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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贺乌达和老伴差不多一宿没睡。“问哩,没啥事,可也真是的,多玄哩!”尼明娘说,虽然在被窝里,圆圆的脸上也展示好看的、放松的皱纹。“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哩,可吓死人哩。”贺乌达不爱多话,这时候,更只是一个听众,抽着旱烟,偶尔沙拉拉地咳嗽一下。“非要嫁给那小子,你说可咋办哩?一个南岭的人,不清不白的,家里还有那么大的事,咋成哩?”尼明娘一个劲地说着,唾沫星子乱飞,嘴却从来不干,“你说要答应吧,不是那个事。不答应吧,咱那闺女你是知道的,啥事干不出来哩?”贺乌达又咳了一声,忽然道:“是哩是哩,谁说不是—哩,那姓姜的人倒是好人,好小伙子,心思好,不是那种坏心眼子的。可是哩……”她又接着发表更多的感想,埋怨,把先前的话又重新说起,聊起了所有相关和不相关的事。而她的老伴,再没有接她的茬儿。第二天,全家人都在吃饭的时候,贺乌达忽然把毡帽从头上摘下来,挠了挠他的长长的白发,又将帽子戴好,还正了两正,才抬起眼睛看着姜凤友,用一种轻而弱的、严肃的声音说:“好吧,俺们定了,就把闺女嫁给你了。你小子,人还是不错的,俺们……就这么定了。”
凤友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听到的肯定不是他说的话。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尼明却把头低低地埋下,脸红得已经漫过了脖子,红到了肩膀以下了。她的全身,都像是给浸在了热水里,热得真冒汽了。
尼明的两个熊哥哥,正在大口地喝着肉汤,这时把脸从汤碗上拔出,张大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理解这个谈话的意义。他们想笑,但是,为什么要笑呢,却怎么也不明白。
“也不是啥定下来的事,其实呀,还没定下来哩,就是俺家的这个意思啦。”尼明娘说,圆圆的脸像球那样晃来晃去,结果,把她那好听的、滚珠一般的语言说得更顺流利,更好听了。“咱也不换盅啊,也不请客啊,没那个必要哩。咱只是先在家里,把这事说一说,省得…省得…省得那啥,那啥的……”说到这里,她的脸也有点发红了,便把眼睛盯住女儿,意思是:为了你,这事先就这么办吧,记住,是为了你哟。尼明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头更不敢抬起来了。
凤友要接着把那口菜塞到嘴里,却塞了个空。这时他才看出,自己早把筷子掉到了炕上。而掉到地上的那块红烧鹿肉,早被地上等着的“钱包”吞下,正瞪大三角眼盯着他,等着他掉下第二块来。他想了一想,把捡起的筷子又放到了桌上,抬起眼睛,那眼神就像是他用的不是肉眼,而是一双璃璃做的眼珠,盯着贺乌达。他当然不敢盯着尼明妈,对那个圆形的女人,他有种天然的恐惧。“我…我…你们可能没听说,可能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好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从古书上看下来的、他怎么也记不全的故事,说了自己的故事。实际上,他的事,贺家的人都知道,只是不理解罢了。“你们不明白,那个…那个伍占江,为什么恨我,为什么非要害我不可……因为他是怕我跟…怕我跟一个人…好…好啊。”他提高了声音,也提高了勇气。忽然,他看到了贺尼明的目光。只有她一个人,好像听出了什么,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凤友这时脑袋里像是有一个螺旋桨在工作,在把一切现成的词语打碎,把所有合理的想法都打成浆糊。“所以…所以,我是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结束了,也快要累死了。
贺家的人都死死地瞪着他,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只不过看见一个半死的人,像是缺氧的鱼那样,嘴巴干动了好几分钟。
“你是说……”尼明妈试探着猜想。
“是的。”凤友肯定地点头,把脸扭开了,跟那地上蹲着的、唯一能理解他的“钱包”深情地对视着。
“啥?你是啥意思?”尼明妈以她母性的狡猾,以她女人的敏感,明白了一些,但是,不愿相信——怎么能相信呢。
“是的,我不能。”凤友沉声说道。低下了头。
“不能……啥?”贺乌达把一口要吐出的谈,又咽了回去。
“是的,我不能跟您女儿结婚。就是这个意思。”凤友坚定地抬起眼睛,直直地对准了他。
两个熊兄弟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同时把嘴巴里的大饼子吐出来,哇哇叫着,把凤友按倒在地就要打死。是贺乌达一声断喝,把他们止住。贺家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好像屋里从来就没有人住,现在呆着的,只不过是一些蜡制的人。贺尼明从凤友说完那话,便昂然地看着他,好像是在看电影,而且,是她最不感兴趣、最无所谓、也最看不懂的电影。她的男孩子的方方的脸膛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在眼角处忽然起了一层细纹,如同刚刚画上的一样。她的高高的Chu女的胸脯在起伏,更显出她神色的镇定。这镇定,使尼明娘害怕了。她把圆圆的小手伸出,想摸一下女儿,让她回过神来。但是,她不敢。尼明便在这时笑了起来。
那是非人声的笑,是从心里直接发出的怪怪的动静。只有心血突然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内里一片空虚的人,才会发出那样的笑声。她的身子没有动,脸上没有特异的表情,因而,那笑,才更阴森、更怕人了。连大熊二熊都被这声响吓呆了,停住手脚,立在屋当中,张嘴看着他们的妹妹。尼明娘搂着女儿,只敢搂到她的腰部,就堆在那里,嘤嘤地、小女孩似地哭泣着,说着含糊不清在话,安慰着女儿,更安慰着她自己。贺乌达一语不发,把毯帽在手里抓住,拧成了一条绳子,又把它展开,戴在头上,让两缕白发随着肩膀而抖动,像是只有那样才能发出自己内心发不出的声音。他过来,拉起凤友什么话也没说,便把他的东西装到了一只猎物袋里,放在马上。凤友呆在那儿,直到有人送他离开了贺家,到屯办公室的房子里住下,才多少恢复了点做人的意识。
凤友一个人呆在那个无人的小院,看着屯子里尖尖的房顶,闻着远远飘来的烤狍子肉味,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喜欢她吗?是的,我喜欢这个贺尼明。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股对生命的积极追求,这是我在任何别的女人、甚至别的男人身上都找不到的。我自己,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性格。但是,我既然对另外一个女孩说过:“我爱你”,难道,还有权利再说一遍,对一个不同的女子?不,我不能。在他的眼前,生动地出现了刘颖的面容,顿时,他的喉头哽咽了。“颖妹,为了我,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啊。”他舔着嘴角,觉出了那里咸咸的。“现在,你怎么样了呢?你把我放了,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呢?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着我啊。”
想着刘颖,想着她的爱情,凤友才有了继续生活的勇气。他准备打点行装,明天就离开仁和屯。但是贺乌达跟他小声地谈了好久,听了他对刘颖的思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你还是得过完年再走。”只有这么一句,算是他给凤友下了命令。每天,凤友呆在那里,给屯里写一些生产方面的材料,准备一些报表之类。有专人给他做饭,还有一台黑白电视看。凤友不敢打听尼明的情况,在心里又愧又急,因为,他无法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同时也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她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敌人。一想到她可能会用什么手段报复,真是不寒而栗。“尼明,请你听我说。”在心里,他遍又一遍地练习,准备着尼明拿着刀子冲进来之时,好赶紧用上,“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背叛她,明白吗?我要当一个好人,就得这样。你希望我是那种负情忘义之人吗?告诉你,我姜凤友宁可死一千次,也不会干那种事!”
屋外忽然有人一声冷笑:“这是干啥哪?一个人发啥狠哪?”话音未落,莫生根便走了进来。凤友把身子朝旁边一扭,不想理他。莫生根在炕边坐下来,翻着炕桌上的写到一半的“1998年上半年生产规划”,伸长脖子干笑了两声:“俺说的么,也就是个酸秀才,这种人哪,现如今顶没用哩,你说是不是哩?”凤友道:“有事吗?没事请出去。”莫生根不理他,还在起劲地翻着那些东西,像是一只瞎米鼠子,碰到任何东西都要刨着挖着,一定要弄出一个洞来,看看能不能钻出去,然后才罢手。一边翻他一边拧着脖子说话,把黑黑的锁骨都拧出来了:“要俺看哪,你小子也就这点本事,要不,尼明咋把你甩了呢?还是看透了你哩,狗屁不是哩。咋样,现在你服不服?”凤友气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地看着炕边的火钩子,真怕自己控制不住,上前抄起那家伙。他为了压下火,逼着自己摸了一下脸,又挠了挠后背,好像这些都是很有必要似的,沉声道:“请你走吧,好吗?请走吧。”莫生根得意地把那些纸摔到一边,看着凤友,一字一板地说:“你想不到吧。最终,她还是俺的,还是俺的老婆!现在,还不明白吗?她咋会看上你呢,你这个人,咋说哩!总之,她答应了,要嫁给俺哩!”大概是从凤友的眼中,莫生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再多待,跳下炕来,朝门口走,一边走,一边掏出一个东西,朝凤友一扔:“你瞧瞧这个吧。”尖笑一声,扬长而去。那是一张纸条。凤友打开,便看到那上面用红色的圆珠笔,写着又大又硬的几个字,好像,是尼明用全身的力气压在笔上,才写出来的:
“明天,订婚,请你来参加。”
凤友捏着那纸条,渐渐地,觉得有点捏不住了。他走到窗前,朝外面使劲看着。看什么?他心里觉得好不冰冷,好不奇怪。第二天,他没有下地,决心一整天都躺在炕上,蒙头大睡。但是,贺家的熊兄弟来请他了,他们的样子那么急切,又那么不安,好像,如果凤友不去,天就要塌下来了,而贺家的人也就活不成了。凤友想了想,知道跟这两个混人是说不清楚的,便跟他们去了。果然,换盅之礼,是在贺家举行。参加的都是贺莫两家的直系,不到十个人。凤友是唯一的外姓人,北炕则是年轻的男女,包括贺尼明和她的未婚夫莫生根。凤友本要到南炕上去,却给二熊拉到了北炕,正跟着尼明与莫生根坐面对。贺家的人都面有尴尬,不敢看凤友的眼睛。连两个熊兄弟也低头大灌烧酒,尽量不说话,更不跟凤友打招呼。凤友明白,所有这些都是尼明的安排。他强作自然,可是,连一口酒也喝不下去,胃里阵阵地感到难受。
尼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扮过,穿着一件鲜艳的毛衣,梳着最流行的女模特才梳的发型,戴着耳环、项链、手镯,真是花枝招展,摇金荡翠。她化了浓浓的妆,眼睛涂得像熊猫一般,不停地使着媚眼,跟所有的人都作出那种她从来也没做过的娇滴滴的表情,唯有不理凤友一人。她几乎是坐在了莫生根的怀里,跟他说啊,笑着,摸着他的手,理着他的头发,把莫生根美得完全忘了姥姥家姓啥,也把二熊臊得恨不能钻到桌下去了。凤友脸色苍白,想不看她,又不能不看,“哎呀,你给人家夹着吃嘛。”尼明张开嘴,让莫生根把一根小鱼夹人她的口中,很响地嚼起来,眼波朝着凤友这边一过,立刻滑了过去。莫生根喜得鼻上那个肉瘤快要开花了,又搂住了尼明,很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尼明假装生气:“哎呀,你把人家的脸给亲埋汰哩,让你赔,让你赔呀!”莫生根连忙又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她擦啊擦啊,看得人都快吐了。“你快点娶俺,可不能过了年呀。”尼明这样说,娇美地摇头晃脑。凤友还从没发现,如果打扮起来,哪怕是最俗丽的打…拚,这个尼明也是美得惊人的。莫生根的舌头都要化了,一个劲地叫:“娶娶娶,年三十,咱就娶,就娶哩!”搂住了尼明,又要亲上一口。尼明把他轻轻地推开了:“你还忘了给人家敬酒哩。”朝凤友这边使了个眼色。莫生根便心领神会,把酒杯差点伸到了凤友的鼻子下头,“哎,我说姓姜的,今儿俺订婚,是大喜的日子,你干啥吊着个驴脸哩?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现在,你就给俺干了这一杯吧。”
凤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弹。屋子里的人都停杯投箸,等着他作出不同寻常的反应。没想到,他忽然把酒接了过来,一饮而尽。莫生根又给他端上第二杯、第三杯,凤友都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几乎连杯子都给咽了。贺家的人都了解凤友不会喝酒,此时,见他喝得酒到杯干,意兴遄飞,心下无不骇然。最后,他把一瓶酒抄起来,塞到嘴里,咚咚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猛地将瓶子摔在地上,吓得那“钱包”尖叫着跑了。凤友拉直了自己的头发,好偈这样才能喘上气来,才能说出自己的心声:“尼明,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恨我。”他看着尼明,眼中只有她一个人,余外的世界早就不存在了。“我也恨,恨我自己,恨我的命运。我的命是你救的,就是为你死,我也毫不含糊,都不会眨眼的,你信吗?可是,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会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我不想背叛另外一个女孩子,全是因为,我爱她,不能停止对她的爱啊……”当着屋里所有的人,他大声地、语无伦次地、连抽鼻带抹眼泪,讲述了他跟刘颖恋爱的全过程,甚至,那些不为人道的微妙的心理,也一点不露地讲出来了。贺家的人听得目瞪口呆。那两个熊兄弟能听懂一半,已经咧嘴哭了起来。尼明的眼睛,像是被冰冻住了,只能对着凤友的嘴,再也不会转。
“操你个奶奶哩,谁他娘地听你说这个!”莫生根大骂一声,挥拳打了过来。
凤友还没中拳,自己已经瘫在炕上了,不省人事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又在尼明的屋子里了,而且,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尼明本人。她的一身浓妆没有了,又恢复了自己的原来面目,清秀,严肃,楞角分明。她知道凤友醒过来了,却不看他,还是对着窗户上的那厚厚的雪花霜出神。凤友的手,悄悄地伸过去,跟她的手握住了。她的眉头动了一下,似乎内心腾起了一股电流,要跳起。然而,她保持住了自己的稳定。尼明娘进来了,看看凤友,又看看女儿,很是担心地摇了摇圆圆舶头,一碗茶放在凤友身边小桌上,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叹了口气出去了。莫生根突然像瞎了一般地闯进来,拉起尼明就走,嘴里还骂着凤友:“狗杂种……老子要你好看…等着瞧吧……”在外面,凤友听见尼明和莫生根正在大吵,又听到了啪的一声响,和莫生根的怪叫,知道尼明发了脾气。接下来,是贺家与莫家的人都上来,劝的劝拉的拉,才把一场爆发压下去了。
尼明和莫生根定于大年三十结婚,准备工作加紧进行着。但是,随着结婚日子的临近,尼明一天比一天不高兴,总是呆坐在那儿,想着心事。莫生根又气又恨,把怨毒都集中到了凤友身上,暗骂:“都是那个岭南的混蛋,都是他,把尼明给迷坏哩!俺要是不除他,就是结了婚,也比发昏还难受哩,他娘的!”暗暗地,他下了决心,要把凤友搞掉,为此目的,他准备做任何事情。想啊想啊,他想了好多办法,却没有一个管用。蓦地,他想起了凤友喝醉酒时说的话,想起了他的身世。这样一想,莫生根的脖子就转了起来,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腊月二十九这天,伍经理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