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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扇叶的影子,忽明忽暗。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
“还记得她的样子?”
“记得。”
“可是,我怎么忘了?”将军睁开眼睛,锁着眉头,回身看一看他,“她头发长不长?”
“很长。”
“是啊,”他想一想,“她妈妈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留着头发。”
“她染色没有?”
“没有。黑的。又黑又亮。”
“嗯。在英国的时候问过我,我没有同意。”他慢慢的又靠在椅背上,“可是,孩子长得大了,管也管不住……她就这么走了。也没管我允不允许。”
“……”
“……小山。”
“是。”
“你怪不怪我?”
“不。从来不。将军,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
“那你说,香兰她怪不怪我?”
“她是您的女儿,我是您的仆人。”
他想要离开,她不让他动,躺在他的身侧,数着他长长的睫毛。
“对不起。”他慢慢的说。
“你在说什么?”她的下巴点在他的肩头,吐气如兰。
“你流血了。”他皱着眉,本来黑亮的眼睛雾气蒙蒙,“疼不疼?”
她摇头,扶正他的脸,面对自己:“我们结婚,阿爸会同意。”
他坐起来,背对着她:“你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仆人。”
她从后面拥抱他:“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要结婚,是夫妻。我今晚就去找他。”
他想了很久,牢牢握住她的手:“我是男人。让我去跟他说。”
这一日是黄道吉日,查才城大寺庙落成,佛衣金装揭幕的典礼。得道的僧侣诵经祝福,将军的朋友,战友,幕僚,城里的民众数千人出席。香火弥天。典礼之后,还将有素宴,将军大飨宾朋。
香兰跟在父亲的身边,小山不在。
一直以来,他是父亲手中的兵权和巨大的财产之外隐秘的武器,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父亲却格外的爱护和器重他。
她仰头看看阿爸,他有温和的一张脸,看着她,看着小山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关怀。
她心里小小的盘算着,如今,这样温暖的关系更亲近了一层,她和小山,阿爸和小山。多么幸福的自己。
典礼结束,素宴备好,众人落座。
查才将军的身边尚余两个空位。
宴席,迟迟不开。
将军松了一松领子。
这重要的客人迟到良久,终于肯莅临,香兰看见父亲站起身,自己也慢慢的站起来。
来人向查才将军敬军礼:“将军恕罪,属下来晚了。”
查才握他的手:“你跟我,现在还自称什么属下?”
那人贴近将军的耳边,面有难色:“我不信佛,入不得佛堂。所以迟到……”
“来赴宴就是好的。”将军伸手牵过香兰,“香兰,来来来,你该记得阮叔。”
香兰笑,当然她记得。
不记得他,也记得他身边的儿子,高个子,面孔硬朗,微微含笑,那样难以捕捉的,莫测高深的笑容。
中过她一枪的阮文昭,现在又这样站在她面前。
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吗?
见礼,落座,温言叙旧,把酒言欢。
轮流转的风水让大人把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小山还未找将军,却被将军叫到官邸来。
他正在草地上练习射箭,展开手臂,鲨骨制的硬弓拉的圆了,“嗖”的射出去,正中靶心。
“我知道母亲去世,你心里难受。小山你愿不愿意先休假?这个时候去日本是最好的季节。你出国这么多次,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旅行过……”
周小山闻言未答,却缓缓的跪下来。
将军转身,十分诧异,弓箭交付一手,要扶他起身,手忽然在空中停住,沉声问:“做什么?小山。”
“我要香兰,要跟她结婚。”小山一字一句。
将军听了,半晌没有反应。
然后小山听见他拉弓的声音,他抬起头,将军的箭尖正对他双目之间,满弓。
“有胆再说一遍。”
他自下而上看定将军的眼睛,语气坚定,毫不动摇:“香兰已经是我的人,我要她。”
话音未落,将军松手放箭,刹那间,尖端稍偏,整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过去,没入假山的石楞,空气随之“嗡”的震颤。
将军提起他的领子,怒视他的双眼:“教了你这么多,原来偷到我的身上来了。好手段啊,小山。”
周小山纹丝不动。
“你下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他起身,向外走,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走到香兰房间的楼下,迎着阳光向上看一看,只见紧闭的窗帘。
那天他难得的做了梦,回到小时候,赤脚在绿林里奔跑,自由自在。忽然肚子饿了,想到要回家吃饭。
可睁开眼睛,现实里的他,已再没有后路。
他再次被叫到将军的身边又是数日之后,他没有弓箭,没有怒气,也没有从前的亲密,只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山接过来,喝不下去。
“我没有儿子。”他听见将军说,“在你身上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么好胜又了不起。什么人相识相知都是缘分,小山,你跟我有缘。”
“……”
“你小时候救过我的命,长大之后,为我做那么多的事情,还舍得自己代我的女儿受罚,小山,我给你什么都不算多……”
“……”他抬头看将军,此时无地自容,“我本来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将军。”
查才抬手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让我做件事情,做任何事情。小山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只是,香兰,她不行。”将军垂下头,又抬起来看他,眼里竟有泪水,“如今我势不如人,逼到这一步,要与旁人合作才能挽回颓败,香兰是他们的条件……”
小山听到这里只觉得热血上涌在腔内奔腾,直冲额顶,眼前一幕一幕是自小将军对他的教诲,关怀和栽培,他站起身来,望定将军:“我从小受您的教导,没有您,没有今时今日的我。现在小山愈矩,犯了大错,愿受将军重罚!”
他看着他,指间捻动佛珠:“情非得已,我无法下手罚你。”
“我请求您送我上前线……”
他按住小山的肩头:“坐下来,小山。不要再说去战场,那是军队的事情,你是宝剑,我不能滥用。只是,”将军顿一顿,“如果,我把香兰外嫁……”
“将军的家事,小山不能过问。今天您原谅我,从此以后,为将军效力,肝脑涂地,不计代价。”
“……小山,不用赌咒。你做的一直很好。”
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样一个年轻人不守规矩的错误,烙在查香兰的身上,而周小山要用一生的犬马之劳来偿还给她的父亲。
现在,查才将军终于把她从夫家接回了故乡,她的骨灰就在房间一侧的香案上。小山又走过去仔细看她的照片。想起她与阮文昭结婚之前最后一次去找他,他也是那样仔细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和驽钝,终于他找到了合适的词语,他说对不起,听见了香兰也说一样的话。
“我这次接了香兰回来,总是想起她从前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她了,还有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小山,我真的老了。”将军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身边除了你,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如果我退休……”
“您这是累了,怎么说这种话。这么多跟着您的人,战友,兄弟,同志,百姓,您怎么能说退休?”小山说。
将军看他,微微一笑:“你这是不愿意啊。小山,好,我不勉强。”他揉一揉太阳|穴,仿佛重负之下又勉强振作起精神,“关于那个材料,你请来的是……”
“发明者之一,北华大学的博士,裘佳宁。”
他点点头:“照顾的还好吗?我们从来不亏待客人。”
“没有问题。”
“你安排一下。我想跟这位博士吃顿饭。”
小山抬头:“将军,一直以来都是我出面交易,她并不知道您在幕后。这样做,不安全。不合惯例。”
“我有分寸,你去安排好了。”
他在夜里回来,她趴在桌子上,在方格本上跟自己下五子棋,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
小山倒了水喝,本来背向着她,小心的在镜子的里又看看她,结果对上了她的眼睛。
“看什么?你。”佳宁问得一脸严肃。
“总是怕你,又跑了。”小山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气派。”
他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一手拄着头,一手拨开她额角的头发,只见她圆溜溜的耳垂儿,奇怪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身上这有趣的部分,心里痒痒的要吻。她斜他一眼,小山只好按捺下来。
她挡开他的手。
“有个长辈要见你。”他说。
她手下跟自己的战局继续,左突右挡,一招快过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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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起吃中午饭。”
她没有拒绝。就是同意。情不情愿不管,现在沉默的就范:又如晚上,这对仇人躺在一张床上。
她翻了个身,腿碰到了他一下,小山顺势挨开她的膝盖,身体轻转,手臂一按,整个人就罩在她的身体上。
静悄悄的夜,一点风都没有。
呼吸声,还有她亮的眼睛。
他又拨开她的发,沿着她的脸庞和颈子一路亲吻寻找,嗅一嗅,终于要含住向往已久的她的那粒耳垂儿。
她挣扎了一下,用了力晃动身子和脑袋,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谁要见我?”
“都说了。”
“我在这里没什么长辈。”
“……”
“你老板?”
他从上面看她就这样猜到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莫名其妙的见这么一个面,以后他要杀了我灭口怎么办?”
他的不安就这样被她直直的问出来,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沉声说道:“我只要东西,不要人命。”
她双手撑住他的肩膀,对着他的眼睛:“我告诉你,周小山,我不怕死。我来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我丈夫,他无辜。你跟我要是算有那么一点点交情,也得放他回去。”
事到如今,她也这样顾着她的男人。他觉得心里有赞赏,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酸涩,刚刚身体里的热潮就这样冷了,淡了。身子一侧,就倒回原来的位置上。
安静一会儿,他要睡着了,嘴巴却被她吻上。诱导着开启他的牙关,唇舌纠缠,他本无心恋战,却被她一点点撩拨起来,她的吻一路向下,咽喉,胸膛,小腹,直到最后的吸吮。
沉沦的游戏里再没有他既定的法则。
二十四
大宅院,绿树掩映,几进几重,每一层都有警卫把守,她随身的劈刀入了门就被卸下。
“给我管好。”裘佳宁说,“我还要的。”
“当然。”周小山说。
到最里面的园林,远远看见假山下有个飞瀑,旁边的凉亭里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坐着,腰很直。
“怎么称呼?”佳宁问身边的小山。
他想一想:“不用称呼。”
她看他一眼,“嗤”的一笑:“他是谁会吓到我?”
小山没应,伸手让她过去。
“我一个人?你不过去?”
“他没有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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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腿就要上前了,突然被小山拽住胳膊,她回头,漫不经心的:“干什么?”
“记住不要乱说话。”
看见她过来,男人先站起身。他有张年轻而温和的脸孔,可是额角有白发,让人猜不出年龄。伸出手来,腕子上是木雕的佛珠。
“裘老师。”他说汉语。
佳宁轻轻一握对方的指尖:“不敢当。”
她自己坐下,叠着腿,身子侧向一边看瀑布,那下面居然还有一汪碧绿的小潭,金鲤凑在青色石崖边嬉戏。
仆人把茶水送上,佳宁看一看:“换咖啡,我不喝茶。”
来人闻言只好照办。
从北京至此地,一路出生入死,几乎到了尽头,最危险的地方忽现难得的美景,佳宁心无旁骛。
“知道裘老师是杰出的人物,可还是没有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女士。”他开口说话,竟是奉承。
“杰出什么?常年蹲在实验室而已。一不小心,还给自己找了麻烦。”
查才低低笑出来:“当个一无是处的平凡人,还是个找麻烦的科学家,如果可能回头,裘老师,您也是一样的选择。”
“我会谨慎。”
“防不胜防。”他饮一口自己的茶,“这是必然的代价。”
有侍女上来,端来两个翠边白瓷托盘,上面是新鲜的豆芽,香菌,木耳和青菜丝,侍女用薄荷叶擦拭了手指,将菜肴裹在白色透明的粉卷中,第一枚给呈给佳宁。
她接过来,查才伸手用小勺将浅色的料汁点在上面:“平淡无奇的东西,加了佐料,格外精彩。来,尝一尝。”
她吃一口,齿颊溢香。
第二道菜装在榴莲里上来,去了盖儿,里面是榴莲肉裹着米饭,虾仁和鱼肚,配酸汤,裹在香草里的鸡肉。
食品也是物质材料,搭配不同,比例变化,效果大不一样,佳宁深谙此道,细致品尝这美味佳肴。
“二战结束之际,苏联人和美国人几乎同时攻进德国。坐下来谈判之前肯定要比着抢夺战利品。苏联人拿走了现成的图纸,美国人把科学家打包回国。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佳宁低头大口吃着榴莲海鲜煲,听着对面的人讲述这一段掌故。
“我也搜罗有趣的东西:古董,珍奇,异兽,致命的毒药或是高端的科技。可什么都不及人才那样宝贵。我坚信这一点。”
她用手抓起鸡肉来吃。
“我的中文不及小山那么好,但也听说过一个成语,意思是说,美的鸟要找好的树来栖息。比如凤凰和梧桐。裘老师,你可找到你的梧桐树?”
她抬头看他,又看看一直在庭院外面等待着的小山,看见他也正望向这边:“当然,可你的猎手把我擒下来。”
“我受朋友之托,要你的研究成果,小山他办事手段太硬,可能得罪了裘老师,我日后当然要补偿。我现在跟您说的,是今后的事情,也许我们,可以有,长期的合作。我需要好钢,这方面,您是专家。条件,我们可以好好谈……”
佳宁“呵”的笑了,嘴里还有饭,可是清楚的说:“周小山这个高端人才,跟他,你是怎么谈的条件?”
查才用餐巾印印嘴巴,岔开她的问题:“不着急回答我,裘老师,您想好了再说。”
他拿起自己的茶来喝,吹吹浮叶,呷下一口,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再聪明,也是个孩子,不懂得茶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小山看着她走过来,神情懒散,无风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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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知道,你吃饭那么粗鲁。”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佳宁伸手擦掉嘴角的一粒米饭。
他们一层层的走出将军的宅邸,在大门外,他将劈刀还给她。那上面安了一个藤编的小套,可以挂在肩膀上,封住了刀刃又方便携带。
佳宁看看:“这是什么?”
“我给你做的,看看合不合适。”小山说。他提一提肩膀的带子,“好像有点长。”
“你还会……”
“乡下人的手艺。”他看看她,“拔出来,比一下,看看顺不顺手。”
刀正在腋下,佳宁“噌”的拔出来,向上一扬,对着小山比了一下,守大门的卫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