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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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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地看森林里风雪呼啸,灌木丛和杂草瑟瑟发抖。寒风刮过空旷地段,旋风样搅起积雪,一阵弥漫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天越来越亮了,王宝林期待着今天有个好运气。行动计划是在一周前确定的,为此电台始终保持静默。根据三天前的情报,他们要在二道子接运越冬的粮食棉花和布匹,王宝林深知,此举事关深山老林里上千条生命,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计划的确天衣无缝,行动比计划的还要顺利,三师先行武装起自己,棉衣棉布上身,又填饱了肚子,大家的力气倍增。战士们兴奋异常,如果不是师长的阻止,他们肯定要高唱起战歌来。三师押运着物资返程,七辆爬犁轻快地在林海雪原里穿行,时而翻山越岭时而隐匿林间,狍子常常会停止奔跑,好奇地观望着,远远地向队伍致注目礼。最有意思的是鹿群,它们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张望的神情也一模一样,鼻子嘴唇微微翕动,目光湿漉漉的像无邪清泉,像含情脉脉的女子那般温柔。直到队伍临近了,鹿们才想起狂奔逃命。队伍在披波斩浪,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无尽无休的尾巴。士兵们走路走得浑身出汗,口里渴了,没有水,就随手抓把雪喝。雪凉丝丝的入了口,顷刻间嗓子眼就舒坦了。老兵有经验,在吃雪之前,将雪握成疙瘩球,反复用手攥攥,将冰冷的雪湿润一会儿再吃,以防冰坏了牙口。柳载锡有些担心,说我们是不是隐蔽到天黑再走?王宝林寻思了片刻,说山里的兄弟们正苦着呢,快点儿走没啥事,行动慢了才会出事。老柳已经习惯于接受王师长的判断,就不再说什么。
  一个白天,他们走了二百多里山路,异乎寻常的神速。黄昏时,天上盘旋着敌人的飞机,部队暂时躲进了松林。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笔挺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和雪的清冽环绕。飞机飞走了,队伍继续前进。王宝林检起一张飞机洒落下的传单,内容老生常谈:投降吧,投降了不忍饥不受冻,大米白面还有女人……王宝林轻蔑地笑了,将传单揉成纸团儿丢到一边去。有个战士发誓说:“奶奶的,等打跑了鬼子,俺天天逛窑子去!”
  要是往常,老柳会板上脸教育一通。可今天他特别惶恐,嘀咕说是不是鬼子发现了?王宝林听了心里也发毛,但是他不想把紧张传染给别人,就打哈哈凑趣道:“小鬼子要给咱送女人哩。”
  “咋送?”王宝林指着天空,意气风发地说:“揍下个飞机就有了。”在哄堂大笑中,他扭头轻声宽慰政委,说:“没啥事,哪天天上没有飞机转悠?”
  森林里昼短夜长,黑幕又早早地降临了。风无情地刮着,冻得大树劈啪做响,像要炸裂似的。风卷起积雪打在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任凭你裹挟得多么严实,也抵不住寒冷。枯树灌木下鬼影绰绰,寒风迅疾地穿过林地,呼啸声尖锐刺耳。坐在篝火旁,王宝林对柳载锡说:“别担心,老伙计。”语气平静轻松,口吻和从前无数次涉险时一样充满自信:“天一放亮就起程,翻过前边的岭就安全了,都歇歇吧。”说着倒头就睡,鼾声被寒风席卷而去,他睡的坦然而安详,梦靥中透出笑容。
  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河对岸有一片黑影,在夜幕掩护下慢慢地蠕动。夜色凝重,由于到处是冰雪银白,黑色越来越清晰了。岗哨上的士兵,手脚冻得麻木僵硬了,全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睡梦中,王宝林看见父亲和母亲。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老爹闷头不语,嘴里叼着旱烟袋,母亲坐在炕沿边纳鞋底儿,一针一线地扎得极用力。爹妈在唠嗑,全然不理睬他,好像在商量说宝林该娶媳妇了,明天就去老虎窝街里聘一个吧。王宝林急了,想大喊却喊不出声来:爹呀娘呀,俺自己找媳妇了。母亲不愿意了,嘴唇动了动说:咋不领回来给妈看看,哎呦呦,妈可乐死了,妈就盼着你们给妈多生几个孙子。吧嗒吧嗒抽烟的老爹也开口了,说:宝林呀,大门外站着个闺女,八成是你媳妇儿吧?快叫进屋上炕,大冷的天冻坏了咋整?……有模糊黑影款款迈进房门,王宝林一看心都要蹦出来了,哎呀,这不是惠芬吗?你跑哪儿去了,我找得你好苦哇。爹、妈,你俩看呢,咱媳妇儿哩。哎,妈你看,俊不俊?像不像画上的仙女,嘿嘿……老爹在炕沿边磕打磕打烟袋锅,说:宝林,窗户外头的是谁呀?王宝林一看原来是哥哥王宝安,他见了宝林扭身就走,一溜烟儿跑远了。王宝林急了,拼命地追赶,连声喊:大哥别走!大——哥!
第三十三章(5)
  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天上稀疏的星斗。王宝林浑身虚汗,冷风一吹清醒了,原来在做梦啊。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瞥见了河对面密密麻麻的黑影,他一跃而起,怒吼:“鬼子来了。”
  猛烈的火网盖在了三师的头上,对岸的敌人放出了照明弹,雪地上光亮亮一片。森林亮如白昼,毫无隐藏之处,同时敌人也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隔着河,是黑鸦鸦的骑兵,足有六七百人之多。弹雨中,王宝林命令大家分散开,他让战士们沉住气,等敌人靠近了再打。借着晨曦,王宝林看到左侧是陡峭的山崖,河道顺着山势转入林海雪原,判定敌人是无法迂回的。日伪军的骑兵刚踏进河水中,炙烈的火力倾泄过去,河水里人仰马翻,许多马匹脱缰狂奔。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王师长沉痛地说:“政委,都是我的错啊,不该冒险行军!”
  想不到柳载锡居然笑了,笑容竟是那样璀璨:“操!咱哥们可死在一块儿了!”
  “去你妈的,不行!”王宝林断然拒绝:“你们快撤!我能顶一阵子。”
  柳载锡无动于衷,王宝林火了,用手枪抵住自己脑袋,“我查五个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一、二……”
  “操你妈的!走!我走!”柳载锡孩子样地大哭,扭身撤退,一边哭一边骂,骂声特别流畅:“操你妈的,王宝林,王八犊子,兔崽子……”
  生离死别之际没有温情,枪炮声湮灭了爬犁上的哭声,王师长周围留下了七个兄弟,还有两挺机枪,他惊诧地问:“咋还不走?”
  士兵们一律用脏话顶撞师长:“走个鸡芭毛!”
  幸亏河流没有完全封冻,水面上漂浮的薄冰极大地妨碍了骑兵的进攻,马蹄踏碎了冰壳,冰块变得如刀刃一样锋利。敌人的损失很大,不得不调整冲击的步骤,中间多次出现间歇。在对峙中,天大亮了。
  黎明再一次染亮了山林,曙色把山峦装饰得彤红妖娆。初冬的天宇竟如此温存,像平展的丝绸,像润泽的瓷器,像女孩纯洁的眸子。大片大片的白桦林在身后摇曳,修长的树干齐齐地向上挺拔,宛如千千万人在齐声合唱。晨风拖曳着轻柔的唿哨,穿行于白桦树林中,白雪蓝天全有了飘逸之感。王宝林恍惚沐浴在陆离的光屑里,匍匐在起伏不已的波涛之巅。
  敌人调来了小钢炮,连续轰击之后,王宝林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战士了。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死亡近在咫尺,却不显得可怕。在炮火暂停的间歇里,王宝林忽发奇想,大声地问:“兄弟,下辈子你想托生啥?男人还是女人?”
  战士抹了一把脸上血迹,眼泪婆娑地想了又想,哽咽着说:“我想做女人。师长你呢?”
  “做男人好!”他脸色惨白,嘴角却浮起了笑容,趁着换弹匣的工夫,还不忘补充一句:“要是托生男人的话,还去打鬼子!”回头一看,同伴中弹了,歪着的头成了血葫芦。
  敌人的骑兵冲上岸来,马蹄磕碰出火花,王宝林最后的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的一霎间,他忽然想起了赵金氏,想起了哺育他的Ru房,香甜的汁水电流般涌遍周身。在残存的意识里,王宝林感到释放的快慰。太阳终于跃出山谷,壮士的脑浆喷涌,血水激溅,殷殷如百合花怒放,随即凝结成了火红的薄冰。
  ①打小宿:夏秋季节,在山里头宿营。
  ②更生布:废旧衣物再生棉纱纺织成的布料。
第三十四章(1)
  富连声一病不起,来得太突然了。全无喜庆的春节黯然离去,无精打采的红对联还赖在各式各样的门旁。在老虎窝,富连声的朋友只有荆容翔一人,算得上是神交。邮政代办所的事情不多,荆容翔常有空来找富连声。两个人话语都少,就那么干坐着,四目相对。穷困潦倒的富连声和无所事事的荆容翔多有互为吸引之处,富连声喜欢去邮政所看报纸,荆容翔喜欢富连声的沉稳。除了同病相怜以外,也有性情相近的地方,比方说他们都无兴趣打牌耍钱,所以都显得行影孤单。富连声的每一天都很孤独,他的孤独旁人难以理会。以往的孤独有刻意隐藏的成分,而现在的孤独是因无人理睬。这样的孤独是酸楚的,带有被人轻视被人遗忘的性质,好比老鹰折了翅的哀伤,虽然可以自恋似的回味翱翔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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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段日子,老虎窝街上敲锣打鼓,村公所和警察署四下张贴告示。“击毙惯匪”王宝林的消息传来,公家人兴高采烈。老虎窝小镇实行了保甲制度,美其名为“邻保友爱”。镇子上和乡下的部落一样,实行保甲连坐,每十家为一牌,每十牌为一保,十二岁以上的居民,均要随身携带身份证备查。常言说,墙有缝人有耳,酷律之下,人人噤若寒蝉,稍有不慎,即可视为“通匪”,遭灭顶之灾。在残暴面前,老百姓臣服了,人人自危。得知王宝林的死讯,金氏悄悄落泪,说:“咳咳,这孩子吃过我的奶呢。”而赵前备觉轻松,心头重负随之卸下,又不便说什么,默默看女人伤心。这日,富连声又去邮政所看报纸,没头没脑地长叹一声:“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富连声依旧叫姐夫赵前害怕,但是他依旧失魂落魄,赵金氏时时接济他,又处处提防他。听说弟弟又有出去做事的念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折腾了三十来年是啥结局?除了积攒下俩孩子,你还有啥啊?也不瞧瞧你自己?五十来岁的人了!”姐姐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不留情面地剜在灵魂深处,富连声默然无语,剩下的只有焦虑和怅惘。
  荆容翔不小窥富连声,努力去理解他的苦闷,理解他没有朋友没有交际。荆容翔觉得他这人有种坦诚的世故,还有种无奈的老成,总之很复杂,看似了解,其实却一无所知。荆容翔说:“富哥,我爹说了,你这个人不简单。”
  面对好评,富连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荆容翔说:“富哥,我咋也琢磨不透你。”
  富连声说:“唉,那就别琢磨了。”
  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人们说,在此之前男人不得理发,否则就要死舅舅。富连声觉得可笑,说我又没舅舅怕啥?他不信邪,正月里却无处理发,只有到二月二,歇了一个月的剃头匠才营业。如今安城县的风俗是,文明人梳理分头,苦大力的剃光头,富连声始终坚持文明的发式。剪完头,人显得神清气爽,慢慢地往家转。
  如今,只有赵家大院这样的大户才吃得起猪头肉,今年的猪头是甘暄送来的,赵家对甘署长的厚礼感到害怕,又不敢不收。以前猪头肉的吃法是将猪头拆成一盆肉,全家围在一起蘸酱油吃,这时再顽皮的孩子也不打闹了,香而不腻的猪头肉会让人回味一年。赵金氏惦记弟弟,打发金菊悄悄送去几块。从习惯上说,这样的事情要背着赵前的,金氏和金菊都有点儿做贼的感觉。猪头肉稀罕,富连声想到了他的朋友。纸包纸裹的捡了几块,准备送给荆容翔。心灵大抵是有感应的,荆容翔来了,一如从前坐在炕沿上抽烟,一气抽了两锅子。大人慢吞吞的,铁媛这边已经急不可耐了,肉的香气像小手似的抓挠她的心。铁媛老早就见过赵家的猪头了。整整一个正月,这只猪头高悬于灶房的窗檐下,黑黑的胖胖的,猪眼眯缝着,猪嘴角却翘起来,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大耳朵耷拉的猪头肯定是全老虎窝最奢侈的东西,它的笑容始终跟随她,使铁媛心神不宁,神往不已。听四傻子表哥说,吃猪头得先用烙铁烫,烫得吱啦吱啦冒油。铁媛惊讶无比,四表哥还说,猪浑身是宝,除了猪毛吃不得,连猪尾巴都好吃。
  刚送走客人,铁磊和铁媛忽然发现父亲口流痰涎,慌忙扶上炕去。赵前和金氏闻讯赶来,程先生随后也到了。程瑞鹤看了说是中风,中风就是常说的半身不遂。金氏紧紧搂着铁媛的肩头,说好闺女别怕别怕姑姑给治。赵前尾随程瑞鹤走出门外,话说的敞亮:“程先生,钱多我不怕,麻烦我不怕,只求救他一命。”
  程瑞鹤连连摇头,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成废人了,炕上吃炕上拉的,甭指望再站起来。”
  富连声半身瘫痪,可神志清楚。任何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春节前他就头晕得厉害,有时会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或一侧手脚麻木,他没太在意,再说生活拮据,求医问药实属奢侈之想。病来如山倒,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局。躺在炕上的富连声丧失了语言能力,却止不住去思考,神智越清楚就越痛苦,他认定死期不远了。他绝望到了极点,青春和血性已经消失,成为了一种加速远去的记忆,满腔的心事将随他埋进泥土。富连声眼睛紧闭,不再理会亲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太飘忽了,却结实得扭曲如盘绕的死结,根本没法挣脱。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富连声应该说是金首志了,以前向儿子流露过夹皮沟的往事。是他毁了严秀姑的一生,他很想告诉儿子,有机会去找找那个叫亮子的哥哥,病卧中这个念头更加强烈,歉疚之感更加沉重。思念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思念得越强烈越难以表白,他不得不把遗憾深藏起来,一直带到坟冢中去。金首志挣扎着用左手划了三个字:“金,好赵。”铁磊是聪明的孩子,他懂得父亲的两层意思,一则他们不姓富而是姓金,再一个是要与赵家修好,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啊。
第三十四章(2)
  赵金氏和铁磊做了最大的努力,喂水喂药地伺候,饭食上颇费了一番脑筋,比如豆腐浆豆腐脑米汤,全是易于消化的流食。对于半身不遂的病症来说,大小便失禁才是最可怕的,铁磊一个人照料不得,金氏特意打发赵玫瑰过来帮忙,外甥女在场使富连声更加难堪,想到家贫如洗,暗暗下了决心。赵三子去养生堂药房抓药,程先生的方子是平肝息风活血祛瘀,用补阳还五汤,无非是引血下行散风通络之药,即黄芪丹参桃仁当归川芎地龙牛犀勾腾天麻夏枯草之类。赵三子对草药和丹散膏丸很感兴趣,忍不住要问上几句。为医者讨厌旁人盘问,程先生不愿多言,就说诸药相合,理气宽中疏散风邪,使血气正行。接连几天,富家简陋的房子里弥漫着汤药的味道,给人些许期盼。补阳还五汤没有一丁点儿的效果,程先生的解释是病去如抽丝。最早丧失信心的是金首志本人,服药至第五天,他挥臂扫落了儿子手中汤碗,叮叮当当的碎碗声响过之后,拒绝用药且粒米不粘。没有什么可留给儿女的东西,他决意不再拖累儿女。金首志不再打翻碗筷,而是紧咬牙关,铁了心肠绝食,任凭饥肠辘辘,云里雾里地飘浮。赵金氏来劝,荆容翔父子和连老板也来劝,大家都口口声声说你不吃饭怎么行?饿到七八天的时候,人瘦得皮包骨,从此不再有屎尿出现。
  恍惚间,金首志感觉一瓣一瓣的花瓣飘零,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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