对,”盖普道,“它不坏也不好,有时候又坏又好。它就是它的主人把他训练成的样子,因为他受的训练就是要按照主人的命令做事。”
“他怎么会知道谁是他的主人?”瓦特说。
“我也不知道。”盖普道,“战后,它有了一位新主人。这位主人在城里开咖啡馆;你可以去那儿买咖啡、茶和其他饮料,在那儿看报纸。晚上主人会留一盏灯在店里,这样你从窗户看进去,就会看到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椅子都倒过来放在桌子上。地板扫干净,大狗每天晚上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从不会站着不动。有时候人家看见它在里头,就敲敲窗子,想引起它注意。狗就瞪着他们——它不叫,连哼都不哼一声。它只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直到外面那个不管是谁走开为止。你会觉得要是待得太久,狗会从窗子里跳出来咬你。但它没这么做过;事实上,它什么也没做过,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晚上闯进那家咖啡馆。狗养在那儿就够了;狗不需要做什么。”
10巷里的狗,天上的孩子(2)
“那狗看起来好坏。”瓦特说。
“现在你知道了,”盖普告诉他,“每天晚上狗都一样过,每天白天他被绑在咖啡馆旁边的巷子里。它有根很长的狗链,拴在一辆旧的军用卡车的前轮轴上。那辆车被倒进巷子里,就扔在那儿——永远不动了。卡车没有轮子。
“你看过煤渣块,那辆卡车就停在煤渣块上,”盖普道,“这样它纵然有车轴也不能移动半英寸。卡车底下的空间,只够那只狗儿爬进去躲雨或躲太阳光。链子的长度只够那只狗走到巷口,看看人行道上的人和马路上的车。如果你沿着人行道走过来,有时会看见一个狗鼻子从巷口伸出来;那就是它链子长度的极限,再不能向前了。
“你可以向狗伸出你的手,它会闻闻你,可是它不喜欢人家碰它,也不会像有些狗那样舔你的手。如果你试着要摸它,它会缩回头,窜回巷子里。它看你的眼光会让你觉得,最好不要跟它进巷子里去,也不要再努力试着去摸它。”
“它会咬你。”瓦特说。
“嗯,你不知道,”盖普道,“它从来没咬过人,至少我没听说它咬过人。”
“你在那儿?”瓦特说。
“是啊!”盖普道;他知道讲故事的人永远都必须“在那儿”。
“瓦特!”海伦喊道;盖普很不高兴她在旁偷听他给孩子讲故事。海伦说:“那就是所谓‘活得像狗一样’啦!”
但瓦特和父亲都不喜欢她的干扰。瓦特说:“继续讲故事。后来狗怎么样了?”
这每次都让盖普觉得责任重大。是什么东西触动听众的本能,让他们期待有事发生?如果你的故事是从一个人或一只狗开始,他们就一定会遇到什么事。“继续!”瓦特不耐烦地喊道。盖普在思考写作技巧时,常常把听众忘在脑后。
他继续道:“如果有太多人伸手给狗闻,它就会退回巷子里,爬到卡车底下。你经常可以看见它的黑鼻子从卡车底下伸出来。他要嘛在卡车底下,要嘛就在人行道旁边的巷口,从来不在中间逗留。它有自己的习惯,什么也不能改变。”
“什么也不能吗?”瓦特有点失望地问——或他担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嗯,几乎吧!”盖普承认,瓦特精神又来了。“有些东西会让它不安;其实只有一样东西。狗会为了它生气。这是唯一能让狗汪汪叫的东西。真的快把它逼疯了。”
“我知道,是猫!”瓦特喊道。
“一只很可怕的猫。”盖普的声音让海伦放下重读的《永远的丈夫》,屏住呼吸。可怜的瓦特,她想道。
“猫有什么可怕?”瓦特道。
“因为它会逗狗。”盖普说,海伦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似乎是猫唯一“可怕”之处。
“逗人家是不好的。”瓦特感同身受地说。瓦特常被丹肯逗得很惨。海伦想道,丹肯也该听听这故事。逗人没有好下场的教训用在瓦特身上似乎是浪费了。
“逗人是很坏的事。”盖普说,“但这只猫尤其坏。它是一只老猫,街上的流浪猫,又脏又凶。”
“它叫什么名字?”瓦特问。
“它没有名字,”盖普说,“它没有主人;它一直都很饿,所以它会偷食物。没有人能怪它偷东西。它常跟别的猫打架,也没有人能怪它做这种事,我想。它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不见很久了,所以眼睛的窟窿都长拢了,原来眼睛的位置上长了毛。它也没有耳朵。他一定经常都得打架。”
“可怜的东西!”海伦叹道。
“没有人能怪那只猫的行为,”盖普说,“只除了它逗狗这一点。那是不对的;它没必要做这种事。它肚子饿,所以偷东西;没有人照顾它,所以它打架。但它没有必要去逗狗啊!”
“逗人家是不好的。”瓦特再次说道。这百分之百该是讲给丹肯的故事,海伦想道。
“每天,”盖普道,“猫都会走到人行道上,停在巷口洗脸。狗会从卡车底下跑出来,拼命向前冲,它跑得飞快,链子拖在后面不停地抖动,像一条刚在马路上被压死了的蛇。你看过这种事吗?”
10巷里的狗,天上的孩子(3)
“啊,当然啰!”瓦特道。
“然后链子放完了,链子会把狗的脖子猛一拉,狗就会仰空跌倒,摔在巷口的人行道上。猫从头到尾动也不动。猫知道链子有多长,它就坐在那儿洗脸,一只好眼睛盯着狗。狗气疯了。它不停汪汪叫、咬空气、努力想挣脱链子,直到咖啡馆老板跑出来,把猫赶走为止。然后狗就爬回去躺在卡车底下。
“有时候猫还会跑回来,狗会一直趴在卡车底下,直到忍受不了为止,这段时间不会很长。它躺着,等猫坐在人行道上,把自己全身舔个够,不久你就会听见那只狗轻声呻吟、哀鸣,猫就隔着巷子盯着它看,继续洗它的澡。不久狗就在卡车底下开始咆哮,撞来撞去,好像满身都是蜜蜂似的,但猫就一直洗着脸。最后狗会从卡车底下冲出来,向巷口冲过去,又被链子从后面勒住——虽然它明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它知道链子会让它摔一大跤,勒得它喘不过气,翻身跌倒在人行道上。而它起身的时候,猫仍然会坐在那儿,离它不过几英寸远,照样洗它的脸。它会把喉咙叫哑,直到主人或别人来把猫赶走。
“那只狗恨透了那只猫。”盖普道。
“我也是。”瓦特道。
“我也是。”盖普说。海伦对这故事有反感——那么显而易见的结局。但她什么也没说。
“再讲。”瓦特道。盖普知道,给孩子讲故事,一部分就是要讲(或假装在讲)一个结局显而易见的故事。
“有一天,”盖普说,“每个人都以为那只狗终于发疯了。因为一整天,它都不断从卡车底下跑出来,拼命冲到巷口,直到链子把它拖倒摔跤为止;它持续地这么做,即使那只猫不在,狗还是不断往巷口冲,用整个身体拖拉链子,然后摔倒在人行道上。走过这段人行道的人大多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些只看见狗冲过来,却不知道它有链子锁着的人。”
“到了晚上,狗疲倦得没在咖啡馆里踱来踱去,它好像生病了一样睡在地板上。那天晚上随便什么人闯进咖啡馆,我看那只狗都不会醒。第二天它又做同样的事,虽然你看得出,它脖子很痛,因为它每次被链子拉得摔倒,都会惨叫。那天晚上,它在咖啡馆里睡得像只死狗,好像有人把它杀掉了似的。”
“它的主人找了个兽医,”盖普道,“兽医给狗打了针——我想是要让它镇静的。足足两天,狗晚上躺在咖啡馆地板上,白天躺在卡车底下,即使猫从人行道上走过,或坐在巷口洗脸,狗都动也不动。可怜的狗。”盖普补了一句。
“它很伤心。”瓦特道。
“可是你觉得它聪明吗?”盖普问。
瓦特有点困惑,他勉强说:“我想是吧!”
“它真的很聪明。”盖普说,“因为它拖着链子跑来跑去的时候,已经把它被绑在上面的那辆卡车拖动了——虽然只有一点点。卡车在那儿停放了好多年,整个都锈在煤渣块上,即使周围的房子倒下来,卡车也不会移动一丁点儿——但尽管如此,”盖普道,“狗却移动了卡车的位置。只有一点点。”
“你觉得卡车移动的距离够吗?”他问瓦特。
“我想够吧!”瓦特说。海伦也这么想。
“它只需要再多几英寸就可以逮着那只猫。”盖普说。瓦特点点头。海伦对血腥的结局确认无误,便专心读她的《永远的丈夫》。
“有一天,”盖普缓缓说,“猫来了,坐在巷口的人行道上,开始舔爪子。它用濡湿的前爪搓揉原来是耳朵的两个洞,又用爪子按摩已经长拢了的眼洞,然后它往巷子里看,看着蹲在卡车底下的狗。现在狗老是不出来,猫都觉得腻了。忽然狗就冲出来了。”
“我觉得卡车移动的距离一定够了。”瓦特说。
“狗用比以前更快的速度冲出巷子,拖在身后的链子在地上反弹跳动。猫没有挪动,虽然这次狗碰得到它。只不过,”盖普说,“链子还差一点点。”海伦呻吟了一声。“狗张大嘴要咬猫的头,但链子把它勒得太紧,它闭不上嘴巴。狗呛到了,然后就被拖回去——跟从前一样——猫发现情况有变,就赶快逃走了。”
10巷里的狗,天上的孩子(4)
“天啊!”海伦叫道。
“糟了。”瓦特说。
“当然,那样的猫不会上当第二次,”盖普说,“狗只有一次机会,它搞砸了。猫再也不会给它机会靠近了。”
“真是个可怕的故事!”海伦说。
瓦特沉默不语,好像也同意。
“但是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盖普说。瓦特期待地抬起头。气鼓鼓的海伦再次屏住呼吸。“猫吓得跑到马路中间——看也不看路。不管发生什么事,”盖普道,“你都不会不看路就跑到马路中间去吧,瓦特?”
“不会。”瓦特说。
“即使有只狗要咬你,”盖普道,“也绝对不可以。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不看路就跑到马路中间去。”
“好啦,我知道了啦!”瓦特道,“那只猫后来怎么样?”
盖普合掌一拍,突如其来的响声让孩子跳了起来。“它就这样撞死了!”盖普大声说,“砰!它死了。没有人救得了它。它要是被狗抓到,活命的机会还大一点。”
“被汽车撞了吗?”瓦特问。
“一辆卡车,”盖普说,“从它头上碾过去。它的脑浆从原来的耳朵洞、眼睛洞里流出来。”
“压得烂烂的?”瓦特问。
“扁掉了。”盖普说,他平平举起手掌,横在瓦特一本正经的小脸前面。耶稣,海伦想道,到头来还是瓦特的故事。“不可以不看路就冲到马路中间。”
“讲完了。”盖普说。
“晚安。”瓦特说。
“晚安。”盖普说。海伦听见他们亲嘴。
“为什么狗没有名字?”瓦特说。
“我不知道,”盖普说,“不可以不看路就冲到马路中间。”
瓦特熟睡后,海伦跟盖普Zuo爱。海伦对盖普的故事忽然有个领悟。
“那只狗不可能移动卡车的,”她说,“一英寸都甭想。”
“没错。”盖普说。海伦很确定他当时真的在那儿。
“那你为什么移动它?”她问。
“我也移动不了它。”盖普说,“它动也不动。所以我趁晚上狗在咖啡店里巡逻的时候,把狗链切掉了一节,我到五金店里配了一截链子。第二天晚上,我把狗链加长——大约六英寸。”
“所以猫没有跑到马路中间去?”海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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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是讲给瓦特听的。”盖普承认。
“当然。”海伦说。
“链子够长的,”盖普说,“猫没有逃掉。”
“狗杀了猫?”海伦问。
“他把猫咬成两截。”盖普说。
“在德国某城市?”海伦说。
“不,在奥地利,”盖普说,“在维也纳。我没有去过德国。”
“可是狗怎么可能参加过战争?”海伦问,“你去的时候,它起码二十岁了。”
“狗没有参战。”盖普说,“就是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