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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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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以前,吴淞败信传来,城中许多人家都打点着出城避难……”
  郭夫人宽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户也都忙着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难也似的,难怪呀,没经过大事,受不得惊吓。可要深究起来,说他们动摇人心也不为过吧?”
  英兰听到这里,不觉凉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烧杀淫掠,极是凶暴,老幼妇孺决无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一口把话接过去:“怎见得洋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驻防兵马,加上我们老爷新近调来的青州八旗,极是剽悍能战,总不会是白吃饷银的吧?”
  英兰赔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替您老人家着急。您的孙子还这么小,您又上了几岁年纪,不如趁眼下尚属平静的节骨眼儿,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们老爷说了,他要与京口共存亡,我呢,理当与老爷同生死。我若一走,驻防八旗各官家眷还不都得走?百姓们就更管不住了,那还不得满城大乱?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英兰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别的话题。但此后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想必还在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一旁的天寿早就如坐针毡,多次向英兰示意告辞:二哥还在家里等着呢。
  英兰终于起身告辞,郭夫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和善,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没大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以小夫人您的胆识,您见过的大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难出城的,对吧?”
  在她笑眼注视下,英兰真正感到了她和颜悦色后面那压人的威势,便也笑了笑,说:“我英兰人微言轻,何足道!当初我们老爷殉国之时,英兰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迈,夫人又病体难愈,英兰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爷泉下安宁罢了……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告辞了!”
  郭夫人按礼节挽留了几句便回头喊了一声:“匝哈塔格!”
  从东暖阁北小间里,一个身穿蓝绸袍外罩满洲式坎肩的胖丫头应声而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听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点心果品装盒给客人带上,便手脚麻利地取盒、压红纸、装点心果品,装好后用托盘端上请郭夫人和客人过目,所有这些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被叫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声不响,低眉垂目,非常规矩又非常快捷,一双天足,走起来大步流星,浑圆又灵巧的双手,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看就是个旗人家的大丫头,叫英兰羡慕不已,向郭夫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郭夫人听了也很得意。
  后来郭夫人把英兰姐弟送出后堂,那个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寿便觉得那胖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寿最后向郭夫人揖别之时,那边两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番。
  天寿心里纳闷,回家路上对英兰说起,英兰哈哈地笑了:“你从小唱戏,千人瞧万人看的,还怕她那几眼?谁叫你长这么漂亮呢,看就看吧,还能看掉你脸上一层皮儿不成!”
  天寿说,她那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英兰又笑,说八成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儿,思谋着嫁你也未可知。那也是姑娘的痴心,旗下女孩儿怎么能嫁汉儿呢?英兰话风一转,说: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也该定个媳妇了,要是绝了柳家的后,可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祖宗了。
  天寿不料这话又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沉了脸,别转头,赌气不理英兰。
  英兰赶紧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赶快回家去看看咱家那个死里逃生、命大造化大的天禄吧!”
  第四十二章
  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说:“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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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沉默片刻,两人都坐回到茶桌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天寿放下茶盏,不服地说:“叫你这么说,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办法虽有,那臧师爷的法子,可不是千好万好,必胜无疑的吗?可朝廷肯用吗?……再打,也不过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儿呢,就先让他一步,咱们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给英夷了?我的听泉居就没了?我爹的坟茔、我家的房子院子园子田地,就都归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寿激愤地嚷叫着,“朝廷养兵千日,临到用兵了,全都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胆子比老鼠还小!就是你昨天说的,该给他们都塞一肚子壮胆丸才行!”
  这几天,天禄一直在对英兰姐弟讲他进出将军大营的经历。
  他是去山阴葛府访天寿,得到一家人避难京口的消息后才取道绍兴北上的。将军大营已退到绍兴,他在营中的熟人那里盘桓一日,所见所闻令他终生难忘。壮胆丸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将军大营营门口粘了一张匿名帖,大书:医国先生,出售壮胆丸。下面并写四列注释,道:一治大将军拥兵不进;二治各督抚束手无策;三治各武员临阵退走;四治州县官弃城不守。嬉笑怒骂,另成文章,叫人听了十分解气。
  看天寿气得脸都红了,天禄笑笑,说:“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就算有这壮胆丸,吃了果然壮胆,让大将军领兵突进、各督抚兵机百出、各武员猛冲猛打,州县官坚守围城,结果能怎么样?还不是驱羊群入虎口?上阵的兵丁乡勇,每人不过发给六块大洋,平日有什么恩义到他头上?又无训练,凭什么要上阵白白送命?打不过干吗不跑?……”天禄脑海里一时浮现出当初宁波兵败后绍兴大营的景象: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有亲属在营者,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真传,年过七十犹能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战,很是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咱们中国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任是英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办法吗?……”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么就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个正经,但从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该!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我天禄,吃了败仗还要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天寿很难为情,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死、惟利是图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权无势、无衣无食,总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这些理,如今我怎么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可叹他学戏学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潮激荡中走出来,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奸的事。其中一姓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奸,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不容诛!另一个汉奸原是乡勇头目,镇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奸岂能不杀!另两名,便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与妹之势擅作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给他了?卖给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了?要是我该杀,那宁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不服!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奸满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状元的嘴堵上,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奸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继而正气凛然地说:“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是有恩有义,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碍你柳家什么事?师傅不是早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吗?”天禄安慰地说,“况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丢的也是殷家的脸,你犯不上为这个难过。”
  “她终究是我的大姐,终究对我很疼爱的呀!……”天寿低声慨叹着,问,“她不是在宁波吗?怎么会弄到绍兴去了?”
  天禄告诉天寿,官军败回绍兴之后,不敢再次进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无所作为,便悬赏招募惯匪猾贼乃至小偷扒手之类,共三百六十余人,取梁上君子之意,美其名为“梁勇”,伏入宁波见机行事偷袭逆夷——这本是臧师爷战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这么小打小闹地糊弄而已——梁勇头目名张小虎,本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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