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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悄声地开了。进来了一个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的人,这根本不是克罗姆韦尔,‘而是疯子谢尔登。我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谢尔登正坐在桌子旁边玩牌呢。他已经把绷带拆下来了,血从他后脑勺的一个小黑洞往外一滴一滴地淌着,从他雪白的衬衣领子流到背上。
我觉得我又要晕过去了。可是乔治·马歇尔感觉到了我的狼狈样子,迅速从他西装背心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塞,把它塞进枪洞里,血不流了。谢尔登开始高兴地吹着口哨。那是首波兰摇篮曲。他时不时地跺着地板打拍子,他还常哼几个音节,那么轻柔,好像他是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妈妈似的。他又吹口哨又呼歌之后,又开始唱犹太圣歌,前后摇着脑袋,用假声悲哀地唱着,呜咽着,哭泣着,祈祷着。他还用令人惊愕的男低音有力地唱着。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他像着了魔似的。突然,他变了个样子,赋予他的声音以金属般的音色,好像他的肺是用金属做成的似的。
他现在是用印地语在唱、醉醺醺的调子里充满了血淋淋的誓言和猥亵的诅咒。“Di e Hutzulies,farbrent Soln sei wern…… Die Merder, geharget soln sei w ern…… Die Gozlonem,unzinden soln sei sich……”他的声音越唱越高,尖锐刺耳。“Fonie—ganef,a miese meshine of sei!”一边唱着,还一边尖叫着,唾沫四溅。他站起身来,开始像个伊斯兰教托体僧那样转起圈来。“Cossaken!Cossa ken!”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跺着脚,一股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他的动作稍微慢了下来,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兜里,拿出一把象牙柄小刀。现在,他越转越快,嘴里还不停地尖叫着“Cossaken!Hutzulies!GO-zlonem!Merder!Fonie—Ganef!”
他不断地拿小刀刺自己,刺在胳膊上、腿上、肚子上、眼睛上、鼻子上、耳朵上、嘴里,直至他全身血肉模糊。突然,他停了下来,卡住那两个女人的喉咙,使劲儿把她们的头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好像她俩的头只不过是两只椰子而已。接着,他解开衬衣扣子,举起警笛,使劲吹了起来,那声音把墙上的灰都震了下来。听到这声音,爱克塞斯剧团的另外十个人涌向门口。他们正要穿过门洞的时候,谢尔登一把抓起手枪,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射倒了,嘴里还兀自尖叫着……
只有乔治和我还活着,还在喘气儿。我都吓瘫了,一步也挪不动。我们站在那儿,背靠着墙,心想:这下该轮到我们了。谢尔登跨过地上的尸体,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伐倒的木头似的。他慢慢朝我们走过来,举着枪,用左手解着裤子扣子。“你们这群讨厌的狗!”他用波兰语说着,“这是你们祈祷的最后机会了。在我把尿撒到你们头上的时候,赶快祈祷吧!但愿我尿出来的血会灼烂你们的心!现在,叫你们的教皇、你们的圣母玛丽亚吧!叫那个骗子耶稣基督吧!你们早该发臭了,该死的异教徒!放你妈的屁吧!”他那血红的尿浇在我们身上,像硫酸一样灼伤了我们的皮肤。他刚一尿完,就砰地朝乔治·马歇尔放了一枪,尸体像一堆粪似的倒在了地上。
我举起双手,大声叫,“停!”,但是谢尔登已经开了枪。我倒向地上的时候,开始像马一样嘶叫起来。我看见他抬起了脚,接着他朝我脸上踢了一脚。我翻了个身,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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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摆脱那场恶梦的影响,那是几天以后的事。尽管我什么也未告诉莫娜,可是,从某种神秘的角度来说,她已受到了影响。我们处于难以名状的沉闷与沮丧之中。我希望看到谢尔登露面,梦中早已见到他,可是,我们既看不到他人,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接着,我们收到他给奥玛拉寄来的名信片,告诉我们他在阿什维尔附近,那儿很繁华,还说,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之后,他就立马通知我们去。
在无限沮丧的情绪中,莫娜在一个叫蓝鹦鹉的破山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从一个新的崇拜者托尼·莫利尔那儿了解到,那个叫密尔沃基的百万富翁不久会来到这个小镇。
“托尼·莫利尔是谁?”我问。
“是一个卡通画家,他曾是德国骑兵部队的军官。他是一个真正的才子。”她回答说。
“别在乎后来的。”我说。我仍然处于忧郁中。要能引起我对其新的崇拜者中的一个家伙的兴趣就不是我了。我情绪低落,我宁愿这个样子呆到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就连文力·弗尔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除了饥肠辘辘外,我没法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儿上。
毫无疑问,我得去找找我的朋友。当我心情不好时,我很少去看别人,甚至是好朋友。
我自己去淘金的几个想法源于我的低劣的道德。仅仅因为五块钱,与我有联系的最后一个人路德·格林也切断了我的财路。想想他差点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没有想缠着他的意思,但是,突然在地铁站碰见他,我想,也许偶然还能沾点儿光。我出的错在于不该在他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中间打断他。他一直在跟我说,他通过学习基督教义而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保险公司的行销员)。
他一直把我看作无神论者,但是他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可以用基督伦理方面的实际证据来说服我了。由于极度的厌烦和固执,我只是冷漠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吱声,但是好几次都想朝他的脸笑。快到站时,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问他可否借给我五块钱。我的要求准使他非常生气,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了。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对着他的脸笑了起来。我立刻想到他会抽我的脸,因为他面无血色,像铅一样,嘴唇发抖,手指不自觉地扭在一起。他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我就很自然地把他看作是一所慈善机构?是的,圣经上说:“问,它就会给你,敲门,它就会为你开门。”但是,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人们会放弃工作而沿街乞讨。他说,“上帝会照顾我,因为我会照顾我自己。我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但是,我并不是乞求主把钱塞进我的口袋里,而是祈祷主保佑我的工作!”
这当口,他缓和了语气,说,“你似乎并不理解,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其实真的很简单……”
我告诉他说,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所在乎的是——他是否愿意借给我五块钱?
“亨利,如果你是这种态度,我当然不会借给你。你首先得学会把你自己与主的仁慈联系在一起。”
“滚你的蛋!”我说。
“亨利,你已经陷入罪孽与无知的苦难之中。”为了安慰我,他使劲拽住我的胳膊。我把他甩开了。我们沿着街道走着,彼此都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语调极尽温和:“我知道忏悔很难,我自己也是有罪的人,但是,我与意志与力量搏斗,亨利,我最终得到了上帝的指引。上帝告诉我怎样祈祷,我就怎样祈祷,我日日夜夜地祈祷,甚至与客户交谈时我也祈祷。上帝对我的祈祷给予回答。就这样,出于宽容与仁慈,上帝饶恕了我,使我浪子回头。亨利,你看,去年我仅仅挣了一千五百块,今年,今年还未完,我已挣了一万块,这就是证据,亨利。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也无法抗拒这种逻辑!”
尽管我忍俊不禁,我还是听着,心里想,我随他说教,没准儿,我还能借到十块钱而不是五块钱。
“亨利,你不会挨饿的,是吧?”他突然问道,“因为如果你挨饿,我们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弄点儿吃的。也许这就是上帝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方法。”
我告诉他,我还不会落到饿倒在大街上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一种可能性。
路德用一种习惯性的敏感口气说,“这就好,你所需要的不只是食物,而更需要精神食粮。一个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粮,他就不需要普通食物了。请记住,上帝每天总是提供充足的东西给我们,即使是有罪的人也一样。他观察麻雀……你早已忘记了这些教义,对不对?——我知道你父母把你送到星期日学校去……他们使你接受良好的教育。上帝自始至终在照看你,亨利……”
“上帝,”我在问自己,“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也许你还记得圣保罗的使徒书?”他还在说,由于我给了他一个没表情的表情,他就从上衣的胸部口袋里费劲地掏出一本老掉了牙的《旧约全书》。他停下来,开始翻这本破玩艺儿。
“不必再麻烦你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挖出来啦,”我说,“我得赶回家啦。”
“那就好,”他说,“我们与上帝同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比《圣经》里的玑珠之言更重要了。记住,亨利,上帝是我们的最大安慰者。”
“但是,倘使上帝不回答祈祷者的乞求,那怎么办呢?”我问。我问的目的并不是想得到他的回答,而是打消他再去找圣保罗的《使徒书》的积极性。
“上帝总是回答那些寻求上帝帮助的人的。”路德说,“也许是第一次不回答,抑或第二次也不回答,但是,终究会回答的。有时候,上帝首先要试探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回答。他要对我们的爱心有把握,对我们的忠贞有把握,对我们的虔诚有把握。如果我们需要的东西只需乞求一下就掉到我们的衣兜里,那岂不是太简单了?
现在会这么简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为什么不这么简单呢?上帝能做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总是合情合理的,亨利。总是根据我们的优点。不是上帝惩罚我们,而是我们自己惩罚自己。上帝的心总是向那些渴盼他出现的人开放,但这必须是真正的需要,在上帝给予他的爱心之前,这个人必定是失望的。”
“对的,我现在已经非常失望。说实话,路德,我现在非常缺钱。如果一两天之内不发生奇迹,我们将被赶出房子。”
奇怪,路德居然对这一条最后的消息无动于衷。看起来他与上帝的方式配合得再好不过了,像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赶出房子这样的小事是不足挂齿的。也许这是上帝希望的方式,也许这是一件好事的准备。“这有什么关系呢,亨利?”他热烈地说,“如果在你生活的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上帝,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容易地在街上找到上帝。上帝会用他赐福的翅膀庇护你。他观察到的无家可归者与有家可居者一样多,他的视线总关注着我们。不,亨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回家祈祷,直到他为你指出出路。有时候一个变化会给我们研益。有时我们太舒服了,以至于忘了我们现在所享受的福祉从何滚滚而来。今天晚上就向上帝祈祷吧,跪着,诚心诚意地祈祷。求他给你一份用自己的双手劳作的工作,求他让你来服侍他,记住这一点。人们说,服侍上帝,就是按他的命令去做。那就是我不懈地做的——现在我已经发现了光明。上帝也充分地回报我,就如我先前给你讲的一样……”
“但是,路德,你得注意,如果上帝真是如此慷慨地照顾你,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你就不会只和我分享上帝所赐的那一丁点儿回报了?不论怎么说,五美元绝不是什么可观的东西。”
“我很可能会那样做的——如果我认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的话,但是你现在已在上帝的掌心里,他会照顾你的。”
“如果你借给我五美元,这与上帝的计划有什么冲突呢?”我坚持说,都有点恼火了。
“我们是无法知晓上帝的方法的,也许你明天早上就会得到一份他赐予的工作。”
路德严肃地说。
“但是我并不想要一份工作,让它见鬼去吧!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所急需的只是五美元,仅此而已!”
“五美元也可以由上帝提供。”路德说,“但是你必须有诚心,没有诚心,你所拥有的那一点东西也会被上帝收回。”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抗议道,“什么狗屁东西都没有,你懂吗?上帝从我这儿什么都拿不去,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你明白了吗?”
“他可以夺去你的健康、你的妻子;可以使你失去行动的能力,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他如果这样做,那他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上帝让约伯受尽痛苦,你自然不应该忘记这一点。他也帮助莱热尔路斯从死人中重返人世。上帝给予,上帝也收回。”
“这真像是骗人的鬼把戏!”
“因为你现在还被无知和病狂迷住了心窍。”路德说,“上帝为我们每个人提供了不同的教训,你得学习谦恭。”
“如果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可能会学习上帝为我准备的这个教训。不过,一个脊背都已经断了的人如何学习谦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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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干脆就对这最后一句话不予理睬。在把他的《旧约全书》放回贴身口袋的时候,他突然掏出几张保险公司的文件,然后都快扔到我脸上了。
“什么?”我几乎惊呼起来,“你不会说要卖一份保险单给我吧?”
“当然不是现在,”路德说,然后又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平息我的激动。“不是现在,亨利,但可能是一个月以后。上帝创造奇迹是以其神秘的方式进行的。从今以后的一个月之内,你说不定就已经坐在世界的顶端了。谁说得准呢?如果你手里拥有这些保险单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从保险公司那儿借钱,这可以令你省去许多尴尬。”
我一下子离开了他。当我已经走到大街的另一边的时候,他还伸着手站在那儿,好像是被固定在那儿一样。我向他扫去离别的一眼,吐出一口厌恶的口水。
“你这个傻蛋!”我心里想,“你和你的圣灵都见鬼去吧!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狗杂种。祈祷?我打赌我会祈祷的。我要祈求有一天,你们要为一分钱爬着求人;我要祈求你们的手腕和膝盖都要磨破,你们得用肚子爬着走。你们的双眼变得模糊,并且充满污垢。”
我回到家里时,屋里是黑的,莫娜没在。我陷在那张大椅子里,进入了不快的沉思之中,在台灯的柔光之下,屋子比过去好看得多了。即使是摆得乱糟糟的桌子,也让我觉得愉快。很显然,这儿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中断。稿子扔得到处都是,书也没合上,前次读到哪儿就是哪儿,字典则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当我坐在那儿时,我意识到整个屋子都浸透了我的精神。我只属于这儿,而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我若是以屋主、家长的方式行事是很愚蠢的,我应该是一个在家里写作的人,我只该写作,不该做别的事。上苍的意志已经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永远继续下去。我对事务性的东西操心越少,事情反而越顺利。这些东西侵入世界只使我远离了人类。
自从与克罗姆韦尔渡过那个奇妙之夜后,我一行字都没有写。我一坐到写字台前,我就开始无聊地玩那些稿纸。我最后写的那部分文字正是克罗姆韦尔来的那天写的。这张纸现在平放在我面前,我很快读完了它。
对我来说,这段文字如果用在报纸上是很好的,尤其地好,甚至太好了。我把它放在一边,开始细读起一部中篇小说,这小说还没写完,书名是《一个未来派作家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一些片断,直到《尤尔润克》。我自己的语句不但给了我一个好感觉,甚至深深感动了我。我本应该有一个好情绪把它好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