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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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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烦意乱,呵斥他的车夫马二毛:“快点不行啊?快点!”在颠簸的大车上,无人敢安慰赵东家。当车轱辘激溅起柳津河的水花时,赵前恨恨地说:“操!赶情耍猴了。”
  中秋节前一天,大疙瘩正式定名安城县。新县治新景象,可谓百事待兴。安城县隶属奉天省海莲府,下辖九区四保十六社,奉天府派来知县一员、典史一员,首任知县胡康礼到任。时隔不久,赵前等人拴车去了趟县城,一路吹吹打打,以表恭敬之意。老牟和赵前挺现实,认为县官是现管,岂有不尊之理?县衙暂借一大户的院套,胡知县抽空见了他们,客套几句,话题就转到了说勘基定衙等诸事项。知县胸有成竹,谈兴甚健,说县城规划得占五行八卦之数,合阴阳相辅之理,井田县邑,山水相依。还说,署衙待设吏、户、礼、工、刑、兵六房,设了东宁、西寿、北康、南吉四保,眼下刑、兵两房由王哨官统领,其余还空缺着,再就是谈些桑麻农事,全然体察民情之态。论及老牟原来就是老虎窝区区长时,胡知县微微一笑,说老虎窝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说赵乡绅要多多携力啊,一时间老牟和赵前受宠若惊。知县是忙人,老牟知趣地要告退,胡知县拱拱手说不留了。
  赵前来县城还有一桩事,为侄儿说亲,便与老牟在街头分手。媒人是德合隆大药房掌柜戴绍庄,即是当年给岳父抓药的那个戴先生。如今德合隆生意兴隆,铺面讲究。戴先生也变得富态,白白胖胖的,一笑满脸都是肉。德合隆大药房门两侧悬挂楹联,木牌黑底金字左边书:虎守杏林春日暖;右面写:龙蟠枯井泉水香。门前两串木幌子下各坠一条木鱼,在风中摆动作响。入得药房,只见戴先生作诊桌子的后墙上挂一对条幅:拨云晴晒药,留月夜烧丹。落座看茶,由于女方家当家的还没来,两人就在药房里闲聊,不觉就说起了商号买卖的规矩。戴绍庄高兴,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规矩,药房也不例外,单单牌匾门脸就有许多讲究。就说木幌子吧,幌子的上头横放一木雕的莲花,下边是四块膏药形的木头方块,白地黑圆中心,其中三块呈对角连缀在一起,另一块由对角中间割开上半块尖朝上,下半块尖朝下,最下部是一只木雕鲤鱼。你问幌子上都啥意思?告诉你吧,上边那朵莲花乃一尘不染之洁物,莲花百害不侵无灾无病;膏药是中药的含义,方块木板五分厚,表示金木水火土五行,边长十二寸代表全年十二个月;下边那个鱼,是说咱是大药店,昼夜开门,呵呵,水里的鱼从来不闭眼。你看见没有?我这个药房外面挂俩幌儿,这就是说我的药店是个大门面,不比那些一个幌儿的小药铺。”
  赵前佩服得五体投地,大胆说起尚无子嗣的忧虑,问是否有药可求。戴绍庄说,是药三分毒,无疾不用药,生男生女乃与天道相关,《易》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男女之别也。赵前如坠云里雾里,戴先生又说:“记得古书上有求子之法,说是妇人月信初止后,一、三、五日,值男女旺相日,阳日阳时交合,有子多男。”
  这下赵前听懂了,忙问:“可准?”
  戴先生手抚下颏,微微一笑,道:“心诚则灵。”
  戴先生出面做媒,女方是在东门内刘大车店的闺女。或许是故意的,刘大车来得迟了些。已是晌午时分,三人便去了饭馆。戴先生坐上首,赵前和刘大车对席。店家嗤地点燃了酒盅里的酒烫酒,幽蓝幽蓝的火苗在三人的眼前晃悠。戴先生老家河南开封府,刘大车的老家在山东青州,先说些各自老家的情形,然后戴先生清了清嗓子,来段开场白:“咱老哥几个好不好,得在事儿上见!没谱的事儿戴某人从来不做,你两家算是门当户对,本分人家。”
  赵刘二人频频点头,都说俺们信着你戴先生了。戴先生呷了口酒,又说:“当面锣对面鼓,两头的话要挑明。孩子嘛,你们都见了。小子呢,仪表堂堂,打山东过来的,身体好能吃苦。姑娘呢,模样周正,手巧活计好,挺门过日子差不了。”
  酒桌的气氛融洽,很快谈妥了所有事项。男方的彩礼足够买两头黄牛,齐整整的礼金当即过给了刘大车。刘大车很高兴,自然无话可说,娶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十。戴先生最后起的收杯酒,说:“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以后你赵大东家来县里,可别忘了到小店坐坐。”
  刘大车快言快语:“只要俺亲家来,就请你这个大红媒喝酒哩。”


  从安城县回到家,天已经朦朦黑了,金氏还没睡。赵前的心情格外好,把去县里的事和女人细细讲了一遍。侄子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金氏也如释重负,不过她觉得彩礼有些重了,但只是想了想没说什么。男人当家做主,贤惠的女人都知道深浅。夫妻俩临睡前在一起唠些家常,男人兴奋着,说等到成运成了家,就把西沟的两垧散地借给他。女人挺着鼓鼓的肚子,盯着男人看,说:“那,李三子咋办?”当年他们离开西沟时,那片地租给李三子了。
第三章(7)
  “俺已经够意思了,种了九年还想咋的?”赵前对李三子早就心怀不满,一直交当年定的地租子,一年只有两石。他恨恨地说:“西沟都是好地,咋的也得打三十来石,李三子没心没肺的,连个谢字也没有!”
  金氏明白男人的心思,一边吃力地铺被一边劝:“拉倒吧,以后再说。”
  “一念之仁啊。”赵前脱掉褂子,“那成运咋整?总不能搂着过一辈子吧?”男人的心思是,侄子总归不是儿子,还是不在一起为好,免得以后纠缠不清,又说:“还是别在一处搅马勺吧。”
  “我看我爹在岔路口的地……”女人像下了很大决心。油灯下,夫妻两个对了下眼神。女人通情达理,主动提议借地给侄子耕种。
  灯熄了。外面没有一丝风,月很圆很亮,把赵家大院融进了绵延起伏的银色之中。赵前心存感激地摸着女人的头发,又把戴先生的话讲了一遍,金氏听了惶惑,幽幽地说:“谁知道肚里的这胎是个啥时辰?”
  夫妻两个不再言语,静静地听调皮的小虫唧唧鸣唱……
  ①嚼奶布:高粱米煮至八分熟,在大人嘴里嚼烂,再用布挤出汁水喂给婴儿。
  ②抬杆子:旧时火枪的一种,亦称大抬杆。
  ③筒子锹:特制农具,形状似平头铁锹。
  ④勒刀子:工具,固定在木杠两端铁制的刀具。
第四章(1)
  翠花胡同实在讨厌,这是金首志在此厮混了一年后的想法。这里太过金粉气了,奢侈得叫人眩目,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难堪,囊中羞涩的人不适宜在此久留。街路曲折狭窄,平均一丈来宽,长不足一里,却是吉林最繁华的所在。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两旁鳞次栉比地排满了商号,最有名的要数金店、钟表店和花店。说起翠花胡同的花店,可谓久负盛名,从女人的头饰到居室里的瓶花,以及各色各样的绢花纸花,无不工艺精湛,精巧别致。翠花胡同叫得响的商号有:怡会恒、兴顺好、玉聚昌、玉顺号等等。凭着放山人陈把头的保荐信,金首志在“玉合盛”花店谋了个差事,名为学徒,实则为烧水扫地站栏柜吆喝生意的伙计。别看掌柜的在客户面前低三下四,见了手下的就气指颐使,有事没事地咆哮不止,仿佛要吃人似的。花店的主顾大部分是女性,金首志一张俊朗的面孔很吸引她们,女人们见了先是惊异,而后都忍不住心跳将他多看几眼。女人们的目光各异,或羞涩或含蓄或放浪,时常做有意无意的一瞥,多半有倾慕的含义在里头,有几位出手阔绰的娘们儿总来店里晃悠,意图很明显,她们都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掌柜的便没来由地吃醋,时常指桑骂槐,老板私下也认为店里有个勾人的年轻人并非坏事。金首志非常怅惘,忍受不了老板阴郁的面孔和刻薄的辱骂,便提出走人。说走就走,非常坚决,他在玉合盛一年算是白干了,一文薪水也没拿到。老板同意了金首志唯一的请求,送他一套刻印的《隋唐演义》。
  这是一种舒畅的自由,没有了令人窒息的压抑的自由,走在街头巷尾;全身心地放松。金首志成了无业游民,却满怀秦琼样的期待和程咬金似的勇气。漫无边际地在吉林城里转悠,不觉间来到粮米行。粮米行实际上是一条街的名称,只因为粮栈云集,大家叫得顺嘴。兜里的铜钱越来越少了,却始终没找到活路。他只能住在穷汉店里,客栈内外极其破烂,一长趟的大铺炕,睡满了穷光蛋,当然这样的客栈价钱便宜,每晚只需九文钱。穷汉店很特别,店主按炕的大小做床大被,用滑轮吊在天棚上。晚上,用滑车将被子放下来,盖在住宿人的身上。等到早上天一亮,店伙计就吱吱扭扭地将被子吊起来,众人只好起身,去奔波一天的生计。
  粮米行也是个热闹的去处,街上的流民很多,绝大多数是来自鲁冀等省的逃荒者,所以金首志的生意尚可,每天总有代人修书的活计。这条街上有三家司法机构:街道厅、督捕司和八旗推子房,少不得打官司告状的事情,金首志常替人写状纸。于是这条街就出现小小的写字桌,还挂了面小旗,上头写着“代书”两字。路人会看见,桌子后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四方脸大眼睛,模样很周正,身穿蓝色大褂子,褂子已经洗得发白了,两肘处还打了补丁。不用说,这人就是金首志。书桌的对面是一家叫“泰和真”的粮栈,车马往来,生意兴隆。粮栈的洋门脸很是气派,大玻璃窗铮明透亮,能看见伙计忙碌的身影,能看见掌柜的在吸水烟或者闭目养神。这家粮栈的窗台上摆了几盆月季花,白的粉的还有红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看到它心里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抓了一下,那花朵娇艳,像温柔的手掌,又仿佛温情的絮语,时常叫金首志感动。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涌动一种念头,这念头便是走进这家粮栈,端坐在玻璃窗里面。这念头时常一闪而过,却强烈如雷电,以至于常常没来由的怅惘。市井里满是喧嚣,街上涌动的是陌生的面孔,仿佛松花江里无尽的浪花,没谁认得他金首志。只有两种人才会理睬他,一是要写字的,二是乞丐。每当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伸出手时,金首志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
  “小先生,写封信吧。”这是略显苍老的声音。金首志睁眼一看,来的是位老者,胡须花白,但眼睛却亮得异乎寻常。
  信是写给山东龙口的,内容司空见惯,无外是这边生活尚好勿牵挂,云云。但是金首志察觉到老汉的迟疑,每写上一句都要踌躇半天,觉得老者可能有所顾虑,不便说清。金首志不愿意过多猜测,不急也不多嘴,老头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口述得吃力,可纸上的字迹却清秀流畅。停顿的时候,他收住笔,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老汉的衣着平常,上身土布短褂,下穿紫色灯笼裤,只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些喜欢这个怪老头了,细心地封好了信封,恭恭敬敬站起身,递了过去,说:“喏,老爷子,好了。”
  老者付了钱,客套一声转身走了。金首志诧异,老汉的步履是如此的轻快,那背影迅速消失于攘攘市井之中。
  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红霞满天依次呈深红桔红浅红色,远处的垂柳依依倒映在水中,粼粼波光被染得如锦缎般绚烂。暮色悄悄地降临,忙碌的街市渐趋平静,只有少数挑水推车人在走动。金首志依旧立于街边,守望着弯曲的街巷,将自己颀长的影子投映于脚下,那影子又黑又长,看上去极其孤单。清朗的月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白天写信时,怪老头把褡裢“丢”在了字摊上。褡裢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估摸至少有十来两银子。这些银子足以买到两头牛或者一间半房子,起码不必再住破烂的穷汉店了。手捧沉甸甸的褡裢,他心狂跳不止。夜风掀动衣襟,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再次冷静下来,一想到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的确,钱褡裢是老汉故意落下的,他在考察年轻人的品质也在检验自己的眼力。年轻人哪会知道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街对面的粮栈板窗后面,还有人密切地注视他。金首志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但还是站在那里,如一株树。他自己也惶惑,为何要如此固执?
第四章(2)
  胡同深处踱出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停下。声音显得亲切:“还没收摊?”
  冲着对面的人影,金首志小心地问:“是大叔你吗?”
  “嗯,不错。”褡裢的失而复得并没有叫老人激动,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还没吃饭吧。”
  泰和真粮栈的饭堂光线黯淡,蜡烛若明若暗。金首志的头发浓黑,一条辫子搭在肩头,很帖熨的样子。他吃得有滋有味,咀嚼的间隙露出了很整齐的牙齿,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狼吞虎咽,这是出乎意料的慢条斯理。金首志知道坐在眼前的是非同寻常的老汉,他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
  文静腼腆的金首志出现在泰和真粮栈,名义上也是学徒。窗台上的月季花被金黄的菊花所取代,枝条纤细,勉强支撑着绿嘟噜的骨朵和肥大的花朵,有些颤微微的。粮栈掌柜的姓宋。宋掌柜的整天对伙计吆五喝六,与玉合盛花店老板没啥两样,却对他毕恭毕敬。其实金首志知道,掌柜的并不喜欢他,他畏惧的只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至于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金首志不清楚,也不想多嘴去问。半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那个老头。金首志留在粮栈里抄抄写写,悠闲自在得很,再无了衣食之虞,变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之间隐含了儒雅之风,全无粮米市所应熏染的市侩气。宋掌柜的对他敬畏有加,口口声声小先生小先生地叫着,可心里老犯嘀咕。越是这样,宋掌柜的越是嘘寒问暖,热情礼待,他找来裁缝为金首志裁制了褂衫、鞋袜。从头到脚包装一新的金首志的样子很可笑,宽大的袍子晃晃荡荡的,仿佛挂在了衣架上。店里的伙计见了都笑,笑容含糊又有些暧昧。众人都是敬而远之的神色,甚至悄悄议论戏文里有关驸马的浪漫情节,有人还联想到了陈世美,这就使得金首志如芒在背,不自在了好久。他发现宋掌柜脚上的布袜子是旧的,而他的袜子破了就被人收走了,相比之下奢侈得更叫人不安。有许多次,想问问究竟,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念头。终于,宋掌柜的问他了:“小先生,你认得老东家?”
  金首志明白了八分,却不露声色:“啥东家?”
  “你真有福哦。”宋掌柜的话语酸溜溜的,他舔了舔嘴唇,说:“你咋不拿那褡裢走呢?”
  金首志说:“老哥那哪成,谁丢钱不着急上火啊。”
  宋掌柜的笑了,笑得极忸怩极嫉妒。一瞬间,金首志想起江边那窑姐粉头的媚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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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和真粮栈有许多藏书,一册册靛蓝布面的线装书排在炕柜上头。金首志如饥似渴,时间似乎被文字湮没掉了,剩下的只有起伏的思绪。他读书还是有选择的,《大学》、《中庸》之类的太乏味了,他不会去看的。金首志觉得,读书不该有功利色彩的,读书该是轻松自在的,当然首先要衣食无虞。金首志不为登科入仕,也不重义理之学,他偏好诗赋辞章,讲求经世务时。炕柜上的藏书不断增多,显然是宋掌柜有意安排的。
  粮栈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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