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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
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
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
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
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小李说:〃黄春妹,你们车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黄春妹说:〃哇!要死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为了讨好我们,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
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呵呵地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她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大概是个不错的老婆。黄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回到电工班,我郑重地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无所谓,他觉得胖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偷看女人的胸罩。结果,过了一个礼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的结论是: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罩,本厂女工失窃的胸罩,作案者很可能就是我们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照书上的说法,从一开始就陷于辩诬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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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5)
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既不是强Jian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造谣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父,于是就成了弱势群体,谁都可以欺负我。我怀疑鸡头就是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
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父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
每天清晨,我骑自行车上班,沿着郊区的公路走,那条路上是浩浩荡荡的上班人流,自行车和卡车混在一起。骑车的人都是睡眼惺忪,开卡车的都是外地司机,一晚上没睡了,疲劳驾驶。这两种人混在一起经常出事。我见过有人被卡车蹭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我也见过早晨去买菜的老太横穿马路,卡车呼的一声从她身上就过去了。这些都像曾经看过的电影一样,回想起来,觉得很诡异。
每天上班前,我妈都会叮嘱我一句:小心汽车啊。那阵子戴城开发工业园区,把农田填平了造厂房,到处都是运土方的大车,在马路上开得稀里哗啦犹如坦克。这种土方车好像只装了油门,从来没见过司机踩刹车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日本人的神风敢死队才有这种派头。鬼子飞行员在登机之前一定要凝望富士山的方向,把布条绑在脑门上,然后高唱〃君之代〃,因为马上就要去送死。至于土方车的司机,他们既不唱歌也不绑布条,他们很开心,因为这种车子只会让别人死掉。
我上班的那条路上,大清早就开着三种卡车:土方车,化工原料车,还有大粪车。这三种卡车互不相让,土方车马力强劲,大粪车臭气熏天,化工原料车更是不得了,不是剧毒品就是易燃易爆品。有一次遇到土方车和大粪车在街上飙车,这两个舒马赫的快乐变成了行人的灾难,黄土和大粪在车屁股后面飞溅,像雨却是粘的,像雪却是黑的,像火山灰却是臭的。车过之处,路人哇呀呀一片惨叫。
我妈妈一直到去世之前还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要叮嘱一声,小心汽车。她很爱我,怕我被卡车撞死。凡所爱之人都不要死于卡车之下,太惨,神经受不了。她还有一个潜台词是:不要被大粪车和土方车压死。这是对的,被那种车子压死,毫无荣誉可言,别人只会说我是个白痴,看见那么大的家伙撞过来,居然不知道躲一下。当然还有化工原料车,但我不怕化工原料车,因为都是我们厂里的卡车,司机和我熟得很,他要是撞死了我,我一定会跑到司机班去抽他的脸。
我做了电工以后,我妈担心我被电死。我就解释给她听,触电也分很多种,具体来说,有如下四种:
一是:沾上220伏电流,这是家用电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会出人命。
二是:沾上380伏电流,这是工业电路,会把人粘住,电流通过心脏15秒钟大概就会死掉。
三是:沾上1万伏以上的高压电,摸到这个电门立刻就死了,变成一只烤鸡,烧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四是:被闪电劈中,那个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给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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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6)
其实还有一种触电,那就是挨了电警棍,如果想尝这味道可以去联防队试试。
我妈听了就很担心地说:〃那你千万别去摸高压电啊,免得我认不出你。〃我爸爸瞪着眼睛说:〃你当他白痴啊,没事去摸高压电,他够得着吗?〃
我受了我妈的心理暗示,每天早上先是要担心自己被卡车撞,进了厂门就要担心自己触电。这种心理对我学习电工技术没有任何好处,我干活的时候很谨慎,用师傅们的话说:缩手缩脚好像一个冬天的鸡芭。鸡头说:〃做电工没有不挨家伙(就是触电的意思)的,电工最牛逼的就是带电操作。〃我问他什么是带电操作,小李在旁边解释说,就是在电闸不拉下来的情况下搞维修,有电的,技术不过关就会闯祸,要么短路,要么电死。
这时,鸡头捋起袖子,在电工班里找了个电门,他把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说:〃嗯,有电的。〃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我看傻了眼,拼命点头。鸡头说:你也来试试看。
我在鸡头的强迫下,把手伸到那个电门里,毫无疑问,我不是绝缘体,于是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被机枪扫射一样跳了起来。一股电流从我的手指猛蹿到手肘上,触电的部位像火烧一样疼。等我猛地缩回手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电还在电门里,我还在地球上,鸡头还在人世间。我看着鸡头,强忍着愤怒,没有把拳头戳到他脸上去。鸡头轻描淡写地说,每天摸一次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害怕了。
不久之后,鸡头收了一个嫡传的徒弟,叫元小伟。元小伟干活也是缩手缩脚,比我更缩,师傅们说:简直是西伯利亚的鸡芭。鸡头是班组长,当然受不了这种羞辱,就把元小伟叫过去。鸡头照例把自己的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问元小伟:怎么样!元小伟笑嘻嘻地说,这个电门没电。鸡头说,那你摸一下。然后元小伟就主动把手伸了进去,发出了和我一样的惨叫。这还不算完,鸡头冷冷地说:以后每天中午摸一次。此后的每一个中午,元小伟都会发出相同的惨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跑到门口去抽烟,实在太惨,听了晚上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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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曾经不屑地对我说,摸电门是有窍门的,像鸡头这么干,早晚会把元小伟弄死。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只要鸡头不让我去摸电门,随便谁死了都可以。我还是继续扛着竹梯换灯泡吧,凡是遇上什么带电操作的技术活,我一概往后面退,像意大利人一样耸肩摊手说:〃我不会,你另外找人吧。〃
我现在住在上海一个爬满蟑螂的屋子里,老式的筒子楼,房间朝北,共用煤卫,对家是一户退休夫妻。他们从来不跟我说话,相互之间也很少有交谈,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这是得了失语症。我要是老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这个怂样,我是很啰嗦的一个人。
筒子楼里的电路很差,和工厂里几乎没有区别,一块红色木制的配电板上,安装着电表、保险丝、闸刀。这里的电线都老化了,我掰开看过,是铝芯的,很差。当年我在工厂里用的电线都是铜芯的。我对张小尹说,这地方很容易着火的。张小尹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在屋子里喷杀虫剂,然后数蟑螂。
前几天屋子里忽然停电了,一秒钟以后电又来了,一秒钟以后又停电了,这样往复了四次。当时我正在看足球转播,而张小尹趴在电脑前面写小说,她没来得及存盘,写出来的2000个字全都废了,而我错过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进球。张小尹说:〃这供电局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我做过电工,知道不是供电局的问题,供电局的电工都受过正规训练,绝不会这么干活。须知,这种干法会把所有的家电都烧成一堆废铁。我冲出房门,破口大骂:〃操你妈!会修电路吗?〃结果我看见邻居老头站在楼道的配电板前面,正拿着一把螺丝刀瞎捅一气。老头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家停电了,关你什么事?〃
我说:〃操,老鳖。有你这么修电路的吗?把你家的触报器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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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7)
老头说:〃你骂人!〃
我摇了摇头,跟这样的老头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我捋起袖子跑到他房间里去,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找到了门框上方的触报器,瞅准了跳起来一推,他屋子里的日光灯噗噗地跳了几下,重新放射出灰暗的光芒。这灯管两头发黑,看来就快报废了。
老头看了看日光灯,然后一步三摇地走进了屋子,顺手把我推了出来,说:〃你放规矩点,谁请你到我家来了?〃他碰地关上门。我隔着门说:〃操,要不是我,你丫现在就被电死啦。〃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张小尹说我脾气不好。我说,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拿电门开玩笑,真的会死掉人的。这么小的筒子楼,对家要是办丧事,还不得把我烦死?我点起一根香烟,要把电工班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时,对门的老头忽然砰砰地捶我家的门:
〃姓路的,把厨房里的垃圾倒掉!〃
我再次跳起来:〃操你大爷!别以为你年纪老我就不敢打你!〃
我做电工的时候,脾气没这么大,因为技术差,做人也就低调起来。但工人们还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给他们换灯泡,他们就没法干活,没法打牌,没法打毛衣,走路会跌进沟里。在昏暗的车间里,灯泡是唯一的光源。换灯泡的时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着竹梯,而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坏灯泡拧下来,再把好灯泡拧上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工人师傅不正经,把灯泡叫卵泡,把灯管叫鸡芭。他们一个电话打到电工班,换卵泡,换鸡芭,就这么乱喊一气。
小李说,爬梯子拧灯泡其实也很危险,如果被电着了,人会朝后倒,从两米高的地方倒栽葱下来,基本上是后脑着地,就是武侠小说里说的玉枕|穴。摔得不巧会送命,摔得巧就成了一个脖子举不起来的高位截瘫,别说Zuo爱,就是手Yin都很困难。
换灯泡必须得两个人一起行动,这不是浪费人力,一个人爬梯子,另一个人扶梯子。没人扶的竹梯会从墙面上滑溜下来,上面干活的人就惨了,通常摔断锁骨和肋骨,也有人把整个下巴摔碎了。
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个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操作室,我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她们香喷喷甜蜜蜜,是电工青年的最爱。我们长时间逗留在她们身边,哪儿都不想去,呆腻了就换个姑娘聊天。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师傅,童子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
有时鸡头也会训我们。鸡头说:〃你们他妈的出去换个灯泡,我两圈麻将打完了回来,你们还在换灯泡!〃
小李说:〃没办法呀,换好了灯泡,还帮女工修电风扇,还修电吹风。〃
鸡头说:〃你有没有给她们洗短裤?〃
小李说:〃没有呀。〃
我说:〃女工说了,下回请你过去,顺带把电热炉也一起修修。那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