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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跟她一样?思及此处,她又硬把自己的眼睛转了转,只看着河水,和最近处的夜景。心里太乱,最后,反而有了某种平静。她就要自己端坐,保持在那种状态中。她认识到了,人在想得过多过久之后,就有可能有一种悟性。不一定,那就是接近了什么真理。但是,却肯定是远离了现世。此时此刻的烦闷,可以作为一个基础,把你的因为公理的束缚而不能开展的感觉,延伸到一个从未经验过的领域,你会看到不可能的东西,想到不可想象之物。
这个认识,把她吸引了。她跟踪着它。过了不知多久,才渐渐从那种沉浸中回过神来。回去时,她想抄近路,穿过一段土坡林。走了几圈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迷路了。按说,即使不寻任何的路,从河套进屯,也不过二里多地,屯子里的狗叫都听得见。她抄近路,反而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她是想安定自己,结果,发现自己更慌乱了。在林子里绕来绕去,那小树林变成了大树林。最后,她发现自己是在黑森森的树林中,里央有一人高的杂草。枯黄的草叶,划破了她的手和脸。冷风吹来,她却只是紧张地流着汗。因为,她觉出了这事的神秘性。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迷路的。现在,自己却走不出这林子了。她急忙朝一个方向走,觉得那边应该就是屯子。可是,转到后来,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处。她要自己镇定下来,想一想出了什么事。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毛病就在自己的心里。可是,她不知那是什么毛病。慢慢地,她就站住了,只是朝黑暗处看着,仿佛呼吸也已止住。是的,她看到了。在那边,几十步开外,林子的最暗处。好像是黑暗本身有了一种力量,把什么空气凝聚到了一处。于是,刘颖就看到了它。那是一个形体。可是,它是什么呢?是人吗?
那是一个人形。完全是平面的。可是,对刘颖来说,它太过真实。因为,从它的任何一个特性上,她都看出了熟悉的东西。她不相信。必须用推理能力,才能把自己说服。然而,她没有这个能力了。所以,她就直直地面对着它,没有了任何的反应。那是她的父亲。他是遥远的,奇怪的。他的面貌模糊不清。甚至,要想看出他是不是活着的,都不可能。刘颖却知道,他在看着她,在对她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的发音,他说着,可是,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要大声叫唤,告诉父亲这一点。张大嘴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没有了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无声世界。她朝它伸过手去。那个影子,似乎也想伸手过来。然而,它没有手。意识到了这一点,刘颖悲哀。因为,她看到了,那个影子更有一种悲嘁。它要把这悲叫出,喊出,为的就是让她感知。
刘颖已经感到了。可是,她知道那个影子等着她,要她说话,跟它接近。她就快步朝它奔去。走了十几步,二十几步,发现它还是在那里,还是离她那么远。这时,她就明白了,这影子,正是为她而出现的,不会因为空间的变化而变化了。也就从这一刹那,她感到的不再是悲,而是无名的恐怖了。它还是那样对着她。刘颖觉得,它是在向她凝视,而在那视觉中,有一种泪,或者泪一样的东西。树枝的动摇,几乎把星空摇动了。而它就在那里,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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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从哪儿来啊。”刘颖问,“来干什么啊?”
可是,那只是她心中重复不已的呼吁。这里的静寂,一会比一会深沉。
渐渐地,影子似乎到了她的跟前。刘颖不能眨一下眼。她知道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破坏这宁静。正是有了这静,影子才会接近。她甚至能感到,有一只手样的东西,朝她伸过来。她看不见它,可是,能感觉到。她也一下把手伸出,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她一下子就叫了出来:“爸爸?”
影子一下子就回到了原处。刘颖眨眼,看着它,发现它显得更淡,更小了。周围的夜光也顿时暗然。她多么想扑过去。可她再也不能随便活动一寸。在那种奇异的情态里,她呆了那么久。渐渐地醒悟时,那个人影也就不见了。她这才觉出,自己的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她要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再看看周围。树林没有那么黑,也没有那么密了。她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路径。走出林子,她回头看看。心,在那一刻,抽动得厉害。回到住处,她在林中看到的情景才又复生。那个人影,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想伸手,去摸它,去把它拥抱住。她的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如同一块石头,压得她透气也困难了。“爸爸,你怎么了?难道,你…你不在了吗?”
她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她不敢!她就站起来,对着窗外,想要自己平定下来。看着远方提天空,她希望快些亮天。在阳光下,她也许会发现,刚才这些,不过是她的幻觉。她就要接到父母的信,从拘留所发来的信。然后,她就会微笑,甚至大笑。她要嘲笑自己。
可是,她扑到了炕上,哭了。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肯定,父亲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更惨烈的事。
首先是伍经理家的人,对刘颖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了。听说了刘县长出事,刘颖被劳教,伍大咂儿便要使出母老虎的威风,“狠狠地治治这个小臊r。是伍经理把她臭骂了一顿,让全家都明白:对刘颖,还跟从前一样,说不定哪天,她爹还得翻过来哩。平时,刘颖的饭,都是由伍经理女人单做的,一水的精米白面,和各种刘颖最爱吃的当地风味。而且,大部分时间,她是要一个人吃的。这样,就有伍大咂儿给她端送到下屋,还要陪着她说笑一会。
现在,知道了刘颖所不知的事,伍家的人眼睛变了。他们再看她的时候,没有了那种绝对的崇拜。意识到这个城里的女孩子,实际上连他们都不如,他们的笑脸就消失了。伍经理的女人,每天见到刘颖回来,总要说:“啊呢,回来哩?鸡蛋烙饼早好哩,正想给你端过去哩。”就真地端了过来。这一天,刘颖回来,伍经理女人没有说“啊呢”,也说话。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着,却没人理她。最后,是那个安徽人把两个馒头拿过来了;还问她喝不喝鸡蛋汤。可是,在安徽人去端“鸡蛋汤”时,刘颖听见了伍经理女人的叫唤:“啊昵,咋弄哩?屁活不干,还喝鸡蛋汤哩?算啥呀,还当是大小姐哩?谁伺候你呀?”鸡蛋汤就没有送过来。事实上,从那天开始,刘颖得自己到上屋去端饭菜,饱尝了白眼。伍大咂儿的话说是最难听的。因为她恨刘颖,从心里往外恨。
刘颖问伍经理为了什么,他们一家人这样对待她。伍经理就把全家大骂一顿,保证说,他们再也不敢对她小看。然而,刘颖发现她更被小看了。在心里,她已经确信是自己父母处境更惨。她的心里已经着了火。可是,她不能回去,再说,回哪儿去?说不定,她们的家已经被查封了。她问伍经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伍经理说:“小刘哎,然而呢,凡事都得先往坏处想哩。”刘颖的心沉下去了,脸也失去了血色。他这样不说实话,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是不是,他们给判了?”她问。她的意思,不过是想开句玩笑,嘲笑伍经理的无理。然而,伍经理的反应令她吃惊了。“然而呢,你咋知道哩?”伍经理奇怪地看着她,因为她指出了实情而诧异。刘颖顿时面如素缟。在十几秒钟之内,她无法集中思想了。唯一清楚的,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发出尖叫,告诉她出了事,出了不得了的事。面对着伍经理,那长长的脸忽然离她好远。她必须用力去盯着,才能把他的表情看个大概。
她还幻想着,还有幻想。现在,全破灭了。
“然而呢。”伍经理还在说着,在刘颖听来,已经细若蚊声了,“听说,也居县委的意思哩,你家没啥人哩,房子也没哩,你还回哪儿去哩?”就这样,刘颖得知了家里的真况。父母亲双双被判了刑,而且,是重刑。她病倒了,发着高烧,整日整夜说胡话。伍经理还真对她关心,指派了好几个女人,专门护理她,给她做饭,服伺她吃药。可是她拒绝看病,也坚决不吃饭,似乎抠—定了死志。因而,在那些日子里,她的每顿饭都是强迫着吃下的。给她打针,也要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一直在炕上躺了四十多天,她才渐渐地能起身了。从此,刘颖再也不出屋门了。每天早早起来,就坐在炕头,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脸上,完全是死者一样的表情。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上去,如同暗淡的玻璃球一般了。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跟任何人,她都再也无话可说。
伍经理时不时地来看她,坐在她身边,然而来然而去的,开导着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伍经理向她保证,只要她好好地干,还是会有前途的。家庭影响是一方面,但是,只要她努力到份了,就可以得到好的机会。甚至,在农联体里干得出人头地,也不是一句空话呢。日子一天天过去。屯子里再没有人像以往那样对待她。在人们的心目中,过去的那个刘颖已经死了。也就是在这时候,刘颖发现了田家喜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以前,田家喜只是色迷迷地看着她,想着她,背地里偷偷地为她而起淫欲。然而摄于她的威严,她的不可侵犯的高贵,他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候,说了一句过头的戏话,他也要立刻道歉,打自己的嘴巴。好像一夜之间,刘颖头顶上的光环消失了。她的地位降下来了。随着这个过程,她身上的那天然的不可侵犯性,也就消失在晨光中。田家喜看着她,想着她,再也不能自抑了。他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主意,寻找着机会。他觉得跟这个女孩子的接近,已经成为可能。为此,他从心里有了一股躁动。
时不时地,他就到刘颖的屋子里来,坐在炕边,跟她说话,问她要不要他帮什么。刘颖不看他,更不跟他说话。田家喜每次都是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回到家里,刘颖的影子就是满满实实地装在他的脑子里,什么也干不下去,什么也不想。他整日转着心眼,怎么跟这个女子取得联系才好。
这天一大早,就有一个人来看刘颖了。是老万海。自从刘颖病倒,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不愿意来,因为,他不想管这样的事。但是,他怕,所以不得不来了。开口之前,他已经快把自己的连毛胡子揪光了。“刘老师哎,是这回事哩。”老万海说,吞吞吐吐,“你呢,岁数也不小了,转过年就二十一哩。”按当地的虚岁算法,只要过了年就长一岁。刘颖并没有听他说什么。她像是思考着更为严肃的问题,为此,把尘世的一切都搁置于脑后了。老万海观察她的眼色,见自己的话没有激起反响,便停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怕这个女子了。因此,又直着胆子说下去。“刘老师哎,咋说哩,按屯里的规矩呢,你岁数也不小哩,嘻嘻,唉……好话不是好说哩。也是呀,家里出事了,不比从前哩。刘老师哩,这做人哩,总是这样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哩。可日子还得过吧,人还得嫁吧?刘老师哎,现下里,倒有一个人哩,看上你喽,让俺来说合说合哩,中不中意,那还是看你哩……”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不外乎是他保的媒多么可靠,那个人是多么可心,人长得好,家里人口清,岁数也不算大,跟刘颖相配,没有那么更合适的了。最后,他才嘟嘟嚷嚷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就是田主任哩,田家喜,你看咋样哩?”
田家喜,头几次找到老万海,让他出面说这个媒时,老万海把他骂出去了。他认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田家喜送了他一百块钱后,老万海这个想法就改变了。“落坡的凤凰不如鸡哩。”他想,“以前,她爹是县长,自然没法做白日梦。现在,她算啥哩?要不是伍占江护着她,早送到劳改场去哩。她自个心里也有数哩。这么大的姑娘,哪有不想嫁人的?田家喜虽说流气些,可也是一表人材,说不定,她早就相中了呢。”
把媒人的话说完,老万海就看着刘颖,等着她的答复。他认为,刘颖一定会显出羞态,像一般的这种情况下,姑娘家常有的表现一样。他也准备好了刘颖生气,甚至指着他的鼻子,把他数罗一顿。这些他都不怕。作为媒人,这是一些情理中事,他早就有了对付的办法。可是,他没想到,刘颖根本就没有反应。刘颖看着他,先是呆呆地,使得老万海心里发怵了。紧接着,她就忽然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又高又尖,笑时,她的表情就出来了,艳丽照人。老万海看直了,因为她实在太好看。同时,他也吓住了,因为,刘颖此时笑得失常,眼中闪出了一股凶光。老万海跑出门去,还觉得那凶光在追他一直追到他的家门口。
从那以后,田家喜再央他去说合,老万海脸就变了。“你自个儿咋不去哩?”他几乎要骂起来了,“那小丫头,可是他妈的在邪性哩,俺可不去哩。”田家喜再三求恳也是无用,只好恨恨地回家,一个人偷偷想主意。想来想去,他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刘颖根本不会跟他说话,得到这个姑娘,真是做梦一样。问题是,这个梦他又非做不可。一来二去的,他为这个事快发疯了。每天晚上,他只是嘴里念叨着她的名字,想着各种淫乱的事情。此外,他再无办法。八月十五这天,伍经理提出了一个意外的想法。他找到田家喜和老万海,说刘颖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亲友都没有,怪可怜的。眼看着年关到了,作为一级组织,他们应该表示一下慰问。田家喜大声叫好,并且提出干脆弄些吃的,就在刘颖那里,陪着她一起过个年。那边田家喜和老万海打酒买肉,张罗去了。这边,伍经理就到刘颖的屋来,跟她说了农联体董事会的意思。刘颖一时没明白,看着伍经理,想听他进一步解释。伍经理看着刘颖憔悴的面容,本来要说经理的人反正没事,想跟她一块乐呵乐呵的,此时,也改了口气。“然而呢,你爹是犯了法哩,可你没呀。”伍经理说,一张长脸上,满是同情,“你还是好孩子呀。然而呢,支部就想开个会啥的,趁着过年,就在你这屋里,跟你一起,把心里话呢,你就跟支部、跟党唠唠。然而呢,这也叫帮心吧。支部呢,就想甭帮你,甩掉包袱,轻装上阵。先把劳教解除哩!然而呢,你明白吧,这是为了你呀。”
在伍经理的话里,给了刘颖那么强烈的暗示。好像,她父亲的出事,不但没有影响她的前途,这前途现在看来,反而更光明了。因为党支部关心她,想帮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党支部是跟她在一起的。这个暗示,如此突然,刘颖不相信它是真的。可是,伍经理亲口在说,眼睛在热切地看着她,难道,还能是幻觉吗?她咬住了嘴唇,泪水先把眼睛充满了。她想说话,想大声地哭。最后,她只是看着伍经理,流下了感激之泪。“伍大叔……”她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扑到了伍经理身边。她想在他的怀里哭,想让他像父亲、母亲那样抱着她。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难过之情,埋在她的心底,她,没法再压抑自己了。她的感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然而呢,然而呢,别哭……”伍经理拿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了刘颖的胸脯。好像他第二次发现,她的少女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