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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之学,他偏好诗赋辞章,讲求经世务时。炕柜上的藏书不断增多,显然是宋掌柜有意安排的。
粮栈的窗台空无一物了,花盆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堆放在角落里等待春天的来临。苍白的阳光无力消融冰霜,严寒使绿意变成了奢望。日子无聊透顶,转眼间进了腊月,年的气息开始在江城的街巷里流淌。金首志搁下书本,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宋掌柜的惊愕得脸都错位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介,小先生,你想要老哥的命啊。”
金首志想走的念头是真实的,老叫人这样养着太没意思,饱吃饱喝的不和猪一样?他厌倦了,他注定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他不想做一棵植物,动也不动地混日子,年轻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宋掌柜的深怕金首志溜掉而脱不了干系,暗中吩咐伙计照看小先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厮跟着。几天以后,宋掌柜的兴高采烈地来说,“小先生,你和伙计去山里送趟货吧。”
“去哪儿?”
“夹皮沟。”
别看夹皮沟的名字粗俗不堪,其实绝对是一个大去处。满载着年货的十几辆马爬犁划开雪浪,车队前后都有镖局的人马护卫。山路蜿蜒,罕无人迹,四周是望不尽的高山大岭和森林。朔风凛冽,松涛无垠,走得又冷又乏,于是就有人开唱,唱些浪词粉调逗乐子。这个骑在马上,敞开喉咙唱起了《三请樊梨花》:
洞房春暖烛花开,
得配丁山喜开怀,
梨花新婚遂心愿,
为啥他低头闷坐不揭盖头来?
莫非他嫌咱容貌丑?
莫非他阵前落马头难抬?
我有心上前陪个礼,
新娘子这金口真难开……
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过木其河不远就是夹皮沟地界了,村庄处处,眼见得人烟渐渐稠密,再往里走还有几处街市,烧锅、油坊、粉坊、木匠铺、铁匠炉……还有密密挨挨的地摊货床,人丁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沿途戒备森严,十里八里就有哨卡盘查,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再打闹嬉骂,神情变得肃穆。山环水复,地势果然险要,转过几处山脚,远远望见山窝里的建筑群,高高的围墙和耸立的炮楼,在雪的背景下格外突兀。车马货物停在了院外,金首志被领去见老爷。金首志特别留意到,大门上方的匾额写道:安心务农。两侧的楹联耐人寻味: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
院落幽深而气派,前后共四个套院,左右另有跨院,四周是青石打坐青砖垒就的高墙,箭楼炮台巍峨。金首志由两位家人陪着,沿着套院里的曲折回廊向前走,瞧着庭院里的皑皑积雪,内心越发的不安。在最后那层院子里,上房灯烛辉煌,有人影晃动,显得神秘异常。
第四章(3)
“小先生,请稍侯!”家人将金首志让到了东厢的小客厅里,他们推门离去的时候,金首志发现两人的指关节格外肥大。他想了想,知道这是山里人常见的大骨节病。客厅里无人,金首志四下环视,小客厅里并无太多陈设,沿墙摆几把朱漆桌椅,临窗一铺热炕,正面的中堂很醒目,画的是一只松林月下的猛虎,两边书: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正看得出神,不觉门声响动,回头一看,老者正拎着丝绸马褂的下摆迈进室内。眼前的老者银须飘逸,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有土冒之气?金首志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叫声:“老爷。”
直到这时,金首志才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端坐八仙桌旁的老者就是代写书信的怪老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严边外,威镇关东的淘金大王。严边外一脸慈祥,笑眯眯的和金首志说话,嘘寒问暖,只是眼神更加幽深。老头子的心情不错,打听金首志的家事,边听边点头。严边外起身之际,吩咐说给小先生安排下处,意味深长地拍拍金首志的肩膀,说:“好生歇息歇息,拿这里当你自个儿的家。”
年关临近,金首志却闲得腻歪,老爷传话说今年的春联就由小先生写了。送笔墨砚台的人是个清秀女子,生得端庄秀丽,叫金首志心慌意乱。这女子毫不羞涩,拿圆溜溜的眼睛直瞄他。最叫他吃惊的是女子的装扮,绿缎短袄外边罩貂皮大氅,脚下是齐膝的马靴,手里拎条马鞭。旁人介绍说,这是三小姐。三小姐挺大方,丢掉马鞭一笑,说:“小先生,你就叫我秀姑好了。”严秀姑周身洋溢着别样的野性,柳眉弯弯,眼睛水汪汪的,一颦一笑自有与众不同的姿色。金首志很快发现,严秀姑放着一双大脚,说话快得像打枪。如此一来,刚刚产生的好感顿时云飞雾散了,惆怅爬上了他的脊梁。红红的对联带着墨香,在屋子里铺陈开来,满室红光。墨香混和着特殊的气味,丝丝缕缕地荡漾开来,叫金首志惶恐不已。怔怔地想了半天,认定那是艾草的味道,他觉得不太舒服。秀姑垂条大辫子,脸腮像刚吐蕊的芍药,显然她在掩饰什么,想用温柔来滋润对方,努力让笑容和鲜红的对联一道去炫亮冷寂。她沉浸在羞涩之中,满足感如燧石般将自己点燃了,她忽然说:“咱爹说你靠得住。”
金首志一惊:“咱爹?”
“对呀,就咱爹。”秀姑一脸率真,说:“爹说你这人差不了。”这句话很有些意思在里面,显得很亲很那个了。
“啥差不了?”
秀姑有些嗔怒:“你装糊涂?”
金首志“唔”了一声,手晃了晃,笔下的对联被浓墨濡湿了。
在严秀姑听来,这种含混的声音更感人,更直入心扉。她转而笑了,笑得毫无扭捏之意。她巴巴地等对方说点什么,可金首志缄默无语,只好没话找话:“咱爹说你的字好,还会点儿拳脚呢。”
“嗯。”金首志不置可否,内心又是一惊,觉得严边外的眼力非凡。
“金大哥,喜欢骑马吗?”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严秀姑暗想自己真够笨的了。
金首志的初次婚姻是不容置疑的,除了他本人,整个夹皮沟都认定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娶了严边外的千金,无疑于凭空获得了一座金山,而事实上,严边外一家就是开金矿的,至于伐木耕种贸易,区区副业而已。严边外家财之多难以用数字形容,设在吉林街的商号就有七八家之众。严边外控制木其河、漂河和桦皮甸子方圆数百里的区域,以夹皮沟为中心,开设了大小金场多处,至少拥有三万公顷的土地,另有林场十余处。经过两代人数十年的经营,下辖四万人口,亦兵亦民,俨然国中之国。按民间传说,北京城里的皇上坐的是金銮殿,而严家坐的就是银銮殿,足见其气魄不凡。严边外一家以夹皮沟为中心拥兵固守,自给自足,渐成松花江上游的一方霸主。内忧外患中的朝廷无可奈何,便由吉林将军派人招安了事,并多次借重严家乡勇剿匪宁边。好在严边外并不惹事生非,朝廷情愿维持现状,因此对严家组织金工挖金一事,不闻不问。在夹皮沟,严边外有生杀予夺之权,当地老百姓说:“严家杀人不走文书,坐地开销。”敢坐银銮殿的严边外,惯常说一不二,儿女婚事理所当然地要凭他的意志。严秀姑对父亲选中的女婿一百个满意,欢天喜地得不得了。她们父女才不在乎金首志的感受呢,老爷子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钉。严边外送给女儿一套宅院和三十垧上等地,另外还有二十抬嫁妆。
娶亲的日子说到就到,二月初十那天是娶亲的“正日子”。新姑爷倒插门,可三媒六证俱全,程序一样不少。初九那天,娘家人送新人到了老金厂舅舅家“打下处”。如果依着严秀姑的意思,她想自己骑马出嫁,那样该多威风?但是她的想法一说出口,就遭到了严边外的痛斥,天底下哪有新人舞枪弄棒的事情?真是荒唐!初十早晨天没亮,接媳妇的大车队到了,新郎金首志身穿鲜服,十字披红地乘车来接新人儿。一路上喇叭喧天,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十里八村大开眼界。许多人看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马车后面跑,鸡鸣狗叫的热闹。冰雪尚未消融,可初升的太阳把暖意镀在人们的脸上,老金厂一带升腾着喜庆的气息。红袄绿裤的严秀姑,被人搀下披红挂彩的大车,头上蒙着红布,第一脚要踏在事先放好的高粱袋子上。拜天地的桌子上放一方斗,内盛高粱谷子,上插“天地牌”和一杆钩秤,前面摆着贡品若干,取兴旺发达步步高升之意。拜天地后,女人们一股脑地涌向洞房。有位老女人守着洞房门口盘查入门人的属相,凡属相相克忌讳之人禁入。大姑娘小媳妇惊呼乱叫地看新房的布置,抚摸透着油香的被格套①、大板柜,看花花绿绿的被褥。女宾们说说笑笑,用倾羡的口吻逗新娘子:“坐福堆里头啦,嫁个俊小伙。”新娘低头坐在炕上,屁股下坐把扎着红绸的斧子,当时的风俗叫坐福。秀姑梳成高高的发髻,双鬓插满金钗银簪,水晶玛瑙辉映,珠光宝气袭人。
第四章(4)
男人凑在一起等待开筵,识文断字的人一起恭维新房的对联写得好,摇头晃脑念:“不劳鸿雁传尺素,正喜春风入洞房。”
“好!好!”
“开并蒂德为至宝一生用不尽,结连理心做良田百世耕有余。”
“妙极妙极,至理名言啊。”
严边外是一方之主,当然不全受习俗约束,他想参加女儿婚礼,就没人敢阻拦,眉眼间蓄满润泽之色,颇有农人收获般的快意。他和上宾谈论时政,什么长春道第三镇营和小日本鬼子打起来,动了家伙哩。严边外世事洞明,大发宏论,说俄国和日本都是咱的恶邻居,胃口才大着呢,做梦都流口水呢。男人多开荒种地,女人多生儿育女。大家小家和国家都是一个道理,都是在过人场。只要人丁兴旺,就没谁来欺负咱们,大鼻子和小日本也就没办法!所以呀,咱们还得厉兵秣马、整兵习武,以备朝廷不日之需。众人听了猛点头,称赞老爷子说得对。后来话题转到了辽西的匪患,有人说红胡子厉害着呢,郑家屯一带闹得凶啊,整日里的马队绑票,还是咱夹皮沟境内稳哦,风调雨顺,民知礼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云云。
二十抬嫁妆令人瞠目结舌。锡蜡台、锡酒壶、锡香炉、锡灯台,各样木盆、木勺、木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梳妆镜,能照出人影哩,还有两个半人高大花瓶,分别插着一只掸子,这掸子是根杏黄|色的狐狸尾巴。客人无不咂咂称舌,甚至严边外也觉得不平了。严边外一直用的是泥瓦盆,所以对嫁妆里的一只铜盆特别喜欢,用手弹了弹听清脆回音,铜盆里盛了半下水,一漾一漾的水上面漂着两根白皮葱。“新媳妇用这水洗手有说道哩,生子聪明啊。”被子中间夹着红枣、栗子、花生,“早生立子啊,”七嘴八舌的都是奉承。新房上屋的礼品蔚为壮观,其中尤以道台大人的喜家帐子最为扎眼,那是一对各十二尺的苏州绸缎凌空悬挂;银号、粮栈、当铺等金字招牌,摆放在一只只红木箱上,土布、烧酒不计其数。
吵吵嚷嚷中,金首志挨桌给客人们敬酒,心头竟生怅然。他想到了泰和真的窗前,冰消雪溶的时候,那些艳丽的月季和温婉的菊花是否还能开放?
严秀姑不再遛马打猎了,怀孕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多了娴静之气。别看平日张牙舞爪的,举止粗犷,其实她心里鬼精鬼精的。丈夫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她苦恼不已。她十分在意金首志的表情,老在揣摩他的心思,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就觉得累。金首志不喜欢严秀姑,但表面上一直客客气气,他不言不语,埋头读书。夜晚秉烛,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也照亮了书案上景泰蓝荷花宝瓶,在妻子眼里闪动着冷寂的光泽。岳父听说女婿爱读书,赞赏有加,自认为没看走了眼。岳父认为女婿终归是外姓人,不想让女婿参与家政,特地叫人送来许多书籍以示鼓励。如此一来,金首志更加废寝忘食,读到天昏地暗。
严秀姑不期望丈夫文武全才,只图能对她亲热些。可他对男欢女爱不大热衷,对她的种种暗示或者唠叨都无动于衷,甚至连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女人再凶,房事上也无法逞强,她有些孤苦无奈,几次想问男人到底为啥从家里跑出来,一见他不开心的样子,也就罢了,不忍深究。男人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想:难道他故意冷落自己吗?想归想,却又毫无么办法。内心再苦,见了家人还得假意欢笑,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做娘的瞧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问房中的事情,劝女儿说等有孩子就好了,那时男人的心就能拴住了。母亲嘱咐:“别老疯疯癫癫,枪啊棒啊的,学着和男人亲热些。”
严边外一家两代人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掘金采矿,开荒伐木,免不了和官府斗和草寇斗。铁与血淬造了坚忍,男人女人都有一身好手段,方圆百十里的庄户人家个个会拳脚,人人能征惯战。光绪年间,朝廷于威海卫惨败,旅顺口失陷,日军一路北进至辽中,盛京震动,急招严边外出战。严边外辖家兵数千南下,与日军相逢在辽阳。数仗下来,日寇死伤五百余人,大挫其锐,不得不就此止步。朝廷加封奖赏,严边外名声大噪。从此严氏武装愈发强大,习武之风日盛,家族成员人人鞍马娴熟,个个枪不离手。金首志也热衷于骑马打猎,枪法骑术日见精湛,可以说老婆就是师傅。一年来,小两口整天介日地跑,要么策马飞驰,要么并辔而行,冬天时还会进山打猎,在旁人看来可谓亲密快活。他们几乎跑遍了苇沙河、木其河、漂河等流域,最经常走的路是从老金厂住所去夹皮沟,或者去红石砬子。渐渐地,桦皮甸子附近和山里的人都认得金姑爷,路遇之时,老远就让开道路,行注目礼,并向远去的背影投去景仰的目光。迎着子民仰慕的神色,严秀姑是矜持的,毫不掩饰她的傲慢,虽然她经常把猎物馈赠给路人或者农户。与丈夫的谦和相比,严秀姑显然是怪谲暴躁的,心情不好时,会毫不手软地鞭挞下人。但是严秀姑却害怕丈夫,金首志皱起眉头或者用眼神一瞟就可以阻止女人乖张的性情。秀姑认定自己男人是体面的,不光是脸庞的线条舒展,而且眉毛鼻梁嘴巴搭配得恰倒好处,有一种雕刻般的效果。严秀姑没办法不喜欢他,喜欢得从头到脚,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喜欢他忧郁的眼睛,喜欢到恨不得去咬他。严秀姑从来没咬过男人,她时常为自己悲哀,因为男人很少主动碰她。她明白,男人对她不太渴望,像很陌生。只有在醉意朦胧之际,金首志的手才会探过来游弋。这个时候,她极其配合,搂着他的腰,感受他的呼吸,享受他的体温,不觉就陶醉其中,陶醉到迷失了自己,心里想:毕竟是自己男人啊。
第四章(5)
怀孕之身见不得血光之气,只好由着金首志带人外出骑射。严秀姑不怀疑手下人的忠诚,只戒备男人沾花惹草,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溜掉。满载而归的丈夫眉宇间是舒缓的,这叫秀姑感到宽慰。金首志还是寡言少语,与以往不同的是常带些吃的东西回家,无非是市镇上的油炸糕或者糖人儿什么的,有点儿像在哄小孩。严秀姑很感激,尽管她在忌口,闻不得油炸糕的油腻味,但还是坚持吃下去,直到恶心得呕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吐,简直要把胆汁吐出来,她想把一年多来的所有委屈呕出去。她泼辣惯了,但是这次却泪眼汪汪,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高兴,反正为男人的细心所感动,她迷糊了:男人到底是细腻呢还是粗心呢?
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