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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得,老柳啊,要找要抢你自个儿留着吧。”王宝林连连摆手:“你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一滴精十滴血哩。”
“你慢慢的。”老柳的眼睛一眨不眨做认真状:“朝鲜姑娘大大贤惠,你们俩顶一个。”
“再好也不要!”王宝林忽地心生怆然,脸色隐隐浮现出冰霜来。三师的干部都害怕师长阴沉着脸,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惹他。老柳稍微怔了下就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止住了话题,他知道王宝林情绪低落时多半因辛酸的家事,他思念那个牡丹江女子,思念得肝肠寸断。很长时间里,老柳不理解王宝林,觉得单纯的复仇太个人意气了,太不冷静了,但还是同意了他几次冒险的计划,包括前不久夜袭老虎窝警察署。春天的时候,三师袭扰火石岭火车站,成功诱伏了安城讨伐队,击毙日伪军数十人。王宝林猛踢龟田的尸首,仰天痛哭,说杀死一千个小鬼子也难平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柳载锡的眼睛也潮湿了。气氛实在压抑,带兵的人不宜过多流露伤感,老愁眉苦脸的会把士气搞丢了。王宝林想轻松一下,就打趣说:“你这家伙,活像个刘备。”见对方发怔,他一脸坏笑:“刘备也是政委,没事老哭。”
老柳扶扶眼镜,说:“我哭?”
“人家刘备有一帮好弟兄,全是哭出来的。”王宝林说,“他姓刘,你姓柳,差不太多。”
柳载锡瞪着眼睛看他,一时找不到恰当词汇来回答。王宝林觉得可乐,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警卫:“马备好了吗?”
太阳不声不响地驱散了湿气,秋老虎毒辣辣地焦烤人的脖子,小镇上空回旋着豆饼发酵的酸馊味,还有酒坊里飘出的浓香,炙热哄烤躁动不安的氛围。王宝林砸了老柳一拳,说:“老伙计,把心装到肚子里去吧。”然后翻身上马,他的随从只有一个警卫。按照事先的联络,王师长要去拜会“四季好”,双方密约在荭草沟外的山神庙见面。王师长坐于马背上在想着心事,其实他只要睁开眼睛,脑子就不会闲着,整天不停思考来思考去的。说实话,王师长策马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英武,而马的身姿却远比主人优雅,很飘逸地甩动尾巴,轻盈地踢踏山路,马掌很坚决地在石板上磕出了火星。荆棘蒿草丛中有山楂和刺玫瑰那红红的果子,老柳呆呆地看他们的背影消遁于山道的尽头,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第二十八章(4)
长白山余脉的西南段是台地宽谷地带,属两省四县交界地,高山大岭草丰林茂,山高皇帝远,一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九·一八事变以前,此地大大小小有十几股绺子。日本人一直把义勇军和抗联游击队视为心腹之患,起初并未把胡子放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胡子有多大能耐,后来胡子不断地袭击日军,抢掠车队辎重,日军不断地进剿他们。胡子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时而大队集结,时而小股活动,仿佛上天入地一般,日伪政权十分苦恼。在连年的“讨伐”下,荭草沟一带的胡子只剩下“四季好”和“镇关东”两股较大势力。说起“四季好”可谓大名鼎鼎,方圆几百里范围内妇孺皆知。与一般土匪流动作案不同,“四季好”的大多数成员是庄稼汉,平时在家务农,老婆孩子热炕头厮混,号令一来挖出枪弹就走,呼啦啦转眼间就能集合起几百号人马刀枪。“四季好”的内部组织极为严密,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行动十分诡秘,完全地下的组织结构叫人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直接效果是遍地起贼又无影无踪,日伪当局感到十分头疼,多次派人来卧底都弄得血本无归。“四季好”不是一般的绿林好汉,做事谨慎不事张扬,很少指使下属去做抢牛抢马绑票勒脖子的事情,他甚至极少抛头露面,但是他做事要么不做,要么惊天动地。关于“四季好”的传闻甚多,有人认为“四季好”仅是个名声而已,最有说服力还是“四季好”系最早开山占草淘金组织的沿袭。
“七·七”事变后,日本关东军推行“治安肃正计划”,在讨伐队步步进逼下,“四季好”也遇上了麻烦。依伪”满洲国”《暂时保甲法》,县乡村层层设保、甲、牌,成立保甲自卫团,实施“连环保”株连制度,一户“通匪”,十家灭门,一家窝贼,四邻同祸。部队的生存环境越来越险恶,王宝林忧心忡忡,他清楚,即将来临的寒冬肯定要比以往难熬,极端酷寒的情况下缺吃少穿就意味着死亡,困难巨石样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仿佛一幢陡崖峭壁挡住了去路。三师来荭草沟之前,王宝林和“四季好”都想到了联合对方。
山神庙很小,庙顶上瓦隙间的草木倒是很茂盛,一株山榆长得老高,斜仄仄地从屋檐上探出头来。密密匝匝的七星瓢虫儿沿破庙的窗棂爬行,金黄|色盔甲上点缀着醒目黑斑,它们攀援蠕动黄鸦鸦的一片。山神庙供奉着山神爷爷和地母娘娘,破破烂烂的,连一支香火也没有,角落里的蜘蛛网尘封了虔诚,像是落寞冷清的心迹。王宝林和“四季好”的手握在了一起,一瞬间双方都觉得寒暄客套没有任何必要,“四季好”说:“你要是看我这个山怪还行,就管我叫声大哥好了。”卫兵远远地垂手伫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再明显地戒备着。世间确实有一见如故,他们拂了拂尘土席地而坐,盘着腿膝盖碰着膝盖。王宝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声名显赫的“四季好”竟然如此其貌不扬,精瘦精瘦的,一身土布褂子一杆旱烟袋,普通得与山野老农别无二致。“四季好”听得多说得少,很认真地听王宝林讲话,不时谦和地点头,全神贯注的神情,王宝林注意到眼前的老者眼波转动时目光如电,仿佛深山老林里鹰枭般犀利。“四季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朗声道:“有饭送饥人,有话说亲人。老弟啊你是好样的,这党那军的咱不懂,但是抗联是啥队伍咱懂。咱中国人缺的就是你这样不要命的,大哥佩服你们这样的骨气!”
晌午的阳光从庙顶的裂隙漏下,山神庙里一地细碎的光斑,随着阳光挤进来的,还有秋天野菊花、蒿草混合成的浓郁芳香。王宝林抬眼看到,屋角处有蜘蛛正在耐心地结网,一只黑尾巴的蜻蜓闯进庙来,滞于半空嗡嗡嗡振动着翅膀。老汉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咱这半辈子见得多了,你这样玩枪把子的咱没见过。”老头冲着王宝林拱了拱手:“在老哥这一亩三分地上,随你的意。缺粮拿粮,要枪给枪,别见外就成。”
王宝林内心一阵激动,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上前握住了“四季好”的手臂,双腿一曲要跪:“老哥哥,太谢谢了!我代表三师谢谢您!”
“呵呵,大兄弟,”老汉一把扶住了王宝林,说:“别别,老哥承受不起,要跪咱们就敬山神爷吧。”
匍匐在斑驳破旧的山神像前,花白的和漆黑的头颅叩首,两个声音毕恭毕敬地道:“上有天下有地,天地良心!山神老爷保佑,山神老爷照应。不打跑小鬼子,誓不为人!”“打跑小鬼子,就给您重塑金身!”
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跃上神案,收住脚回过头嗅了嗅,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半天才潇洒地飘逸而去。
第二十九章(1)
西康里是没心没肺的。咚锵咚锵咚咚锵……戏园子里飘出的锣鼓声时远时近。站在胡同口向深处张望,各色各样的旗幌在半空摇晃。西康里好比见不得人的私|处,夹在县城最隐秘的地方,难以启齿却又无人不晓。西康里的白日有些冷清,行人寥寥,只有黄昏以后,西康里才变得热闹起来。西沉的阳光透过棠槭树的树荫洒落一地斑驳,女子的身影多了起来,浓烈的脂粉气息和暧昧的味道于空气中飘浮,她们的神情多半是慵倦的,一脸的残红懒布,慢吞吞地走动,无所事事地在店铺门廊间徘徊。窑子街鲜有良家妇女,这里的女子们打扮得妖冶狐媚,搽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儿剪得齐整。衣着光鲜,净是藕荷色、杏黄|色、银灰色、翠绿色洋布衣服,脚下一律是绣花的缎帮软鞋,妖艳扎眼。年纪小的梳着大辫子,辫稍上扎了红的、绿的、粉的头绳,时髦一点的就烫发抹口红,穿西式长裙脚蹬高跟鞋,一走路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她们途径胡同口时,不介意来自裁缝铺的一双年轻的目光。
盛记裁缝铺恰好处于西康里西口,坐北面南的一溜青砖瓦房共开了三个门,裁缝铺居中,外边的是一家杂货店,里手的是间包子铺,三家买卖少有来往,却也相安无事。倘有空暇,小伙计赵庆云就会久久地打量每位从窗前经过的女子。一般来说窑姐是饶有风姿的,以至于赵庆云看得是那样的贪婪而入迷,津津有味地看妓女们边走路边磕瓜子的姿势,看瓜子皮噗地从红红的嘴唇间喷吐。小伙计是全神贯注的,端详妓女们的眉眼嘴角,揣摩那鼓溜溜或者平淡的胸脯腰身,目光一直尾随背影渐渐消失。盛掌柜看见赵庆云走神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地将木尺往案上一丢:“哎哎我说,你的魂儿又让表子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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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庆云是赵成运的三儿子,如今在盛记裁缝铺里学徒。他被姥爷刘大车送来的时候,刚满十六岁。赵成运一直耕种叔叔的土地,如今孩子都长大了,一家人仅靠锄头把子刨食也不是个办法。刘大车在安城县经营大车店、铁匠炉多年,后来又开了冰窖,和街坊老字号的店铺都熟,他责无旁贷地做了外孙子的保人。赵成运很认同裁缝这个职业,一再嘱咐说:“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甭管啥年月,是人就得穿衣!”亲自送儿子到老虎窝火车站,临了还说:“手艺没学成,别回来见我!”
赵庆云被舅母打扮一新,换了一身浆得邦邦硬的蓝布裤褂,黑色腿带,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子,赵庆云觉得自己打扮得小大人似的,几天前他还在放牛呢,而现在却戴顶礼帽,这情形实在滑稽,实在可笑,但是姥爷姥娘舅母们在旁边,便抿嘴强忍住笑的念头。刘大车手上提了两盒带玻璃的果匣子,点心盒用鲜艳的红绒线系着,很是漂亮。刘大车边走边叮咛道:“进了成衣铺子,要勤快,手脚麻利。”
“嗯嗯。”赵庆云小心迈步,他觉得新鞋新袜子忒别扭。
“少说话多干活,勤添油少拨灯。”刘大车絮絮叨叨地:“要想当掌柜的都得先学徒,小年轻的要多留心多看。”
赵庆云嫌老头子太唠叨,就说:“俺爹说了,学不成手艺,不兴回老虎窝。”
刘大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嘛,……于银钱女色上得把握住自己,还有,要多个心眼儿防备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贪也不能傻。你给我记着:贪心早晚必被捉,傻了别人会坑你的,那个那个,女人都是祸水,千万碰不得的……”
拜师学艺是需要保人的,赵庆云的保人就是姥爷,摁上刘大车手印的保条这样写道:
出据人刘尚尧兹保举赵庆云至盛记裁缝铺学手艺。担保赵庆云遵守店规,和气处人,听任掌柜支使。如有偷盗以及天灾不测等项均由保人负责,有病自己花钱治,有不良行径即可辞退。
特立此保条为证。出据人刘尚尧于康德四年四月七日
学徒工没有工钱,店家管吃住,逢年过节的要看掌柜的心情,若是高兴就赏几个零花钱。赵庆云每天晚上住在裁布台上,裹一床铺盖看门看店,他是裁缝铺最晚歇息和最早起床的人。早晨,先将铺盖卷好再塞进案桌下面,然后开门,下门板窗板,给掌柜的一家倒夜壶,给师傅准备洗脸水。夏天,要扫地挑水劈柴,再就是擦玻璃窗。站在凳子上,手拿裁衣剩的碎布屑,在玻璃上面哈上一口气,将玻璃窗擦得锃明透亮。到了冬天,就要点火生炉子、烧炕,扫雪清路。严冬腊月的早晨,难舍热乎乎的被窝,硬着头皮起来,将腿伸进冰冷的裤管的滋味真不好受。学徒头一年不能动手裁衣,只能打零杂,给师傅打个下手,这是多年相传的老规矩。有客人来时他要快步迎上前,然后递烟袋,端茶倒水,谦和地笑着,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白天是忙碌的,忙里偷闲的赵庆云忍不住向外张望,掌柜的骂他不成器,窥视的欲望真难割舍。
盛记裁缝铺最基本的主顾就是窑姐,道理很简单,从古至今的妓女于穿戴上都是登峰造极的。妓女们争奇斗艳,无所不用其极,传闻说有的窑姐干脆就不穿底裤。窑姐们浪里浪气的,盛掌柜见了满脸堆笑,乐于当面奉承她们,常用啧啧称舌的口吻说话:“别说,这样俏的衣裳就得你穿,瞅瞅多精神呀。”如此一招屡试不爽,即便有所不满,窑姐们也只能狠狠地掐盛掌柜一把,而后在极为夸张的哎呦声中款款离去。通常情况下由赵庆云来开门,妓女们摆动臀部有意无意地蹭他或者撞他一下,有的还有伸手戏谑:“真可是童子鸡?”起初赵庆云脖子绯红一片,日子久了就变得无动于衷,他从不搭腔,只是木讷地笑笑。妓女的嘻笑声远去了,盛掌柜收敛起笑容,随口骂:“骚Bi,不要脸!”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正人君子的常态。
第二十九章(2)
正人君子的盛掌柜很乐意去妓馆的,尤其愿意去名气大的窑子上门剪裁送货,这样的主顾一般出手阔绰。盛掌柜有时也头疼,就怕碰上个磨牙的妓女,衣服做好了却说没钱,先欠着行不行呀?要不你就上两回不就结了嘛?日本窑姐从来不登门,让盛掌柜遗憾得很,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盛记裁缝铺只能裁制棉袍旗服之类,就是西装也少做。盛掌柜暗下决心,揣摩试做了协和服,打广告式的穿在自己身上。在旁人看来,穿一排铜纽扣的绿色协和服猴里猴气的,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依然没有人来订做日本和服。盛掌柜惧怕警察,更畏惧日本宪兵,但是不妨碍他喜欢日本女人。西康里没有日本女人,日本人集中于火车站、南北大营两处“日本街”上。盛掌柜特意去日本街几次,揣摩日本商号,一家一家地比较粮栈、旅馆、糕点店、料理店、商行、照相馆什么的,最留心的还是“井上洋服店”。他有时也去日本妓馆门前,比如由良之助组、曙会馆、山田屋、横滨馆。他仔细研究过日本妓女,日本娘们儿都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走路。盛掌柜鉴赏力不低,别看他终日混在粉黛堆里,提起日本女人来立马两眼熠熠发亮。日本女人特别是日本妓女,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收拾得齐齐整整,走起路来一律是莲花碎步,腰肢扭得杨柳迎风,见到男人老远站下,低头弯腰,温顺得像家养的小猫,当然那是对日本男人,而不是对他。盛掌柜时常慨叹:“妈的,瞅瞅日本娘们儿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做表子的材料。”
盛掌柜原来是有老婆的,前年女人病死了,孩子交奶奶去带。他才四十出头,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赚钱,好续上一房,可是他不自量力地神往起日本娘们儿了。别看盛掌柜对伙计凶,其实他胆小如鼠,走路都怕树叶砸脑袋呢。这几天,盛掌柜怏怏不乐,原因是西康里的最耐看的妓女走了。一打听,得知是迁徙到黑龙江那边去了。据说,北边振兴五年计划正等着用人呢,新京、哈尔滨的窑子娘们儿也成批地迁去了许多。
最后一缕火烧云褪色于铅样的暮霭,西天的一片火红被折叠进夜幕之中,而恼人的蚊虫蜂拥而至。赵庆云一一将门窗板上好,用铁穿条穿好再加把锁。夜幕下的西康里亢奋起来,里倒歪斜的汉子从各个角落涌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