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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文庙庭院里有几株榆树,不甚高大,树干上结满了白霜,更显粗砺质感,光秃的枝干在晨风里颤动。参加祭孔大典的人们屏声息气,可还是惊飞了树上做巢的喜鹊,喜鹊白肚黑背,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第十三章(1)
农历二月初六一早,天还没放亮,安城县街头响起了纷沓的车马声。许多人在睡梦中醒来,裹在被窝里迷糊:谁呀,这么早就闹腾上了?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的疑惑引不起一丝一毫的回声。热炕头太叫人留恋了,黑里咕咚的管他是谁呢,翻下身再睡他个回笼觉!安城虽是县城,不过是大的市镇。小地方人慵懒,平日只吃两顿饭,省略掉的是中餐,人们觉得,一日三餐既费粮火又太过麻烦。人们从衣食匮乏的关内来,享用丰饶的黑钙土之赐,生活上容易满足,肚子饱了就成。移民的后代,从娘胎里出来就有种懒散,习惯得过且过,除了眼下的吃喝以外别无他求。特别讲面子,火气还大,一旦言语不和,很可能当街怒骂,骂着骂着就越凑越近,最后打得尘土飞扬,围观者蜂拥而至,堵他个水泄不通。
黎明的街头并无旁观者。一县之长郑知事早早起来,乘马车驶过街巷。晨曦渐明,水似的慢慢浸湿了车窗。郑知事向外张望,马蹄敲打着坚硬的路面,看得见路旁冰冷的店铺和黑黝黝的积雪堆。白日里的春风抽化了路面的冰壳,到了夜晚又凝结成了薄冰,在车马之下嘎嘎作响。不觉间文庙到了。一下车,郑知事看见已有百十号人等候在文庙门前。人群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多是士绅学商各界名流,台阶下的学生排列成队。郑知事抬眼望了望“安城文庙”的烫金匾额,然后迈上台阶,身后的人群鱼贯而入。教育局长紧紧伴随,一路走一路汇报:“按知事训令,今年的丁祭最为隆重……”郑知事口中哦哦地频频点头,反复环视配门和东西两处配殿。平日里庙门紧闭,不准随意出入,惟有每年的二、八月的上丁之日举行祭孔仪式时才大门敞开。文庙是上任知事李维新主持兴建的,郑知事知道他的前任为兴建文庙,共募集了小洋两千四百块。他曾用两个晚上翻看县府的帐目,今天观察得格外细致,想来前任还算本份。
文庙庭院里有几株榆树,不甚高大,树干上结满了白霜,更显粗砺质感,光秃的枝干在晨风里颤动。参加祭孔大典的人们屏声息气,可还是惊飞了树上做巢的喜鹊,喜鹊白肚黑背,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正殿叫“大成殿”,坐落在三尺多高的石基上,殿外四周筑有朱柱回廊。到了大殿前,随同和其他人等止步静侯,只有郑、姜二人进得大殿,只见殿中央供有圣人画像,左右书:“德配古今,道冠天地”,横楹为:“神圣孔子”。画像的两侧依次排列孟子、颜回、子师、曾参四人画像,四周还悬挂多幅写有孔孟格言的条幅,供案上放置着《论语》、《春秋》等著作,大殿里一派庄重肃穆的气氛。从大殿下来,郑知事回头问教育局长:“今日司礼何人?”
“县小教师闻山石。”
郑知事笑了,说:“哦?他山之石可攻玉啊。”
“奉天师专毕业,仪表出众,声音响亮。”
顺着姜局长的手势,果然看见一位身材颀长的书生站在队伍前面,而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忙着在香炉中燃香。烛火燃亮,香烟缭绕,供案上放好了猪、羊、牛三牲祭礼,还有纸帛、烧酒、果品等。
太阳升起来了,将暖暖的光辉涂抹在殿顶四角高翘的飞檐上,殿顶上簇新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的光泽,大殿前的各色旄旗在晨风中翻动,庙内的人越聚越多,大庙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时辰已到,主祭官郑知事、陪祭官教育局姜局长二人列前,身后是肃穆侍立的致祭人员。身着长袍马褂的司礼闻先生走上前,朗声宣布:“安城县祭礼中华文化至圣先师孔夫子大典开始。”霎时间,鼓乐齐鸣,稍后学生队伍高唱祭孔歌:大哉孔子,先知先觉。与天地参,万世之师。祥麟征符,韵达今斯。清酒祭哉,乾坤一矣……
赵前站在致祭人员当中,他在学生队列里认出王宝林,不觉微微一笑,心中感慨:知书才达礼啊。歌声毕,主祭官郑知事上前献爵献帛,然后宣读祭文。整个祭孔大典的高潮到了,主祭官和陪祭官率领全体致祭人员行三叩首之大礼。祭祀活动的最后一项是送神西归,司礼闻先生高喊:“全体面西,全体面西。”数百人一起转身面向西方。闻先生又喊:“望——了——望——了”……
乐声悠扬、烟火升腾。在场所有人仰望天空,远远看见一大群的鸽子在县城上空款款飞翔。
出了文庙,王宝林跑了过来,叫了声:“大叔来了啊。”王宝林个头蹿得好高,赵前惊奇地发现他的唇边布满了淡淡的绒毛,会心地笑了。赵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念书,念好了送你去奉天城。阳光很是灿烂,彼此都感觉到了暖意。赵前摸出两块小洋塞到王宝林手里,说:“拿着,正长身体呢,不许饿着!”
刚想转身上车,有人过来说郑知事找你哩。一抬头,郑知事正笑吟吟看着他呢,说坐我的车回去,有话和你说。马车穿街过市,摇晃之间玻璃上的冰霜开始消融,街景一一收入窗内。水井轱辘吱扭的转响是小城必不可少的晨曲,挑水人和推水车组成了每天最早的街景,安城县又开始了一日的喧嚣。街边是鳞次栉比的商号,粥铺、煎饼豆腐铺开张了,袅袅的热气从门缝里飘出,给人温暖而充实的感受,街角处变戏法的江湖人摆场子献艺,有人在围观叫好。赵前忍不住和县知事调侃说,还是咱民国好,不然你这个县太爷出巡,还不吓死几个草民?郑知事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逗了。奉海铁路公司的人正等咱们呢。”
第十三章(2)
奉海铁路支线如期开工,施工现场绵延几十里,人山人海,到处可见锹镐挥舞和肩挑车推。山东河北民工大批涌入,不分昼夜地掘进着。赵前大体知道些情况,此支线全长六十七公里,工程预期两年完工。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结束,兵败长辛店的张作霖退居东三省,宣布“联省自治”专心整军习武,军费开支剧增。东北煤矿公司电令安城煤矿年产量要达到450万吨,在此以前,张大帅断然回绝了日资收购煤矿的提议。赵前释然了,心气高涨。接到了上级的电报,他的口气很冲,说:“煤有的是,靠啥运啊?”手下都仰望着他笑,说:是啊是啊,要是这条铁路通了车,年产三五百万吨还是没问题的。
期盼中,路基穿山越岭不断延伸。一切似乎很顺利,赵前却惹上了麻烦。按原来的设计,老虎窝火车站准备建在北门外。赵前知道了深觉不利,原因是距离南沟太远。精于计算的赵副经理,百忙中去了两趟奉天,上下打点,左右疏通。不过是将原设计稍加修改而已,奉海铁路公司的人乐意帮忙,遂将站址设在东门外。火车站不算很大,不过却占了一垧半的土地,而这土地的主人正是王德发。当初王德发购买这块土地时,是为着砖窑靠近老虎窝小镇。新砖窑的代价不菲,他为此兑换掉西沟四垧的耕地。官家的征地文告一来,王德发当下就傻眼了,愁得咽不下饭。而县政府发放的补贴银票,仅四十二块小洋。顷刻之间,大队民工就将他这二十几亩土地化为乌有,砖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德发去安城找亲家。副经理办公室不时有人出入请示汇报,赵前坐在转椅上,日理万机的样子,好不容易腾出空来说:“得了吧,胳膊能掰过大腿?”
“那俺就豁出去了。”
“嗨,你能拼过政府?别唠唬嗑好不好!啥事儿总得讲个法度吧?”赵前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亲家,不愿再理睬他,就唤来秘书带王德发去吃饭,借口是:“大哥,兄弟公务缠身,恕不奉陪啊。”
王德发垂头丧气地回到老虎窝,痴傻傻地坐在半山坡上,遥望那片已经不属于他的土地。几天的工夫,后背明显地佝偻了下去,走路也摇摇摆摆的。连山上的放羊人都说:“王德发要废啊。”
“啥叫要废?”有人不解。
“看看,他和疯子有啥两样。”
王德发的确变得魔怔了,恍惚如同梦游,他眼睛红肿声音低哑,逢人便说:“修的啥狗鸡芭铁道?等火车来了,一把火烧了它。”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闲人有的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戏谑他说:“你是刘姥姥入大观园——净出洋相!火车是个铁家伙,还怕你烧不成?”
“把俺的地磨磨没了,”王德发耷耸脑袋走进老虎窝城门,喃喃自语:“把俺的好地都磨没了。”
这天在崔家煎饼铺门口,李三子叫住了他:“我说,你得请客啊。”
“请你?”
“对呀,你这个大傻Bi,不请我请谁?”
一向恭敬的李三子居然出口不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王德发恼了:“妈的!你也欺负俺?”劈胸揪住李三子,“反正我也活够了。”
“大哥大哥,我可不和你兑命,”李三子晃着揪他领口的手说:“告诉你一件事儿。”
“啥事儿?”王德发迟疑地松开了手。
“这不方便,换个地方说。”李三子用眼四下里张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当李三子和盘说完之后,王德发咬着牙问:“真的?!”
“差不多吧。”
“啥他妈的叫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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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红高粱就得拉红屎!”
“酱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整准成点儿!”王德发的口气平缓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一大帮人在街北头是又画又写的,听他们叨咕说车站就在这儿啦。”李三子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咋就改了地方了呢?我寻思八成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说,王大哥,啥人物能有这个能耐,你还不明白?你说咱这疙瘩,谁能和奉天府说上话?”
“李三子,不兴诬赖好人。”王德发半信半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信不信随你。”李三子起身。
“你可别瞎说,要出人命!”
“关我屁事,我可啥也没说。”李三子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哼!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德发坐在路边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李三子说得有道理。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了,踯躅着回到了家,他一屁股就盘腿上炕,捧起大碗胡噜胡噜地喝起稀粥。吃完,又用舌头将碗边的米粥膜衣舔净,然后打了声响嗝。儿媳妇玫瑰低眉顺眼地过来收拾炕桌,她感觉到公公的目光在死死地盯她看。
“玫瑰,你来咱家几年了?”王德发突然发问。
赵玫瑰一怔,她想不到公爹会问这个。“四年了吧,”王宝安代为答道。
“又没问你,你多啥嘴!”王德发截断了儿子的话。
“四年多。”赵玫瑰知道公公这些天心不顺,怯声声地回答。
“哦?你说咱家能过穷不?”
赵玫瑰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摇头:“爹——?”
“瞎问个啥呀?”王德发女人正好进屋,“玫瑰,猪还没喂咧。”婆婆不失时机地把儿媳妇支走了。
第十三章(3)
“哼!”王德发恶狠狠地对长子说:“明个儿咱俩去县城!”
翌日,王德发老早就起来了,破例叫女人给打扮一番。他的样子有些怪异:头戴紫绒毡帽头,黑色的棉袄棉裤,腰扎灰布带,腿缠灰裹腿,穿了双新鞋。饭后,父子俩就搭车去了安城县。进城时已是晌午,王德发闷声不响地去了杂货铺,买了把剔骨刀。剔骨刀幽蓝雪亮,映照出冷笑的嘴角。见爹翻来覆去地看刀,王宝安忽感到恐惧,说:“爹,咱家有这刀啊,还买?”
王德发冷笑,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扣击刀片,听铮铮的颤声。
“爹,我先去看看丈人在不在?”王宝安抬腿想走。
“别急,”王德发一把拽住儿子,说:“走,咱喝点去!”
光线幽暗的小饭馆里,王德发大口吃菜喝酒。酒菜丰盛,尖椒干豆腐、溜三样、干炸青蚕、葱炒肉片铺排了一桌。儿子心里打鼓,父亲却吃得郑重其事,像是某种仪式。火辣辣的烧酒进肚,当爹的话多起来:“大儿子,咱家里的事你就多担量啊。”
王宝安鼓起勇气,说:“爹,你是咋了?”
“王八掉进灶坑里,憋气又窝火。”王德发仰脖又啁了一盅,抹抹嘴角道:“没事,一会你就别去见狗丈人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别的,我陪你。”王宝安心里明白了八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父亲,王德发扭头躲闪儿子探询的目光。
下午的安城煤矿公司院里清清冷冷,赵前的办公室新安装了电话机。赵副经理心境颇佳地反复摇动电话机的摇柄,还对着秘书笑:“为啥叫耶律风呢?呵呵,用这玩意儿讲话像挑水似的,还得摇轱辘把啊。”
咣当一声,醉醺醺的王德发闯了进来,霎时间赵前的脸白了。王宝安紧紧拽着王德发,对赵前使眼色:“俺爹看你来了。”
“赵前,你,你说,”王德发气喘吁吁,问:“老虎窝车站是不是你弄的鬼?!”
赵前隔着桌子摇头,冷冷道:“大哥,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装傻?”王德发伸手去摸刀,但是被儿子紧紧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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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发怒吼:“是不是你?”
转眼之间,赵前的下属涌了进来。赵副经理恢复了底气,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德发狂怒:“好,俺灭了你这个王八羔子!”
众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王德发,夺下了尖刀。王德发破口大骂道:“赵前,你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你他妈的坏透了腔!你不得好死!”他拼命地挣扎,跺脚高叫:“白瞎俺的地了,你包赔!”
赵前脸色铁青,过了好久才说:“看闺女、姑爷的面子,我借你地种!行了吧?”赵前自觉于理有亏,他想息事宁人,补偿王德发,但是嘴上不软,说:“要不是看二十年交情的面,今个儿就送你去蹲笆篱子!”
眼看一场流血事件平息了,王德发冷静下来,说:“你牛个啥劲?还能当一辈子经理咋的!”临走时冷冷地丢下一句歹话:“俺要是过穷了就去开窑子,叫你闺女去卖炕,哼!”
赵冰花即将出嫁,姑爷是安城县小学的教书先生闻山石。在春天丁祭仪式上,赵前见过他一面,印象颇深,闻山石担任了祭祀的司仪,仪表堂堂声音出众,所以有人提亲时,赵前一口应允了。由于包赔土地的纠纷,赵前和亲家王德发掰了脸皮,赵前认为还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格外认可文质彬彬的闻山石。赵前专程赶回老虎窝,对女人赵金氏说:“还是读书人稳当。”
夏天的风很柔和地从后窗户进来,赵前脱掉马褂甩在炕上。“俺可不想再有个腰里别刀的亲家。”赵前对王德发耿耿于怀,“你说,要是读书人家——哼!”
“赔了就赔呗,吃亏是福。”赵金氏手中忙着做鞋子,她用针划了划头皮,劝男人:“人家老牟出面,再咋说也是儿女亲家……”
“别提亲家好不好?”赵前打断了老婆的话,“一寻思他,心里就闹得慌。”
“该来往还得来往。”
“得得,你说这门亲咋样吧?”
“你都应允了,还来问我?”女人的眼光飞快地斜乜了丈夫一眼,脸旁倏地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赵前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