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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打量,眼光简直是在探询什么。他一呆就是小半天,心不在焉地和伙计们东拉西扯,离去时常怏怏不乐。时间一久,赵三子和店里的伙计都熟了,能流利地背咏连老板教导雇员的生意经,即所谓的七十四字真言:
敬客人,要殷勤;先招呼,后笑迎;装水烟,倒热茶;眼一动,我即行;烧火炉,不扬尘;常打扫,讲文明;一天忙,手脚稳;珠算准,当面清;早整床,晚插门,打脸水,倒尿盆;包裹叠拿功夫好,手艺到家自己找!
站柜台的伙计都无家业,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口袋,不许随身带钱。他们每人一个红色的小口袋里,分别装着工钱,被老板挂到梁柁上去了。用钱的时候,需经掌柜的同意方可。店里提供食宿,他们吃住在一起。熄灯临睡前,有人要研讨一下珠算技法,什么二小担柴、凤凰展翅、狮子滚绣球之类。伙计们最喜欢的是插诨逗趣,讲粗俗下流的笑话,议论街坊女子的奶子小屁股大,什么十八摸,等等。越说越煽情,自然都睡不着。这个问:“李哥,再给讲讲呗。”
第二十五章(6)
黑暗中,声音和气味都显得暧昧。那人不推辞:“好,讲就讲,知道啥叫四大红吗?”
众云不知,那人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闺女的裤子,火烧云。”
大家觉得不解渴,就问还有四大黑呢。那人嘿嘿两声道:“灶坑门,烟筒根儿,老头的鸡芭,驴的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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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吗?”伙计们浑身躁热,觉得意犹未尽。
“有,啥叫四大香?”那人咳嗽一声,问大家伙。“回笼觉,二房妻,开河的鲤鱼,老母鸡。”
“哈哈……”伙计们笑起来,连连称是,笑声之后年轻人开始叹气:咳!甭说二房妻,就是头房老婆还没影儿呢。触及到痛处,一炕的伙计都沉默不语,都在想着心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看出来没,赵三子惦记个人呢?”
多数人做恍然大悟状:“可不是咋的,嘿嘿。”
“惦记谁?”只有个别店员傻乎乎地不解。
“不懂就别问,你这个榆木脑袋瓜儿!”
有人的话音透出无限哀凉:“满洲国也讲门当户对呀。”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外面的月色将柔和的天光投射到对面的屋顶上,又折射进花格窗内。黑暗中烟头一闪一闪的,看不清人们的面孔,只有低沉的笑声。筒子炕上的人陷入了沉思,大家都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丢胳膊扔腿,你碰我我压你的,火气暴躁的就使劲儿推同伴,还要骂:“你远点儿扇着!”
实际上,许多年轻人都在惦记连老板的千金。连掌柜两儿一女,闺女是老大,小名玉青。玉青原本不太惹人注目的,都说女大十八变,转眼之间连家的女儿出落成耐看的大姑娘了。玉青极少来店里,来的时候很少说话,她半低着头来去匆匆,蹑手蹑脚地如一阵柔软的风。玉青露面的必然效果是全体屏声息气,她带给年轻人的是电击一样的麻酥感,说是惊为天人一点儿也不过份。玉青唇红齿白,一条大辫子梳得齐整光亮,偶然抬头更显眼睛水汪汪的。她身上翠绿色的缎子夹袄显得窄而窈窕,领口斜襟的浅黄滚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肢,从侧影看她的胸脯凸凹分明。玉青离开的时候,留下了混合了雪花膏味的体香,袅娜清幽飘逸,神奇得犹如来自天外,使人怅然若失。
早晨,连玉青拉开窗帘,透过结满厚厚霜花的玻璃窗,幽蓝的清光一下子涌进屋内。玉青知道,外面又下雪了。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连大门框也积满了雪,显得厚重而臃肿,似乎要将整个门框压倒,两个小伙计在嘻嘻哈哈地扫雪。年关临近,连老板领着两辆大车进货去了,约莫今儿黑能回来。白天炕烧的滚热,小女子的鼻翼沁出了汗意,玻璃上的霜花消退,能清楚地望见窗外的景致,看得见窗根下水桶、炉筒子等大件货物的轮廓。年根底下,生意特忙,东兴长门外临街摆了一长趟的摊床,除了锅碗盆瓢以外,地上堆满了冻秋梨、冻豆腐。乡下来的汉子就问:“咋没有冻鱼了呢?东西咋这么少呢?”
伙计解释:“货上得不容易呗,快买吧!明儿个连冻梨也没了。”
顾客四下看了又看,说:“操他妈的,真敢情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伙计不敢多言,又忍不住忧虑,发出一声叹息:“唉,谁知道明年是啥光景?
天黑掌灯时,连老板一行人还没有踪影,大家伙都急,人们在内心里无数遍地诅咒恼人的风雪,担忧如大雪一样越下越沉重。腊月里,商家免不得挑灯夜战,打夜桌包纸包,花椒、大料、红枣、白糖、海米虾皮之类的东西,事先都得用纸包好了再卖。往年这时候人手不够,人人上阵,还要忙到大半夜。如今物资短缺,布匹、棉花等商品限量定点供应,尽管如此玉青和母亲还是过来帮忙。打夜桌的纸包儿都用粉色的花纸,花纸上面印有商号广告。就着昏暗的灯光,伙计们看上去精神抖擞,称货打包干得飞快,在美貌的玉青面前,没有一个年轻人自甘落后。纸包很快包完了,大家都不情愿离开,抢着扫地、收拾柜台。有种情绪滋生蔓延,人人都心情落寞,禁不住回忆从前的好时光,安闲反而叫大家无所适从了。白蒙蒙的玻璃上泛起寒气,昏暗的灯光在店铺的墙壁上留下生动的投影,又宛若剪纸般柔弱,玉青感到许多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穿梭,如剪刀似的喀嚓喀嚓地剪动。
“大车回来了!”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整个老虎窝的狗高叫,长长短短高低错落,所有人都冲出门外。满载货物回来的汉子眉眼嘴角都结满了霜花,骡马的喘息从鼻子里喷出了老长老长的白雾。
十里八村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东兴长的大门外排满了马爬犁,来的都是办年货的老少爷们。一进店门,连掌柜的早候在一旁:“呵,刘大哥来了?快里面坐、里面坐。”有小伙计接过顾客的皮帽子,帮着掸掉冰雪。掌柜的笑容满面:“打年纸呀,不急不急,先烤烤火。”然后是点烟、敬茶,陪着唠嗑,唠些天气年景老婆孩子的事情,连老板满是歉意地说,今年的货少,怕不够卖,乡里乡亲的互相照应照应。客人会说,你货少,俺的钱更少,要不是过年的话……唉!店家和客人都有意绕开出荷粮出劳工之类敏感的话题,谁要是不知深浅非要说的话,站柜台的小年轻的就会在节骨眼儿上过来问:“大叔咱点货?”
第二十五章(7)
“点吧。”顾客继续抽烟喝水,样子尽量摆得矜持些。
“红纸几张?”
顾客说:“五张。”
小年轻的抱歉:“三张行不行?要是能少点些最好。”
多数客人通情达理,挥手说:“那好吧。”
“对蜡有一斤和半斤的,大叔要多少?”
“小半斤的,两对。”……而后是鞭炮、糕点、布匹,等等,小年轻的将过年的商品用具从头至尾问了一遍。打好包结完帐,将顾客买的东西送上爬犁。
这天赵三子又来杂货铺,打些酱油醋,一摸口袋神色尴尬,连老板见了冲帐桌先生挥手:“给赊帐。”
赵三子的慌张留给连老板极特殊的印象,他的渴望被连老板一眼看穿了。连老板清楚闺女大了不能留的道理,在他看来,女子模样姣好并不是件好事。私下里和老伴说:“咱闺女得找人家了。”
“咋的了?”
“大了,招风。”连老板道:“这你也不懂?”
“你就舍得呀?”女人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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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见那帮臭小子的眼神?”连世旺接着说:“做事要明理才对。”
女人素来相信丈夫,点了点头:“心里舍不得丫头出阁,再说还小呢。”女人停顿了一下,说:“赵家大院的老三成天来店里,莫不是?”
“别瞎猜!”连世旺制止了女人的话题。
第二十六章(1)
警察署设在老虎窝街西头,带院套五间青砖瓦房。门厅正面竖一幢影墙,原先上书“礼仪廉耻”四个大字,如今日本人执政,则改写成“日满亲善”。警察署威武神气,小百姓瞧着就怕,尽量绕着走路,暗地里却没少编排警察。老虎窝这疙瘩,流传这么几句:
远瞅警察局,
近看黑毛驴。
两边贴对子,
尽唬庄稼人!
警察署署长甘暄是县里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脸色阴沉,一副连日输钱见了爹妈也没有笑的模样,背地里老百姓都叫他“甘薯”。老虎窝虽属小市镇,但幅员百里,人口近万,小街不大却有商号店铺几十家,偶而还有过路客,大到马戏团,小到变戏法的、耍猴逗熊瞎子的、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算命相面的、说书的拉洋片的。人多了事就杂,所以说甘署长的公务是繁忙的,处理些打架斗殴、田宅纠纷、邻里摩擦,侦破丢牛少马的案子。比较起来,甘所长他们乐意抓赌,办理花案也很有趣,断些男女偷情、勾搭成奸之类的花官司。警察署的实际权利掌控在指导官武岛手中,日本人是说一不二的,不过于日常杂事上并不插手。甘署长手下有四员警士,他每天早晨都要点名训话,训话的内容千篇一律:“朗朗乾坤,耿耿乐土。察民意以表王道之举,效忠于大日本皇军,尽瘁于日满协和共荣。竭心尽力,维持治安。解散!”
自从李宪补上调县城以后,甘署长便成老虎窝一霸,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内,跺跺脚地乱颤。老虎窝没人怕村长,但是人人都怕甘署长,没谁敢惹他。甘署长威风着呢,后屁股上挂着一只枪,走路时枪就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大家伙都说那是匣子,说日本人武岛腰里别的是撸子。甘所长白吃白喝白拿那是在给你面子,如果你翻错了眼皮,没答对好他,就甭想在老虎窝混下去。署长整治你的法子海的去了,拿手好戏也多的是,进了店门硬说你卖的酒掺水了,挥起东洋刀就把酒坛子砸个稀烂;翻腾你家的货物,说是有人举报走私烟土;夜晚来查夜,不管男女家眷一律轰起来,检查是否收留了反满抗日分子,来看看是否“夹带”武器,警察有权,当然要动手搜身,一直可以搜查到女人的胸脯裤裆。如有抗拒则拷到署里去,拘押个十天半拉月的稀松平常。什么买卖营生也架不住这样折腾,聪明的赶紧花钱免灾,乖巧的要不时地上门孝敬孝敬。说起孝敬来,买卖人家肚子里都有一肚子苦水,逢年过节要给署长送礼,一般是卖啥送啥。木匠铺、铁匠炉还有皮货店就得破费买几样送去,两包果子、三斤红糖,四斤干豆腐什么的,割二斤猪肉、拿两瓶酒也行。伸手不打送礼的,甘署长来者不拒。甘署长不愁吃喝,却常留恋在县上的时光,并为此烦恼:“这屁大个地方,清汤寡水的,没意思透了!”
这几天老虎窝的气氛很特别,不年不节的却在披红挂绿。在武岛指导官和老虎窝新任镇长的指挥下,甘署长带领警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忙的不是携手爱民,而是在操办皇帝登基的喜庆。甘署长把老虎窝布置得张灯结彩,过街拉起了花花绿绿的彩旗,标语随处可见:“日满亲善,一心一德!”“民族协和,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等等。村公所组织各家各户沿街游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老虎窝小学最出新彩,女生一律系红发带,男生发一根三尺长的木棍,叫做“建国棍”,扛着当枪表演。一时间,街头乱纷纷。赵前搬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养神之际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没睁眼也没动。吱吱扭扭的大门很夸张地响着,听脚步是三儿子成永回来了。赵成永的胳膊窝里夹着一卷红纸,这是镇上要求家家户户做彩旗用的,他绕过父亲走到正房前,迟疑了一下又返身回来,附下身小声地说:“爹,改国号了。”
赵前睁开眼睛,抬头张望。初春的阳光暖茸茸地倾泻,辞别了冬季,天地间竟焕发出不知好歹的金属颜色。“又咋折腾了?”赵前问。
“现在叫‘满洲帝国’。”
“哦。”赵前的声音很低。
“爹,溥仪不做政府执政了,做皇帝了。”
“吆呵,当几回皇上了?”赵前两手摩挲面部,好像要揉碎所有的乏味。
“还封了不少大臣呢。”
“还不都是样子货?牌位!摆设!”
“篱笆子没蹲够不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背后传来赵金氏的声音,她警告说:“往后,你们都少唠这个!不想过个安生日子?”
三子赶紧点头:“妈,再不说了,不说了。”
赵金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推了推男人,说:“咱们是不是得答谢人家山本?”
赵前的脸色骤变:“干啥?俺恨死日本人了,是他折腾得俺好苦!”
赵金氏说:“人家出面救了你呀,还不得报答报答?”
赵前盯着女人说:“在牢里头,俺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山本搞的鬼,答谢个屁!”
赵三子在一旁插嘴说:“答谢不答谢都成,日本人不讲这一套。”
赵前有了发泄对象,冲儿子咆哮道:“你滚一边儿去!告诉你,以后少和官府衙门扯,更不许和鬼……不许日本人来往!”他顿了顿又说:“吃的亏还少吗?山本任直就是丧门星!有他就没俺的好!以后谁也别跟俺提他!”
第二十六章(2)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金氏和儿子对视了一下,转身进了屋,留下赵前一个人发呆。赵前闷头吸烟,慢慢调理气息,渐渐忘记了不快。院子外面杨树榆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日光弄得满院子都是稀疏黯淡的影子。不知怎地,他忽地觉得那树枝干好像是许多根鱼刺,那种吐在饭桌上乱糟糟重叠在一起的鱼刺,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
“你笑啥呢?”不知何时,赵金氏又转回来,看着男人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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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前将烟头拧灭,说:“没笑啥,俺能笑个啥?”
“他爹,三子大了。”女人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成华、成国他俩咋样了?”
“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准人家自己说个媳妇呢。”
“咱得管三子的事吧?”女人显得很郑重,说:“得给他办个人了。
“俺知道。”
“你知道?“赵金氏不高兴了:“我咋没看出来?你知道咱三子相中谁家闺女了?”
“谁?”
“你没看见三子丢魂儿似的?”
“没有呀。”
赵金氏撇了撇嘴:“说真的,咱三子相中老连家的丫头了。”
“你咋知道?”
“你没见他老往东兴长跑吗?”女人敏锐的直觉与生俱来。
“哦?他家的丫头?”赵前陷入了沉思,半晌道:“选个日子,托人过去给说说。”
就在赵家大院筹划为赵成永提亲的时候,王宝安惹下了大祸。皇帝登基庆典,年号由“大同”改为“康德”,所谓“普天同庆”,王大猫不该来老虎窝卖呆儿凑热闹。王德发已死半年,日伪警宪几乎遗忘了匪首王宝林,对王匪的亲属家眷也有所忽略。千不该万不该,在小学校的学生挥动花束列队行进时,王宝安冲脚下吐了口唾沫。唾沫的声音过于响亮,喷薄而出时有星星点点的飘状物,而飘状物又恰好坠落到甘署长的皮鞋上,王宝安的举动引来了无数围观者的哄笑。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一口唾沫不打紧,不但破坏了日满亲善的气氛,也极大伤害了警察的形象。甘署长怒目相向,抡圆了胳膊,“啪”地一记耳光打来,掴得王大猫直趔趄,眼冒金花,脸腮火辣辣地疼,过了好久王宝安才能听见有人喊:“他弟弟是大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