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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为“忠魂碑”揭幕并非戴潘在安城的最后露面,但他预料不到数年之后他将再次成为主角,当然这是后话。四平省公署庶务厅下达的调令写得毫不含糊,限令三日内走马上任。戴潘简单与闫连壁做了交接,闫县长显得很亲切,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体己话,无非是戴县长劳苦功高造福安城多年啊,还表示要安排人送一送,家眷暂时走不了就留在安城县,他会全力照应。继任者的客套解脱不了戴潘的郁闷,门庭若市转眼即为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场景让他体验到了世态炎凉,自然而然慨叹人情薄如纸,心里哀惋:白白在安城混了十多年,连一个真心的朋友也没交下。随着他的失势,旧部像约好了似的不见踪影,多年的牌友转眼散伙,仿佛以前的笑声从来不曾有过。只有在警察局的几个小兄弟过来看看,纷纷抱歉说:就要七县联防讨伐了,入冬前消灭抗联三师,还解释说警力不够啊刁民难驯啊简直要累死了,等大哥啥时回来再给你饯行再请你喝酒吧,云云。戴潘很知趣,表情上做出极为感动状,连连打哈哈说:啊啊你们忙吧都忙吧。不免愤愤地想,原来前呼后拥倾慕不是他而是权力,现在都去打新县长的主意了吧?这群王八蛋没良心的犊子!戴潘赴任时是只身去的火车站,一路孤零零的,只有老婆孩子尾随,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着站台上挥手的张老师和三个儿女,不觉眼眶湿润了。火车缓缓开动,大团大团的蒸汽翻滚,戴潘的内心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离去,还不如城里丢了一条狗。
新官上任三把火,闫连壁烧的第一把火是县公署改组。其实县公署改组并非闫县长的新出彩,“满洲国”国务院通令全境,从伪中央到各省、县全面实施“次长中心制”。具体到安城县的标志是以日籍副县长为中心,基层政权以日籍官吏为主体的县治得到了强化。按照《满洲国组织纲要》,安城县公署取消原来的“一科四局”,即总务科、内务局、警务局、财务局和教育局,现改为庶务、行政、警务和财务四课。庶务课内设庶务、文书、经理三股,行政课含街村、教育、土木、烟政和兵役等五个股,财务课辖理财股、征收股,警务课下设司法、保安、特务和警务四股。各课长名为满洲人,实际掌权的都是日本副课长。至伪康德五年初,安城县公署职员统计人数为133人:正副县长各1名,课长4名,翻译3名,警佐巡官警长10名,股长14名,课员36名,警员47名,技士和其他雇员17人。上述官吏及雇员当中,日籍属官12人,日籍技士等6人,毛利副县长以下的日本属官掌控要害部门。闫连壁凡事必请示毛利副县长,唯毛利左郎马首是从,副县长不点头,县长是绝对不能表态的。即使是请领办公用品的单据,也得用日文书写报告,报告人要用日文签字,由庶务课副课长审批生效。不经庶务课副课长同意,县长无权支配一瓶墨水。
第三十章(3)
霜降以后,走投无路的王宝安只好去了大花子房。趴在地上给“李破败”磕头时,他的上身已经没了衣服。衣服是前天当掉的,当铺的伙计还算仁慈,特意给他弄了条草袋子。王宝安将草袋子底下扣个窟窿,然后从头套在身上。草木凋零,寒风瑟瑟,他大猫的脑袋露在草袋子外面,趿拉着露脚跟的破鞋,活像一头肮脏不堪的怪物。
安城县共有大小两处花子房,大花子房早年由万字会捐资兴建,而小花子房则由安城道德会资助。大花子房在南康门里,是一趟十二间的旧房子,早已破烂不堪。房顶生长着许多蒿草,倾斜的山墙外面用大木头柱子支撑着,天棚也要用木杆子顶着,才使它没有塌落下来。花子房缺窗户少门,本来四方的门窗都歪斜着变成了菱形,挂几条破麻袋当门,再弄来破烂洋灰袋子堵住窗户和墙上的裂缝,以此来遮挡寒风。花子房一共分成四个房间,每房三间:东首的叫“上间”,住些瘸老病瞎,无儿无女的老绝户。他们住在这里是不收钱的,由慈善机构万字会出资优待。年老体弱的花子,时常大小便失禁,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得由其他乞丐轮流收拾。中间的叫“腰房”,里面住的是能走能撂的,大部分是游走江湖的艺人,打竹板、耍哈喇巴的。他们夜间住在花子房,男花子每天要上交两角五分钱的柴草钱。另外的房间是“女房”,住的多是女花子和小孩子,花子越来越多,就不得不男女混住,女花子每天也得交两角钱。西头的房间叫“下屋”,名为“下屋”,实为花子头住的地方。外面有门窗,里面的陈设很是讲究,板柜、桌子椅子、座钟掸瓶,应有尽有。
俗话说: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花子房也是一个小社会,丐帮里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比如破产的地主,落魄的文人。乞丐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行业规矩,约法三章:不偷不抢明要。乞丐必须臣服于花子头,当面要尊称其为掌柜的。花子头不是轻易做得的,既见多识广又手段毒辣。接受王宝安叩头的花子头绰号李破败,夏穿绸缎冬穿棉,尤喜好穿镶红滚边的蓝马褂。此人早先是昌图县的大地主,因为满蒙开拓团的进驻,一下子失去了土地,弄得家破人亡,沦落于此。按照日本议会通过的“满洲移民计划”,从1936年开始,日本政府实施了移民百万的计划,其中包括部分朝鲜人。日本开拓团招募在乡军人,沿铁路沿线圈占良田,以武力胁迫百姓背井离乡。李破败所有的土地正在铁路附近,日本人以每亩地五角钱的价格强行“收购”。没有土地,又不愿意劳动,就只好走歪门邪道了。此人工于心计又会几路拳脚,几番拼杀撕打出来,做了花子头。花子房一律仰李破败鼻息,花子们不过是他可供驱遣的狗而已,他们见了凶残暴戾主子,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又敬又畏的神色。李破败在城里很吃得开,一般人家的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要请李破败到场吃喝。花子头有杆鞭子,随身携带,专门用于抽打乞丐。一见到花子头的皮鞭,乞丐会赶快溜走,不敢在此讨要。李破败进谁家吃饭,就将鞭子悬挂于大门旁,鞭子的木柄上刻八个字:“乞丐无理,打死勿论。”
王大猫在腰房里住,南北两铺长筒子土炕,连席子都没有,遑论被子。炕上铺着洋灰袋子、麻袋片、草帘子还有一团团的稻草。屋子里阴冷潮湿,拥挤不堪,密密匝匝地挤了四十多人睡觉。空气污浊得厉害,到处都臭烘烘的,人体的臊臭和食物发霉变溲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对于寒冷难耐的王宝林来说,好歹是个栖身之所,至少花子们的体温可以互相取暖。花子房住得久了,就不觉得眩晕恶心了。花子每天都要出去乞讨,路线地段大致有个分工。年老体衰的和大烟鬼都挎着饭筐,提着盛菜汤的铁斗子,挨家挨户地讨要残羹剩饭,至于瞎眼睛缺胳膊少腿的花子,就只能趴在路边行乞了。街头乞讨不容易,到后来这点儿粮食也难保证了。伪满中期以后,穷苦人家不时还得靠橡子面度日。家家不饱,人人挨饿,所以谁也没有多少吃的能送给乞丐。凡能走动的花子,只好走村串屯去讨要,尽管乡下要出荷粮,但粮食还是比城里宽余些。赶到初一、十五,花子们就回城里来“抓街”,去买卖商号要饭吃。一入冬月,李破败就兴奋起来。一年一度的好时光到了,他准备车马下乡齐粮。掌柜的下屯齐粮,可谓声势浩大,凡能走动的乞丐都要随行护驾。谁家不给粮,花子们就赖住不走,惹急了就住下,房前屋后随处拉屎撒尿。倘若是个大户,没准一把火烧了你家的场院,放跑圈里的牲畜。叫花子的事情,连警察都躲着走,谁都无可奈何。见他们来了,小门小户给个十斤半斗的,大户人家得按地亩数量给粮食,给少了休怪花子们翻脸。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不想招惹花子,乖乖给粮给钱,他们深知花子房的厉害。这伙人得罪不起,搞不好十冬腊月的弄来个冻死的“白条”,摆在你家大门口,叫你恶心二年。再不服,就天天送,一天摆一个,连送十天半拉月!数九隆冬,城边村屯的冻死鬼有的是,尤其不缺面皮发青的死烟鬼。如此一来,大户人家都变得深明事理,花子房齐粮比村公所摊派来得痛快,一路顺风顺水,车载马拉往城里运,花子头的腰包自然要鼓起来,随同的老少乞丐们能跟着混几顿饱饭。
这天王大猫又犯了烟瘾,哈欠连天。李破败看见了,心里这个烦呀,冲他猛踢一脚,说:“别装蒜,起来跟我去老虎窝!”王宝安极不情愿去老虎窝,却不敢忤逆花子头,真是万般无奈。在安城县混久了,回来一看,老虎窝显得很苍老,青砖蓝瓦摆出了小街的茫然,稀稀寥寥的店铺了无生气,赵家大院也远不似从前那样巍峨气派。秋收已过,收租出荷粮忙活完了,人们开始在家“猫冬”。街上静悄悄的,偶尔遇到的行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梦游似的表情恍惚。赵家大院离小学校还有一段路的,但是王宝安能听见学堂里朗读声,这声音飘进耳鼓:
第三十章(4)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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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岁年头好……
憨头憨脑的狗儿趴在赵家大院门口,懒洋洋地抖动绒毛,见生人来了,大狗小狗齐声高叫,听上去有一种不安的预兆。赵成永很客气,大哥长大哥短地寒暄,看座点烟敬茶,与花子头套近乎,表演得极生动。主人很亲热,无非说些收成不好东西太少见笑了云云,见大队乞丐围在门外,故做责怪状道:“大老远来的,咋不进院呢?外面可冷啊。”受主人热情的感染,李破败挥挥手,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们一涌而入,进了前院。赵成永吩咐给大家伙烧点儿开水喝,再热点儿饭吃。如今赵家大院洗洗涮涮的粗笨活计都由赵玫瑰来干,来娘家讨饭的女人无体面可言,赵玫瑰一如下人般自卑,若不是洗衣做饭还需要,人们真的会忘记了她的存在。赵玫瑰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乞丐中间的丈夫,那个骨瘦如柴状同鬼魅的丈夫。“咣当”一声,赵玫瑰手中的瓢掉到地上去了,热水烫到脚背上,她尖叫着跳起来。灼伤感丝毫没有减轻她内心的痛楚,夫妻重逢没有出现抱头痛哭的场景,双方都怔愣着,吃惊地凝视对方。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三子感到尴尬,他很是歉意地对李破败说:“你看,这个大烟鬼被扫地出门了。”赵成永策略地回避了王宝安是其姐夫的事实,起身搀扶起大姐,边送她出门边怜惜地问:“不碍事吧?”
赵成永返回重新落座时,王宝安还在那里,腰佝偻得像干瘪的河虾,眼睛鼓胀着,死死盯住铺地的方砖,一只脚来回地搓拭。终于,他坚持不住了,匍匐在地,膝盖着地的瞬间,他暗自想自己难看的还不如狗。他嗅得见自己身上的臭味,迎着花子头锐利的目光,王宝安用蚊子样细微的声音问:“金锁、银锁他俩好吗?”
“就不用你操心了。”赵三子再次笑咪咪地为李破败点烟,他并没有低头看脚底下。脚下的姐夫看了更令人作呕,衣衫破烂邋遢,头发里锈结着草屑土渣,脸颊脖颈手掌满是黑垢。
“三、三东家,能让俺看看吗?”脚底下的声音响起。
赵成永脸上的笑容停滞了,强调说:“你家败了。”
“俺、俺想他们。”
“你家败了!”
黑沉沉的云笼罩四野,寒风不留情面地卷过,路边的芦苇和树林发出了惊心的呜鸣。空气有些柔和湿润起来,看样子要下雪了。李破败坐在马车上,手下的给他裹了一床被子,他一摇一晃地打着盹,睁开眼看看王宝安,念了句戏文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早春的天地奇寒,气温仍然低得像三九天,肆虐的西北风席卷松辽平原,直扑安城县。火车像步履蹒跚的老人踯躅在莽莽雪原上,车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雪绒,多棱多角的冰花组成了晶莹奇幻的图案。王宝安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贴得时间久了,反而有种热热的感受。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也没想看清什么。车厢咣当咣当有节奏地摇晃,王宝安呆呆傻傻地,处于一种既无所思亦无所忆的状态中。紧邻着王宝安而坐的是赵成永,他从玻璃上化开的洞口向外张望,白茫茫的山河一派肃穆,一道道山梁,一色色银白,有秩序地呈扇面旋转,苍苍莽莽的感觉铺天盖地。火车上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和类似于干咸菜的味道,浓重的蓝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车上的暖气不顶用了,车厢里冷得如同冰窖,旅客们呼出了的哈气,白雾样的喷出老长老长。人们手操着袖管,缩着脖子,拼命地跺脚,跺脚声简直要压过车厢里的广播。广播里反复播放李香兰甜腻腻的歌曲,在冰冷的氛围里,歌声就像有气无力的鸽子,恹恹地扑打着翅膀:“……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
王宝安的母亲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已气若游丝,见到儿子时黯淡的眼睛骤然发亮,她嗫嚅着,企图伸出手臂来抚摸儿子的脸颊。王宝安将耳朵伏在母亲的嘴旁,听见她说:“我可找到你爹了”,王德发女人的垂死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笑容很陶醉,就像晚霞里最后一抹余晖。夜深了,赵玫瑰找来一床被子裹在男人身上,骨瘦如柴的王宝安竟承受不了重压,寒冷使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住地打着瞌睡,但是他不敢睡去,强睁着沉重的眼皮,如果没有大烟的支撑,也许早就瘫了。寂静的寒夜里,人们的听觉特别灵敏,远处的夜风沙沙地掠过了雪原,梁柁上面刷地跑过了老鼠,屋外房檐冰壳轻微的断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微弱的响动里,弥留之际粗重的喘息成了背景,仿佛诡异的气流在屋内徘徊,时而呼哒着窗花纸,时而轻摇着门口御寒的门帘,像低低的叹息又像是伤感的啜泣。母亲的目光愈来愈散漫了,王宝安守在身旁,内心产生了梦魇般的恐慌,他触摸着她凉冰冰的鼻翼,恍惚听见踉跄的脚步声远去……
王家院落里升起了哭声,王德发女人死了。天上悬了个冰球般的月亮,洒下一片灰灰白白的冷光。王宝安茫然地立在院子里,看大家忙着将母亲停灵,朦朦胧胧的月色里,皑皑白雪映射出惨白的光泽。王宝安走出大门,扑面而来的寒风钝刀似的割着额头眉角,寒冷迅速打透了他的衣裤。西北风像跑了调的琴弦,奏出了凄厉的旋律。背转过身子,十里外的老虎窝依稀可见,稀疏的灯火点点,恰如天上的星星遥远又冷漠。
第三十章(5)
呜呜哇哇的喇叭连吹了三天,仿佛要撕裂灰暗的天空,喇叭匠的嘴巴冻得乌紫乌紫。挽幛是荆子端写的,荆子端早就被日本人撵出了学校,他的身体越来糟糕,变得老迈迟钝,但是他手书的挽联却是锋利:“兄笔笔硬骨悲哉,嫂篇篇正气休矣。”哆哆嗦嗦的歇住笔墨,荆子端拼命地咳嗽,额头绷起了怕人的青筋。赵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颓然盘腿端坐于王家的炕头上,不停气地吸烟,舌头抽得又苦又麻。四十年前,王德发夫妇帮助他的往事浮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就泪眼婆娑了,浑浊的泪水沿着鼻沟流淌下来,他揩也不揩地任由老泪纵横。在赵金氏看来,这是男人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烟泡已断的王大猫跑回了安城县,走时,还没到给母亲烧七的日子。王家的土地没了,砖窑出售了,只剩下破旧的四间房子。赵前不容回绝的口气彻底粉碎了赵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